那一路锦衣卫,号称令上谕行事,实则果然是听命于四殿下的。
皇帝陛下到底是把锦衣卫交到了四殿下手里。
虽然甄贤并不知道圣上与四殿下之间究竟是如何达成了怎样的共识,但无论如何说,四殿下能够拿住锦衣卫,对靖王殿下而言是再好不过的事。
只不过……四殿下这件事做得实在冒进犯险,能成功过关一半是靠得默契与运气,另一半里还少不了对家心重又投机的帮衬,简直叫人捏一把冷汗。
尤其四殿下竟反过来用了东厂的人。
那个引路的小番役,甄贤也无从得知四殿下是如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就在东厂内官中有了这样的“帮手”,总之是四殿下的能耐。扪心自问,这样的事若是叫他去做,他大概不能做到。
四殿下之于靖王殿下到底是不可或缺的臂膀。
这原本是极好的事情。他却不知为什么,有种形状模糊的不安感突兀地就从心底冒出来,让指尖冰冷。甄贤骤然有些唏嘘,慌忙收敛起心神,正看见面前的嘉钰转过身来,一身朱袍在这素净院落中,如火鲜艳。
而嘉钰也在这一刻,一眼便看见了甄贤,或者说,是刻意盯着的。他甚至越过了嘉斐,径直先迎上甄贤的面前,审视良久,末了才状似不服地轻哼了一声。
“算你还是个聪明人。”
那模样俨然是仍把甄贤当作对手,纵然知道没什么输赢可争,也还是不甘心得很。
甄贤好一阵无奈,不由略皱起眉苦笑:“那殿下就没想过,若是我没有猜中殿下的心思呢?”
其实也并没有责备的意思
但嘉钰立刻就挑起眉不悦呛声:“你少鸡蛋里挑骨头。猜不中还要你作甚?”
这毫不掩饰的怒气俨然已漫出来了,若再容他胡闹下去,还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来。
嘉斐实在哭笑不得,终于再也忍不住,便低低唤了一声:“四郎!”
嘉钰却一回身,扭脸整个人扎进他怀里。
“二哥!”
他这才终于喊出来,双手环住嘉斐的腰,犹如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鼻息里尽是久违的气味,仍是他喜欢的草木清香,并没有因为分离,或是别的什么人而改变。
这一点微小的认知忽然让嘉钰心潮狂涌得快要哭了。
二哥还穿着那身他跟舅父讨要来的京卫铠甲,冷冰冰的,让他觉得不舒服极了。可他只微微皱起眉,仍是紧紧把脸贴在那坚实胸膛前的护心镜上,怎么也不肯离开。
他有三年没见着二哥了。
他念了三年,没有近君情怯,只想就这么死死抱住了,再不撒手。
这熟识的任性有一点骄纵,更是委屈至极,叫嘉斐心都软了,一句到了嘴边的嗔怨也再说不出口,只能无奈轻轻捏了一把嘉钰的鼻子,摆出训斥的模样叹息。
“做什么不进屋里烤着火等,偏要站在院子里吹得鼻尖都凉了……”
嘉钰反而把脸埋在他胸口用力蹭了蹭,想也没想,就负气开口:“你当初去接甄贤,可是一气儿从苏州跑出了居庸关呢。我不过是在院子里等着,连城门都不能出去。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他着实是什么也没想。
只见到二哥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他便什么也没法想了,涌上心头的,全是三年来的隐忍压抑,连舌尖上也是苦的,张口吐出的话便怎么也不受控制。
在场并没有多少人。
甄贤只能尴尬地看着他。
嘉斐也只能尴尬低头,无言看着他。
便是一向大大咧咧的玉青也已经不知道该把眼睛往哪儿摆了,只好佯作不懂地把脖子和脑袋扭到夸张的程度。
所有人都不接话。
这冗长的沉默终于让嘉钰警醒起来,察觉自己失态。
他熬过了三年,好不容易二哥回来了,一切都仍在掌握之中,几乎就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可以将二哥推上至尊之位。而他也终于可以得偿所愿,可以无所顾忌地站在二哥身边,成为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也许,有些妄念始终只能是妄念,他心知肚明,但他此生所能触及的、最完美的将来眼看已唾手可得,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只因为一时的情绪失控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嘉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无法抑制地簌簌发抖。心口有种撕裂般的锐痛,痛得他视线模糊,甚至能听见声响。他用力深深吐息了好几回,才勉强让自己重新镇定下来,用沙哑低沉的嗓音轻道:
“我想早一点见到二哥。能早一眼也是好的。难道二哥就不想快一点见到我么?”
二哥没有立刻回答他。
嘉钰觉得他几乎已经触摸到了二哥的犹豫和抗拒。那黑色的怪兽悄然从心底钻出来,化身藤蔓,牢牢捆绑着他们,又似万千拼命抓扯的鬼手,挠得他撕心裂肺得。
二哥的眼睛仍是望着甄贤的。
他想他大概又要被推开了。
嘉钰遽然后退了一步,暗暗咬了咬牙,作势就要先走。
“我不能留得太久,会引人怀疑的。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小心等我的消息——”
三年不见,嘉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病体孱弱的俊美少年,眉目间已然满是及冠盛年时杀伐凌厉的决绝。
他眼中急剧黯淡的光太落寞,言行却何等坚定。
嘉斐明显怔了一瞬,似毫无防备,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只得妥协地叫了一声:“阿钰!”紧跟一步把人拽回来,一边哄道:“先进屋再说。”一边颇为无奈地看了一旁的甄贤一眼。
这个眼神太复杂,竟不知究竟是安抚,还是求援。
甄贤静静在一旁看着,下意识冲他摇了摇头,旋即也怔了一瞬,便连忙又点了点头,而后立刻转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找玉青说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