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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牡丹向楼至辞行, 楼至有些着急:
  “你那谷中庄园只有你一人, 不如在这里多待些时日,等我这里的事情都办妥, 再送你回去……”
  牡丹摇头,递给他一个红色的做工精细的香囊:
  “这个你放在身上, 任何时候都不要离身。”
  那香囊上用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并蒂牡丹,馥郁芬芳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是活物一般活色生香,楼至先是一愣, 继而面颊一热, 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香囊一物从来是女子赠给心上人的, 牡丹还这样一本正经地要求他千万不离身……
  一种他无法形容的, 难以言喻的悸动从内心深处升起,楼至将香囊攥在手心里, 他出了满手心的汗, 连喉咙都因干燥而嘶哑:
  “一定要现在走吗?你至少要给我个机会让我报答你……”
  牡丹只摇着头,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样子。
  楼至黯然地垂下眼睫:
  “那至少让我为你准备车马盘缠……你是要回谷吧?等我此间事了,再去探望你可好?”
  楼至亦步亦趋地跟着牡丹, 可他越是跟得紧,牡丹走得就越快, 两人一前一后正走到府衙门前的大街上, 楼至还在想方设法地挽留, 就在这时, 长街那头突然奔窜出一匹高头大马,一边高声嘶叫着一边横冲直撞,随即不远处传来路人惊慌的喊叫:
  “马惊了!马惊了!快躲开!”
  楼至愕然转头,就见那匹惊马疾电般向他冲来,他脑子一空,什么都还来不及想,手臂忽然被一股大力旋起,整个身子在半空腾了一圈,那匹马如同旋风一般几乎擦着他的后脑勺卷过!
  等到牡丹将他放到地上,楼至腿都软了,那种疾驰而过的猎猎风声几乎像是寒刃一样,惊得楼至生生出了一身冷汗!
  “楼大人!”
  府门前许多人都慌忙跑了过来,直到看到楼至安然无恙才齐齐松了口气,柳大人拍着胸口不住说:
  “楼大人,你这可真是……可真是,大难不死啊……”
  柳大人话一出口,有几个大人禁不住一哂,短短两日内,柳大人这四个字已经送了楼至三回了!
  楼至缓过神来也觉得好笑,他看向牡丹,眸光里深邃的波光几乎要溢出来,无比真诚道:“牡丹,你又救我一次……”
  那马匹疯狂向远处跑去,惊起滚滚烟尘,牡丹神色异常凝重,眉宇深深皱起,他从楼至手中拿过自己刚送出去的香囊,从里面倒出几片花瓣来。
  金红色的牡丹花瓣,每一片都像一只小小绣球,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中间还有一小撮淡粉色灰尘。
  他深深叹了口气,将花瓣重新装入香囊中再次递给楼至,轻声说道:“我暂时不走了,就跟着你,可不可以?”
  楼至面露惊喜:“求之不得!”
  ……
  “这楼至是怎么了?怎么像是霉神附体了一样?”姜离奇怪地问十一。
  十一惋惜地说:
  “他这是死劫啊,你看到花妖给楼至的香囊了吗?里面的花瓣凝聚了花妖的灵力,即使有灵力护着都解不了楼至的死劫,他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姜离不解,“是因为他帮花妖挡了雷劫吗?”
  姜离自己是个雷灵根,他修行进阶从来没有雷劫,也不知道别人的雷劫是怎么过的,能不能避,能不能由别人挡,这些规则他一概不知。
  “当然不是,这小花妖本来就有玄仙之缘,即使没有楼至,他也能渡过雷劫,楼至救了他只是顺势而为并不违反天意,”十一托着腮,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二人本该顺风顺水,一个尽享人间富贵名利,一个登通天梯位列仙班,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他们在鬼王的识海里,所有看到的情景都依存于鬼王的回忆,很多困惑的地方都得不到解答,当真十分郁闷。
  “如果这是楼至的死劫,那他有什么好抱怨的?要不是牡丹花妖,他早就死了千百次了,怎的还怨气冲天,最后做了鬼王?”姜离的耐性不是很好,扯了扯十一的袖子,“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姜离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有些烦躁,他总觉得自己能够体会到楼至的心情,那种看到牡丹花妖就不由自主生出来的欢喜,看到花妖要离开时的失落,还有收到香囊时,心脏几乎要跳脱出来的悸动……
  这些情绪都让他觉得熟悉,他也曾经在傅长澜身上感受到这样的心情,这让他越发失去观看下去的耐性。
  “不要急嘛,”十一摸了摸他的脑袋,呵呵笑道,“等他回忆完了,我们就能出去了。”
  这一下的顺毛让姜离的焦躁平复了些,他歪了歪头,把十一的手拿了下来想反握住,却发现自己的手只有丁点大,只能勉强牵住十一,不由郁闷地鼓起了嘴。
  十一看出他不高兴,伸出指头戳了戳姜离鼓起的脸:
  “有点耐心嘛小朋友!”
  “不要戳我的脸!”姜离严正抗议,眼睛里却满满的笑。
  十一呆了下:“姜小离,你笑起来的样子让我觉得很熟悉……”他绞尽脑汁,“像谁呢?姜小离……”
  就在这时,一道青色的人影忽然映入他眼帘,打断了十一的深思,他的眼睛立刻瞪得溜圆,“大师尊!”
  十一拔脚就要冲过去,刚跑出两步远,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了回来,原来是楼至正往相反的方向走,而他不能离开楼至三丈远,只能被迫跟着楼至不断后退着走。
  “十一,那是你师尊?”
  姜离保持着和十一相同的姿势,倒退着跟随楼至的身形移动,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青色的背影渐渐远去,姜离好奇地问,“你又看不到他的脸,怎么知道那是你师尊?”
  “我师尊的背影我当然认得出啊!”
  十一扁着嘴,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楼至的记忆里看到自家师尊,也不晓得这鬼王跟师尊究竟有何渊源。
  正说着,那青衣男子却转过了头来,他一身寻常衣衫,却掩不住眉眼间的俊美凌厉,男子手中还抱着个两三岁的白衣小童,那小童长得粉雕玉琢,画都画不出来的精美可爱,两只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着。
  十一兴奋地挥着手:“小师尊!小师尊!”
  姜离被十一喊得头疼:“那到底是你大师尊还是你小师尊啊?”
  “那大的是我大师尊,小的是我小师尊!”
  “……”
  姜离脑中灵光一现:
  “我们现在在鬼王的记忆里,至少也是一千多年前,莫非鬼王这个时候就见过你的两位师尊?”
  姜离还想到,看十一这兴奋的样子,这所谓大小师尊说不得还在世,如果这两位在一千年后还活着,那会是谁?不会是仙门十六宫的人,仙门十六宫中如果有千年散仙,也不会容得自己后来壮大了,如此看来,十一的师尊地位只怕在仙门十六宫之上。
  这时楼至在回头间也注意到了那个气宇非凡的青衣男子,笑着对牡丹说:
  “牡丹你看那人……真是好气度!我自问识人无数,却不想这京城之外才是真正的卧虎藏龙,有你这样的俊秀无双,还有那样的器宇轩昂,也不知此人是何来历,若不是此时有要事在身,真想上前结识一番……”
  牡丹顺着楼至的指引看过去,那青衣男子正在给小童买一个拨浪鼓,眉目间满是宠溺的柔和,但那人身上内敛的气势却让他这个五百年的花妖禁不住心头一寒,他低头催促楼至:“快走吧。”
  “哎呀!别走别走!那是我师尊……”
  十一抗议地叫着,然而谁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和姜小离只能随着楼至的身影越走越远,他家两个师尊还站在路边摇着拨浪鼓……
  ————
  “少爷,您可回来啦!”楼至一回府就拉着牡丹匆匆往自己的院落走,白泠早已在院子门口等着他,看到自家少爷拉着个俊美的陌生公子不由一愣,“……这位是?”
  “这是牡丹公子,你把我隔壁的客房收拾出来,”楼至满脸雀跃,他一路和牡丹夸下海口,说自己家中有一株绝世牡丹,正迫不及待地要献宝。
  “啊?”白泠傻眼,自家公子真是魔怔了,家里养着牡丹不够,连带回家的朋友都叫牡丹。
  “啊什么啊?快去!”
  在岭南相处两月,楼至和牡丹几乎形影不离,无论楼至去往哪里,少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在别人眼里看来他们两个过分亲近得有些诡异,但是楼至却十分高兴。
  虽然在这两个月里,楼至大部分时间都在……丢人。
  楼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己好好走个路也能重重摔个仰八叉,骑的马没事就尥蹶子,前往灾区安抚灾民,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那台子也能突然崩塌……简直是三天一惊五天一险,犹如霉神附了体。
  幸亏有牡丹在身边时时伸出援手,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命回京城。
  楼至也实在是心大,自己身上的事都诡异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多想,只是对牡丹越发感激,越发觉得自己离不开他。
  “少爷,少爷……”白泠跟着楼至一路小跑,“您听我说,您那花儿……”
  白泠话还没讲完,楼至已经拖着牡丹来到了自己卧房前,然而眼前的景象几乎令他眼前一黑,楼至失声喊起来:“我的牡丹!”
  牡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楼至却已经放开他,扑到了花盆前。
  “我的牡丹……”
  楼至走前那株牡丹高有数寸,花瓣密密层层如同荷叶一般团团紧簇,又饱满又鲜艳,美得如霞云涌动,光芒万丈。
  如今这棵牡丹却只有寻常大小,花瓣也缩成一只只花骨朵,那种流动在花叶上的淡金色的光泽也消失了,就像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被抽去了精气神,纵然还活着,却没有了那种挺拔活泼的生气。
  楼至回身怒瞪着白泠,“我让你照顾好我的花,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少爷,”白泠都快要哭出来了,“这真的不怪我啊,从您走的那一天,这花就忽然一下子缩小了,小的每天按您的吩咐浇水施肥,这京里最好的园丁都被请来看过,他们都说这已经是他们见过长得最好的牡丹了……一般人哪里看过咱们那样大的花呀,我跟他们说,他们都不能相信……”
  楼至又急又怒又心疼,抱着花盆几乎要流下泪来,牡丹迟疑地上前一步劝他:“这花长成这样也已经很好了,这……这才是一朵花呢……”
  然而楼至听不懂牡丹意有所指,他满脑子都沉浸在悲伤中,额头抵着那花盆,看上去简直是伤心欲绝地恨不得在偌大的花盆上撞一撞。
  牡丹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犹豫了半晌后说道:
  “人有老幼时,万物盛极后都会衰弱,你何必这样难过呢?它开得高大鲜艳时讨你喜欢,如今这样平凡无奇了,你就不喜欢了么?”
  “当然不是,”楼至抬起头来,红着眼眶,满是黯然,“我把它带回来的时候,它还没有那样高大漂亮,是后来一点一滴长成那样繁盛绚烂,我一天一天地看过来……如今我离家两月它就成了这样,分明是生病了……”
  “它不是生病了,它只是回到了一朵花的形态,”牡丹轻声说,他的眸光里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缓缓涌动,声音里隐藏着难以觉察的哀伤,“天生万物,自有缘法,花的生命本来就是极为短暂的,它繁盛之时有你陪伴,如今慢慢衰老,还有你能看着,这样不也是很好么。”
  这是楼至认识牡丹以来听他说话最多的时候,这个少年一直以来都很沉默,无论楼至如何逗引他说话,他至多是专心地听着,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楼至一直觉得他是单纯得近乎不谙世事的。
  可是如今他这样娓娓道来,以一种近乎感同身受的语调诉说着一朵花的宿命,温润的眼底犹如秋水倒映着楼至和楼至捧在怀中的花盆,这让楼至心头震动不已。
  他的目光忽然触到了牡丹始终拈在指尖的那朵花。
  那也是一朵牡丹花。
  鲜红色的花瓣明艳得像是用胭脂浸染过,在少年白皙的指尖上绽放,因为它一直太显眼,除了最初让楼至惊艳了一会,在以后的日子里居然都被楼至忽略了。
  从楼至见到牡丹起,这朵花就像是长在他的手指上,一朵离根的花娇艳欲滴得一如它初摘之时,毫无枯萎的迹象。
  像是一道闪电狠狠劈过混沌的脑海,楼至这一瞬间想起许多被自己忽略的奇异的事实,他从高达百丈的悬崖浮桥上跌落却获救,他中了天下至毒的五魁蛇毒却安然无恙,他从发疯的马蹄下死里逃生,他在万千暴民的攻击中全身而退……
  每一次都是牡丹救了他,楼至却从来没有想过,牡丹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救他,牡丹又如何在一次比一次危险的环境中救了他?
  如果……牡丹不是人……那这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牡丹对人事的全然不通,牡丹不吃饭只喝露水,牡丹长成这样一副惊艳绝俗的模样……
  楼至差点一巴掌拍向自己脑门,他怎么能迟钝到这个地步!
  而如今牡丹说“天生万物,自有缘法”,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地在暗示他了呀!
  楼至只觉得身上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养的牡丹花变成了人,还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个猜测让他雀跃不已。
  楼至有着书呆子的通病,盲目地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甚至连那些无稽的话本子,他都觉得空穴来风其来有自,当他的念头转到无数妖精报恩的民间故事中去时,他愣愣地看着牡丹,脸上一忽儿红,一忽儿白。
  他想起自己从瑤迦山带回了小牡丹,想起那突如其来堪称惊天动地的一场雷暴雨,想起那夜花园里的泥土隐隐散发出的血腥味——
  楼至脑子里突然窜过一句话:
  “要是这小牡丹真能变成个人,本公子就谁都不要,只娶了她!”
  楼至的脸都快烧热了。
  牡丹担忧地看着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楼至,你没事吧?”
  脸这样红,莫不是伤心过度,发起了热?
  楼至的脑子正混乱着,冷不防被牡丹微凉的手心触碰到,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他的目光无所适从地游移了下,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流窜过四肢百骸,连舌根都微微发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嘶哑着嗓音唤了一声:
  “小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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