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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兄, 你确定凤十一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吗?”
  林渲一进屋, 就迫不及待地问。
  他们需要在村子里停留三天,之后会带走十一和几个筋骨出众的孩子一起回云寂宫。
  云寂宫作为供奉四方神尊的仙门, 每百年皆能得神谕示警,云殊并不清楚此次神谕为何, 但他和林渲下山前, 却被掌教和师尊交付了重要的任务, 要他们在人间寻找“天命之人”。
  这交代着实含糊, 云殊和林渲一头雾水,也不得不尽心寻找,一路毫无所得, 直到碰到凤十一。
  云殊食指比唇,示意林渲噤声, 他身形修长,风度翩翩, 连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做得行云流水, 林渲七分急躁被他降了五分去, 轻手轻脚地在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茶。
  云殊在房门上下了道隔音咒,才走到桌边,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缓缓摇了摇头:
  “我不能确定, 但你我这一路寻来, 唯有此人让我捉摸不透, 凤十一灵力深不可测, 我们都看不出他的修为,很有可能不在你我之下……”
  “这倒未必吧,”林渲轻慢道,“看不出修为,最可能是他没有修为,我看他连区区魔鸺都束手无策,也高明不到哪去,单灵根资质是好,天生能用五行之力的他也不是第一个!
  此人没有正经师门,连术法都不会几个,年纪又这样大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筑基,师兄你可是十八岁就筑基了,整个仙门前无来者,想来后继也不会有人的!”
  云殊面露一丝无奈:“你总是这样,不能容得别人强些……”“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林渲不满,“我就是不喜欢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云殊不与林渲争辩,转而说道:“你可知他那白绢大有来头?”
  “不过是块天蚕丝帛,随随便便画个人像在上头,想来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如果我没有看错,那是苍翎羽。”
  “怎么可能?”
  这小屋简陋,桌椅都是缺胳膊断腿,林渲原本坐在那里不动如松,听到云殊的话霍然立起,带得那三条腿的椅子“咣当”撞地,
  “天底下除了流焰宫,哪里还能寻到第二块苍翎羽!”
  苍翎羽,传说是上古神尊朱雀的尾翎上的一根白色细羽,好比凡人一把乌黑漆发间杂了一根白发,很为神尊不喜,便将它拔了下来。
  可这一根细羽遇金不入,遇冷不冻,遇火不化,遇酸不腐,遇毒不侵,于三界来说那是人人趋之若鹜的神器至宝。
  流焰宫世代供奉朱雀神尊,也只得了小小一块苍翎羽制成的护心软甲,说是软甲,大小更像块绢帕,几千年来凭着护心甲也不知救了多少流焰宫掌教的性命。
  十一拿出来的白绢却有三尺余长,甚至随随便便画了个人身,怎么可能是苍翎羽!
  云殊曾经在仙门十六宫的鉴宝大会上看过苍翎羽,他是仙门中有名的炼器师,品鉴器物是他的看家本领,对自己的眼光很是自信,但即使是这样,他被林渲说得也有了一丝犹疑,毕竟这样大段的一块苍翎羽确实太难得了:
  “……那绢帛暂且不提,他手上的乾坤镯你可是也看到了?以我的神识完全不能探测,他无门无派,却灵力精纯,可见天赋异禀非同凡响,又身怀至宝,想来也是经过一番奇异造化,所谓‘天命之人’,不正是如此?”
  “哪里就这样厉害了?”林渲颇有些不以为然,“我看那人性格痴顽,很有些不开化,三句话说不完就傻乐,没心没肺的!”
  “若他真是我们要找的人,如此性情才是最好,否则寻来个圆滑深沉的,那才难以调/教,”云殊说着站起了身,“你我在此讨论并无意义,只要将他带回宫,让掌教和师尊看过,自然就分明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便熄了灯。
  这个村庄占地不小,但大多地方都房倾垣塌,云殊和林渲那样身份尊贵的人得以二人一屋,十一却只能和十来个孩子挤在一间石屋里。
  石屋墙角里有凹槽,点了盏昏昏悠悠的煤油灯,就是偌大空间里的唯一照明了。
  好在十一适应力顽强,高床软枕,麻布口袋,他在哪里睡都一样。
  这石屋原是村里某个地主老爷的仓房,也没床,青砖地板上铺了几床褥子,算是个大通铺,大孩子小孩子挨着肩躺着,像是并排的一溜萝卜。
  十一的左边是那个白白的小胖墩儿,右边是黑黑的柴火小子。
  地上湿气重,即使垫了褥子也挡不住那阴冷往人骨缝里钻,那小胖墩十分机灵,他很快就发现十一的身上非常暖和,试着钻了几回,却发现十一不大爱贴人,他拱一点十一就让一点,眼看着都快要连着最边上的姜离一块被拱下褥子了。
  十一终于耐不住开口了,要撵开胖墩儿:
  “哎!你别老挤……”
  一块香喷喷的肉干就这么被塞进嘴里,十一眼睛一亮,嚼了嚼,把后半句话和肉干一块咽下去了。
  晚饭的肉干是按人头发的,也不知这胖娃子是怎么省下来的。
  “十一哥哥,”胖墩儿细声细气的,讨好地拍着马屁,“你身上真暖和,味道真好闻,挨着你睡真舒服。”
  “啊,”十一嚼巴嚼巴吃完了肉干,也不嫌胖娃子一身滋汪油光,展开一只手臂把小胖墩揽了揽,十分怜爱地说,“那你就靠着我睡吧。”
  另一边的姜离默默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个啥滋味,这么大一少年郎,也不晓得吃什么长大,这心眼缺的,一块肉干就把自己卖了。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时辰还早,十一也不困,就跟小孩儿聊起天儿来。
  “我叫滚蛋!”小胖墩高兴地报上名来。
  十一头一回被别人的名字给震惊到了,姜离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滚蛋的爹娘到底是不待见儿子呢,还是预见到儿子有一天会养到滚瓜溜圆,所以取了个很有先见的名儿?
  滚蛋大概习惯了每次报上名字必冷场,嘿嘿地摸着自己的鼻子:“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是好养活,姜离抽了抽嘴角,随便养养就好大一只。
  十一说不出违心的话,只好问另一边的小孩:
  “你呢?你叫什么呀?”
  “我叫姜离。”
  “听见没,这才像个名字呐!”十一说道,“滚蛋你几岁了?”
  “我九岁了!”
  “姜小离呢?”
  姜离:“……”
  “诶?你几岁了呀姜小离?”
  “我叫姜离。”
  “我看你最多五岁,”十一自顾自地说,“你有五岁没呀?”
  早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五岁的姜离闷声闷气地答:“有。”
  十一却忽然抬起手来:“滚蛋,你还有肉干没?”
  “还有一块!”
  滚蛋献宝似地从怀里又摸出一块肉干来放在十一掌心上,十一却转手就把肉干塞进了姜离嘴里:
  “姜小离你太瘦了,这样以后去了云寂宫,你修行起来会很辛苦,得多吃点。”
  姜离被塞得一愣,莫名就觉得眼睛一热。
  滚蛋小圆脸上满是羡慕:“十一哥哥,你和姜小离都要去仙山了,以后就剩我一个了,我会很想你们的。”
  姜离心里的酸软一下子就给噎回去了,他满头黑线地想,我跟你很熟吗?还有,谁允许你叫我姜小离?
  “唉,”十一叹了口气,拍了拍滚蛋肉呼呼的背,安慰道,“等我找到了我哥哥,我会来看你的。”
  “十一哥哥也有哥哥吗?”滚蛋好奇地问,姜离也抬起了头。
  “是啊,”十一仰面躺着,看着灯火悠悠投在石屋顶上,晕出那一小团昏黄的光圈,心里像是汪了一池温水,连声音都软和了许多,“我哥哥可好了,我真想他。”
  “我也有一个哥哥,”小胖墩声音低了,眼泪已经流了下来,“我哥哥把我养到现在这样大……就死了……”
  滚蛋抽噎着,“洪水来的时候,他舍不得丢下猪……跟猪一起被洪水冲走了……”
  这样悲伤的一个故事,被滚蛋讲得如此充满喜感,姜离好不容易按捺住抽搐的脸,无声地背过身去,干瘦的身子拼命抖着。
  十一又叹了口气:“人有人命,猪有猪命,你哥哥是个善良的人,舍己为猪,来世会有大报的。”
  “我哥哥是杀猪的,他说每一只猪都是肉和银子……”
  难怪能把滚蛋养成这样的滚圆富贵……姜离吸着气,他从来不知道憋笑也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
  “那确实不能丢下,”十一接过滚蛋的话茬,唏嘘不已,“肉和银子,都是好东西。”
  姜离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十一问他:“姜小离你做什么去?”
  “屋门没关好,有点漏风,我去关严实些。”
  小孩细手细脚,把角落里的稻草抱了几捆过去塞进门缝下,石屋里果然不再漏风了。
  十一看着这小孩双肩直颤,走路都有点打飘的背影,感叹不已:“姜小离真懂事。”
  滚蛋也不哭了:“他一点都不像五岁的小孩。”
  这话十一赞成:“他比你像九岁。”
  滚蛋撅起嘴,但又觉得反驳不了,眼眶红红地看着十一。
  “哥哥”这个词是很能戳中十一软肋的,等到姜离再走回来的时候就听到十一对胖墩儿说:
  “别怕,我带你一起去云寂宫,他们不是要大选吗?我保证你能通过!”
  滚蛋怯怯地:“真、真的吗?”
  “恩!”十一点头,“不管他们比什么,我都能让你入围!”
  滚蛋也兴奋起来,异想天开地:“要是他们比赛吃饭,不用十一哥哥帮,我都能拿第一!”
  “要是比胖的话,你也能拿第一!”十一跟滚蛋实在很有共同话题。
  姜离:“……”哪来的一对活宝!
  十一和滚蛋又说了许久的话,大小活宝慢慢都睡着了,那小胖墩挨着十一打呼噜,“噗噜噗噜”,还吐着口水泡儿,十一睡着后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他抬脚把滚蛋踹得远了点,然后一转身把姜离整个搂进怀里,当他是个抱枕一样,脑袋埋在姜离的头发里。
  姜离被箍得几乎喘不过来气。
  他小心地挣扎了下,十一却把他搂得更紧,对于现在的姜离来说,十一长手长脚,把他完完整整地捆在胸口,十分得压迫,也十分得……温暖。
  姜离只微微抬高了头,让自己至少能够呼吸。
  他把双手从十一的脖颈间穿过,看着这双枯瘦黝黑的,几乎没有生气的手,姜离狠狠握拳,没有修剪的指甲陷进掌心里带来真实的痛感,他深深呼出一口气,直到此时,他终于确认,自己回到了一千年前。
  这一年,他不过五岁。
  前世记忆累累在目。
  在这场天劫之前,姜离出生在一户普通的樵夫之家,一家三口住在山上,爹砍柴,娘织布,日子过得贫穷而平凡,但也是有人疼爱的。
  后来他虽然知道自己是这对夫妻捡回去的,但对父母的感恩之情却存续了很多年,成为魔尊之后,他甚至还去探望过那对夫妻的转世。
  天劫到来的时候,山洪冲走了山间小屋,他爹娘将他放到木筏上,头顶是乌云翻涌,暴雨如墨海奔腾的天空,万千雷霆如蜿蜒的长龙裹挟着亮白色的电光轰然劈下,随着连绵不绝的轰响,两岸的树木被劈得四分五裂,倾盆大雨都不能浇熄冲天而起的火焰。
  他没想到自己能在天地倒悬的末日中存活下来。
  漂流到这个村庄时,他已经饿了近十天,然而此地满是饿殍,一块观音土都能让人抢得发了疯。
  他捡了许多枯枝烂叶往肚子里填,紧接着又迎来一场灭顶之灾。
  成群结队的魔鸺铺天盖地而来,许多人吃了树叶草根不消化,魔鸺撕开他们的肚腹,长着倒钩的利嘴在流了满地的肠肚中穿刺,勾出狰狞的血管和骨骼。
  在无尽的惨嚎和哀鸣中,云殊和林渲从天而降,他们带来的灵药固然拯救了一部分人,却无法活死人肉白骨,被魔鸺撕裂开的皮肉无法愈合,云殊给重伤的人屏蔽了五感,让他们至少死得不那么痛苦。
  姜离的五感却无法被屏蔽,他忍受着肠穿肚烂,筋骨分离的剧痛,全身的血肉都像是被碾碎成泥,万刃凌迟烈火焚身都不足以形容的痛苦,他居然熬了下来。
  他从义庄爬出来时,云殊和林渲已经离开了,但是仙门中人除魔卫道济世为怀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村中长到了十岁后,便独自踏上了寻找仙门的漫长路途。
  从这个村庄走到云寂宫,在四海涂炭,妖魔横行的岁月里,他颠沛辗转,走了四年。
  十四岁上,他拜入云寂宫,因得天独厚的雷灵根,被承剑阁长老收于门下,专司炼器,直到后来,他体内天魔血脉觉醒……
  ……
  姜离闭了闭眼,此次重生,刚睁开眼睛,他就漂流到了这个村庄里,谁知之后所有的事情都因这个突然出现的红衣少年发生了改变。
  因为这少年扔了满地的红果子,吸引了魔鸺更快到来,村中少了一场生灵涂炭,云殊和林渲甚至因此注意到他,而自己,居然比前世要提前十年进入云寂宫。
  云寂宫……
  姜离眯起眼。
  小小的孩童,眉梢眼角凝聚起浓稠的阴冷和恨意,眸光里充斥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隐忍和阴森,云寂宫,流焰宫,浣星宫……仙门十六宫,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只是,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自己被少年已经压麻了的胳膊,出神地看着紧紧搂抱住自己的人。
  这少年是哪里生出来的变数?
  初见十一的第一眼,姜离甚至以为自己看到了傅长澜,但他几乎在瞬间就否决了那个念头,不提年龄气质的差异,只说模样,与其说十一长得像傅长澜,不如说多年后的傅长澜长成了十一的模样。
  他曾经善待傅长澜,被背叛后也切实恨过傅长澜,他后来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傅长澜,却始终下不了手,只要看到傅长澜那张脸,他就觉得心里头有一根弦紧紧牵扯着。
  仙门中人都知傅长澜是他的软肋,但连姜离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傅长澜是他的软肋,还是这样一张脸是他的软肋。
  姜离只知道当他看到十一的那一刻,脑子里突然闪过迷蒙混沌的光,继而有大朵大朵的云霞在眼前铺开,九天十地,都因为他的粲然一笑而华光万丈。
  他一个雷灵根,头一次体会到被亿万雷霆轰击的震颤,手脚发软,连五脏六腑都痉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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