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媒体要对电影人们进行采访。
孙小剑心里有阴影,一早把陆文薅起来,提前约法三章,说:“今天记者提问,你给我悠着点。”
陆文犯困地答应:“我知道我知道。”
孙小剑叮嘱:“问你拿奖什么的,要谦虚,别吹牛,也别没正形地开玩笑。”
“嗯嗯,明白。”陆文说,“我就说重在参与。”
看他态度还行,孙小剑好言哄道:“如果问题涉及瞿老师,千万不能暧昧,你就打太极避开,记住了么?”
陆文咕哝着:“那会不会显得欲盖弥彰啊?”
孙小剑说:“我求你盖着点吧!”
万幸的是采访以剧组为单位,瞿燕庭和涂英都在,一个写本子的,一个资深演员,陆文夹在中间根本没有跑偏的机会。
采访结束,颁奖前的几个钟头自行安排,艺人们回房间换衣服、做妆发,临近黄昏时,酒店楼下聚集了统一规格的黑色汽车。
卧室挂着两套纯黑西装,码数一大一小,款式与风格不同,但细节之处的金质椭圆纽扣、真丝颈饰和腰带又一一吻合。
陆文那套是燕尾礼服,开叉下摆将他的身材衬托得更显修长,经典款式的衬衫简洁无痕,他系好扣子,把真丝领带轻轻束紧。
瞿燕庭也已经换好了,利落的无尾礼服,于是衬衫的前襟打了风琴褶,颈间戴着和领带同色的蝴蝶型领结。
展开一条孔雀蓝的口袋巾,陆文缠住瞿燕庭的手腕,说:“帮我叠。”
瞿燕庭低下头,将丝滑的方巾在手中折叠翻弄,想起在重庆的一次宴会,他等在空旷的大厅里折口袋巾,折好了,陆文也过来了。
那好像是陆文第一次拥抱他。
叠成多角形,瞿燕庭抬手,小心翼翼地放入陆文胸前的口袋,手掌却没即刻离开,按在那一片胸膛上。
“怎么了?”陆文笑他,“干了活儿讨赏么?”
瞿燕庭问:“那你有吗?”
陆文从兜里掏出一只盒子,打开,里面是他两年前送给瞿燕庭的飞鸟胸针,纯净的钻石别在黑西装上,他说:“今晚你最珠光宝气。”
挺了挺身姿,瞿燕庭深呼吸:“我们走吧。”
夜幕不知不觉落了下来,黑色轿车缓缓驶在路上,距离不远,他们甚至能听见会场外的欢呼声。
陆文摊开手掌,低声问:“紧张么?”
“还好。”瞿燕庭把手放上去,又改口,“貌似有一点。”
掌心的纹线贴合了,陆文用干燥的指腹抹去瞿燕庭指间的潮湿,前方的光越来越亮,当汽车停下,车身被数十盏闪光灯层层包围。
咔哒,推开车门的前一秒,他们才松开了手。
陆文先下车,亲自为瞿燕庭掌着车门,从幽暗车厢迈到万众面前,尖叫声排山倒海,他们并肩走上长长的红地毯。
影迷大喊他们的名字,像情绪高涨的宾客,主持人介绍他们的经历,像回味相知的过程,陆文和瞿燕庭一道走过去,停下来,不约而同地回望。
原来已经踏过那么长的一段路,再回身时,在展牌高处签下他们的名字。
会场内部富丽堂皇,电影人们被引导着陆续落座,陆文从出门便保持优雅,坐下后浑身一松,还想扯一扯领带。
位置在中间靠前,视野很好,瞿燕庭说:“台阶在左边,从那儿上台。”
“哦。”陆文张望了一圈,“哎,那是胡庆导演么?!”
瞿燕庭看过去,还真是,唯一一次和胡庆导演碰面是曾震做东,当时他绝不敢想,有朝一日能和对方一同参加颁奖礼。
胡庆大概更想不到,业内顶尖的曾震隐匿,而几乎放弃梦想的瞿燕庭会上位。
走神的工夫,主持人登上华丽的舞台,一片掌声过后,两岸直播的金马奖颁奖礼正式开始。
镜头不停地扫,每个人都端着最好的状态,瞿燕庭坐久了腰痛,偶尔微不可查地扭动一下。陆文用余光捕捉到,没转头,直接垫了一只手臂过去。
瞿燕庭有点僵硬,小声道:“我没事。”
陆文假装没听见,手掌压着瞿燕庭的后腰,恰逢摄影师将镜头推进,他抬起脸,一边给人揉腰一边冲亿万观众灿烂一笑。
颁发完剪辑和美术等奖项,台上表演原创电影歌曲,女歌手的声线温柔有力,配合银幕上回放的电影片段。
陆文羡慕道:“我也想上去唱歌。”
瞿燕庭说:“公园唱露天卡拉ok的你都羡慕。”
陆文畅想道:“我感觉唱主题曲不错,等攒够几首,我就出一张原声大碟。让寰陆每天下班打铃,就放我的歌。”
瞿燕庭:“……”
歌曲演唱结束,颁奖礼大约进行到了一半,主持人活跃气氛,说:“我们邀请了胡庆导演从美国飞过来,胡导,你知道为什么吗?”
镜头切到台下,胡庆一本正经道:“我比较红。”
现场大笑,主持人说:“你不仅红,你还是许多新生导演的偶像和目标。”
“你不要替我吹牛。”胡庆站起来,操着台湾腔说,“欸,快点啦!”
主持人道:“掌声欢迎重量级颁奖嘉宾,胡庆,为我们颁发今晚的’最佳新导演’!”
胡庆走上舞台,接过藏着获奖名单的卡片,他没有马上打开,也没插科打诨,直接指向大屏幕:“让我们看一下五位入围者。”
五条电影片段依次播出,第四条播完,屏幕上跃然出现孟春台和唐德音对峙的画面。
入围“最佳新导演”的提名候选之一,《藏身》,瞿燕庭。
几个月前,瞿燕庭报名了这一奖项,以他的导演处女作。他并没有多少信心,入围后偷偷消化了巨大的惊喜。
胡庆靠近话筒,说:“我拿的第一座奖杯就是金马奖的新导演,其实这比最佳导演更难获得,因为只有一次机会。”
初次亮相,谁都想要满堂彩,瞿燕庭绷住了薄唇,双手鼓完掌按在一起,像攥紧了怦怦跳动的脉搏。
胡庆打开卡片,只瞥了一下,便合住背在身后,他笑望着满座好奇的面孔,说:“这个人曾和我有一面之缘。”
主持人激动地问:“这么有缘分吗?那你们有没有讲过话?”
胡庆回答:“我问他为什么学导演,他说这是他的梦想,也是他父亲的梦想。”
瞿燕庭鼻腔一酸,门齿在唇上留下深而红的痕迹,他很想哭,所以闭紧双眼等待梦寐以求的答案。
胡庆郑重宣布,金马奖最佳新导演的获奖得主——“诗一样的名字,恭喜,瞿燕庭。”
座下爆发出一身蕴含力量的尖叫,是从陆文的胸腔里蹿出来的,他不管什么西装革履,也不管当下众目睽睽,一把将瞿燕庭死死地抱住。
瞿燕庭喘不过气:“你别……”
陆文吱哇大喊:“你获奖了!瞿老师,哥,宝贝儿!你得最佳新导演了!你他妈就是最棒的!”
瞿燕庭的骨头都快勒断了,等陆文松开他,平整的西装上爬了好几条褶,他顾不上整理,起身走向前方的舞台。
台上台下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一站上去,俯瞰周遭成为瞩目的中心,瞿燕庭与胡庆握手,接住奖杯,躬身在话筒前站定。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仰起脸,看高高的穹顶。
不知道他爸爸是否能看到这一幕。
瞿燕庭平复呼吸,启齿说道:“谢谢这个幸福的开始,我的梦想,是银幕上有我的名字,我的野心,是有一天拿最佳导演。”
他沉稳又充满生机,温柔而铿锵:“我父亲对我说过,电影是一片永恒璀璨的宇宙。我甘愿渺小,但不想黯淡,《藏身》是我亮起的第一束光,我的愿望是在这片宇宙里,做一颗燃尽才会熄灭的星星。”
呼吸声淹没在如雷的掌声中,瞿燕庭眉目熠熠,看到陆文站起身为他鼓掌。
返回座位,瞿燕庭的心跳还没慢下来,脑中不断闪回刚才的情景,生怕是做梦,抓过陆文的手用力一掐。
“呃!”陆文闷哼,“一飞黄腾达就家暴啊……”
瞿燕庭漾开嘴角,后劲儿涌上来,美得熏熏然:“我拿最佳新导演了。”
陆文凑近,小声说:“你的野心不是最佳导演么,回家以后我帮你把’新’字涂了,你就成了。”
瞿燕庭杵他肋骨一拳:“你是不是又烧包了?”
“废话,你都拿奖了。”陆文心态极好,“咱们是一家人嘛,有一个人拿奖就行,说实话我现在更想去逛夜市。”
他们开了一会儿小差,再听讲时动作设计、视觉效果和摄影都颁完了,陆文说:“咱们这样像不像同桌?”
瞿燕庭道:“我改主意了,我不想中学的时候遇见你了。”
“为什么啊?”陆文蹙眉,“你拿个奖真飘了?”
瞿燕庭想了想,如果念书时遇见陆文,估计上课聊天,放学约会,假期私奔,每天不写作业就知道傻乐,他应该考不上大学。
穿插一首歌曲表演,然后颁发最佳新演员,颁奖礼漫长而隆重,现场嘉宾在后半段都渐渐透露出疲惫。
电影剧本、音乐和歌曲依次颁发,接近尾声,所有人又恢复了振奋。
每个颁奖礼最受期待的奖项,当属“荣耀帝后”,最佳女主角将全场人都唤醒了,颁完迎来今晚最大的高潮。
主持人说:“下面揭晓的是最佳男主角,今夜的金马影帝。”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安排,一共两位颁奖嘉宾,一位是曾获影帝的实力派演员,另一位是刚获奖的瞿燕庭。
除却新人导演的身份,瞿燕庭还是知名编剧,他曾两次入围最佳原著剧本,只不过今晚是第一次出席颁奖礼。
再度站上舞台,瞿燕庭比之前更加紧张,他把卡片递给拍档,说:“请。”
对方打开看了一眼,笑问:“瞿导,你有中意的人选吗?”
瞿燕庭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没有正面回答:“我想每一个人心里都有。”
对方按照入围名单,依次介绍五名候选男演员,第五个介绍到陆文,他道:“瞿导,陆文曾说你是他的伯乐,那你对他有多少信心?”
瞿燕庭这次没有回避,说:“百分之八十。”
“比较高?”
“无论拿奖还是落选,我对他的信心都是百分之八十。”
“为什么?”
瞿燕庭道:“信心过半,源自我对他现状的欣赏,信心不封顶,是因为我对他的未来永远抱有期待。”
陆文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脸红,但他觉得烫。
大屏幕播出入围的电影角色,《藏身》选取了影片结尾,孟春台掏出手枪,扣下扳机,在万念俱灰中求一场重生。
随着“嘭”的一声响,场内安静下来,嘉宾念道:“本届金马奖,最佳男主角的获奖者是——”
瞿燕庭提着一颗心脏,对方却戛然而止,在紧张到极限的氛围里将卡片递给他。
他用满是汗水的双手接住,挨近麦克风,打开时手指都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