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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大人留步……楼大人小心!”
  身后一位同僚呼唤, 楼至一个回头,脚下踉跄, 那位大人眼睁睁看着楼至从阶梯上滚了下去,登时大惊失色,“楼大人!楼大人!”
  楼至龇牙咧嘴地爬起身, 他掏出怀里的香囊一看,果然又有一片花瓣碎成了齑粉。
  那位同僚内疚极了, “都怪下官冒失, 楼大人你没事吧?”
  “不关你的事, ”楼至苦笑着摇头, “是我自己倒霉。”
  “楼大人这是往哪里走?下官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家人就在宫外等着。”
  楼至扭了扭腰,既没伤筋也没动骨, 他跟那位同僚边走边讨论公务,两个人走出宫门便拱手道别,楼至走了几步便发现楼家的马车正等在正门外, 马车边立着的锦衣少年赫然是牡丹,他眼睛倏然一亮, 立刻扶住自己的腰,脸上更加堆满了痛苦之色, 果然牡丹快步迎了上来:
  “又发生了何事?”
  “牡丹!”楼至委屈地扁着嘴, 泫然欲泣, “我摔着了!”
  牡丹指尖的花朵倏忽一亮, 楼至赶紧按住他的手, “别!不严重,别给我治!”
  楼至已经知道,这花朵是牡丹的本体,每一片花瓣都是牡丹的血肉,从牡丹化人后,楼至都已经记不清他究竟撕下多少花瓣救助自己,楼至心疼得要滴血,赶紧在原地蹦了蹦,“我真不要紧,你看我活跳跳的!”
  牡丹看他确实无大碍,这才问道:“你去看公主了吗?”
  “看了,”楼至打开马车门,让牡丹先上去,自己随后也跟上,轻叹口气,“太医说怕是不好了……昭阳公主的身体一向很好,也不知怎么就病入膏肓了,陛下已经束手无策,连民间道士都请了来,也是死马要当活马医……牡丹你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牡丹垂下眼睫,掩饰性地端起面前小几上的茶杯,朦胧的热气将他眼中的内疚和悲凉很好地遮盖,楼至却依然察觉到他的焦虑忧郁。
  “你在害怕什么?你是怕道士吗?”楼至握住牡丹的手,那修长白皙的指节像是冰玉雕凿成的,美则美矣,却缺少温度,楼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牡丹才修成人形尚不能适应做人的生活,这少年总是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你别怕,你又没有害过人,你在岭南还救了许多灾民,没有人会为难你,就算有,我也会保护你的。”
  牡丹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怕,你和昭阳公主有婚约,如今这样……”
  “你是担心我?”楼至笑了,握着牡丹的手紧了紧,“没关系的,虽然我跟公主有婚约,但是如今她病了,这个婚约怕是要作废,皇上再怎么样,也不会迁怒到我的头上来……”
  “你跟公主,”牡丹轻轻叹息,“你们本是天定的姻缘……”
  “是吗?”楼至一怔,“你的意思是,公主的病会好了?”
  不知为何,尽管知道很不应该,听到牡丹说这样的话,想到公主痊愈自己就要大婚的可能,楼至的心情非但没有轻松,反而晦暗深沉了起来。
  以前他虽然不喜公主,但是皇命难违,他也无法违抗,可是如今有了牡丹,再让他和别人成亲,这就让他难以接受了。
  楼至不傻,他知道自己对这个花妖少年怀有难以言明的琦思,他甚至觉得牡丹也是喜欢自己的,否则牡丹何至于一次又一次救他,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楼至天真地觉得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想到此,楼至从牡丹对面的位子移坐到他身边去,试探地揽了下牡丹的肩膀,牡丹果然没有拒绝。
  少年刚喝过热茶的嘴唇红润而柔软,他神情怔忡中透着精致的柔美,世间最精妙的画笔只怕都无法描绘出这样美好的容颜。
  楼至终于按捺不住地问:“牡丹,你觉得我……好不好?”
  牡丹正垂目不知思索着什么,楼至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响起,他微微抬头,不解地看着他:“嗯?”
  楼至抿了抿唇,目中露出期待和忐忑交织的复杂情绪,但他还是清晰地又问了一遍:“你觉得我这个人,好不好?”
  “好,”牡丹点头,“你是个好人。”
  楼至耳根热得快要烧起来,他摒住了呼吸:“那你……喜不喜欢我?”
  牡丹又抬头,目光清澈,带着微微的困惑,仿佛不知楼至为何会问这样的话,但他依然轻点头。
  楼至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思索着更直接坦白的措辞,就在此时,马车却停了下来,外面的车夫高声喝道:“什么人胆敢当街阻拦,知道这是谁家的车吗?”
  一个男子声音透过车帘传来,低沉若暮鼓晨钟:
  “在下有事要见你家主人一面,烦请通融。”
  楼至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却见车前立着一个抱着小童的青衣男子,赫然是在岳安城中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这位兄台,”楼至讶异,这青衣男子周身有种渊渟岳峙的威压,即便是楼至每日都觐见的九五之尊都无法媲美这种气度,好像是庙堂之上高高在上的神像一般,明明楼至坐在车上高出一截,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为眼前人慑服,因此他即使被拦了车,却十分客气地率先抱拳行礼,“敢问您有何要事?不如来车上一叙。”
  男子的目光却转向楼至身后的牡丹,他单手托抱着白衣小童,那小童手中抱着一颗玉白色的蛋,也好奇地看着他。
  牡丹被这男子的目光看得如有锥刺,此人身上散发着让他无法直视的金光,这是一位修为地位深不可测的仙者,他惊慌忐忑地想着,这人是不是来惩罚自己的,在他出手干预凡人命格,触犯天条之后……
  男子指着小童抱在手里的蛋问向牡丹,他开口间声音低沉,带着扣人心弦的气势:
  “这位小哥日前可曾见过此物?”
  牡丹见了那颗蛋后立刻恍然:
  “我确实见过这样一颗蛋,它还砸坏了我的……我的家……”
  男子颔首,目有歉然:“小徒破坏了你的洞府,我代他致歉,”他单掌伸出,上面托着一块像秤砣又像印鉴的物品,“这东西他日或许对你有用处。”
  “没关系,”牡丹发现此人不是来找他麻烦,反而是道歉的,不由大松一口气,“我已有新的容身之处,大人不必介怀,更无需……”
  “收下吧,”那男子语气淡然,然而话音却不容辩驳,上位者的威严可见一斑,他袖手一挥,淡淡青光拂过,那物品就落在了牡丹的怀中,牡丹还想拒绝,却在听到他的下一句话时倏然僵住了,“此物名为鬼哭弦,能招魂镇鬼,亦能助鬼修证道。小徒无知,牵累你与这凡人命数,事已至此,聊以此物弥补。命数既定,再挽回只会徒生更多变数,不如顺其自然,也许别有生机。”
  牡丹瞠大了眼睛,那人却对着楼至微微颔首,便抱着小童转身离去。
  “大人!”
  牡丹急急跃下车,可四周哪里还有那青衣男子的身影,他看向手中的鬼哭弦,忽然意识到这男子竟是完全窥破了自己和楼至的命数。
  他跟楼至,原本是没有相见之缘的,却因为这颗从天而降的蛋才有了牵扯,甚至因此改变了楼至的命格,他穷尽心思和灵力为楼至续命,可这青衣男子却说顺其自然,并以鬼哭弦相赠,竟是要自己放弃为楼至续命,让楼至顺应命运,横死后成为鬼修么?
  “这人好奇怪,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楼至跟着牡丹下车,一头雾水。
  “你看到那小孩手里抱的东西了吗?”
  “看到了啊,那个蛋吗?像是石头做的,看着比寻常鸡蛋大些,也没什么特别的。”
  牡丹耐心解释:
  “我原本的洞府在瑤迦山上天香洞,一日正在修行时,那颗蛋突然从天而降,砸毁了我洞门上的断龙石,还阻断了我修行,于是我才另找扎根之处,却碰上雷雨,然后遇到了你,此人是为致歉而来。”
  “一个蛋……”楼至觉得匪夷所思,“那么小的东西能把你的洞给砸毁了?”
  “那可不是一颗普通的蛋,”牡丹轻笑,“我虽然不知那师徒的来历,但他们一定是上三界的尊者,那蛋灵气四溢,不是神兽后裔也是天生地养的灵物。”
  彼时牡丹没有人形,行进多有不便,不然他大概是会把那颗蛋捡走的。
  “啊!”楼至立刻想起来自己就是陪着母亲去瑤迦山烧香才在路边看到了牡丹,不由抚掌笑起来,“如此说来,你我能够相遇都是托了那颗蛋的福!那不该他来道歉,该我谢谢他的那颗蛋才是!”
  楼至的眸光在阳光下如同明珠般熠熠生光,又如温润的水波荡起满足而温柔的涟漪,这样的目光给了牡丹坦白一切的勇气:“楼至,我有话与你说。”
  楼至轻扬眉笑道:“什么话你只管讲就是。”
  二人坐回到马车上,牡丹张口就问:“楼至,你喜欢做人吗?”
  这问题着实古怪,楼至莫名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人为万物之灵,我是个妖,修行五百年才得了人身,中间种种艰辛难以言表,能做人,实在是上天的莫大恩赐,需得前世修福才能代代轮回,你愿意放弃人世轮回,做……做鬼吗?”
  楼至先是大大吓了一跳:“鬼?!人死了……不是就成鬼了吗……”
  “是的,人死为鬼,但不是所有的鬼都可以进入轮回,也不是所有鬼都有机会再世为人,楼至,”牡丹正色道,“昭阳公主是上三界玄女,她在凡间历劫,你和她有一世姻缘,但是我化形那天,曾问你有何心愿,你说,你不想娶公主……”
  楼至脑子里面“嗡”地一炸,几乎无法消化牡丹说的话:
  “我……我还以为那是在做梦……”
  牡丹轻轻摇头,目中露出一丝无奈:
  “彼时我也不知事态严重,就……就扯断了你和公主的一线牵,生生破坏了你二人的命数,楼至,很对不起……”
  “不不,”楼至依然被这个事实砸得头晕目眩,他喉咙发紧,却下意识地阻止牡丹,“不关你的事,你本来是好意,是我口不择言,所以我最近这样倒霉,都是因为和公主断了姻缘?还连累你一次又一次救我,是我的错……”
  牡丹轻声如呓语,每一个字却又能清晰地传入楼至的耳里:
  “天条之下不问对错,你跟我都逃不过责罚……”
  楼至惊慌地攥住牡丹的手腕:
  “什么样的责罚?你会怎么样?谁会来责罚你?你是为了我才做了这样的事,不论什么样的惩罚让我担就好……”
  牡丹万万没想到楼至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样,他有一丝错愕,继而心口缓缓流淌过温热的暖流,他用另一只手反盖住楼至的手背,笨拙地拍了拍:
  “我没事,现在我们说的是你,你与昭阳公主的这场变数,会导致你今后三世再不能做人了。”
  楼至惊呆了,耳边仿佛有什么东西隆隆轰鸣,他只觉得一阵冰冷的寒意从后脊梁一直攀爬到脑髓:
  “你是说我……我以后投胎……会做畜……”
  这个事实太可怕了,凡人无不想探索天命,但是如果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是如此可怕,这种绝望能把人逼疯过去。
  牡丹难过地看着他,闭了闭眼,继续说道:“唯一能阻止你堕入畜生道的办法就是脱离轮回,可鬼修一途,比妖修更加艰辛万分,冥雷之下灰飞烟灭,连轮回也不会再有,你愿意吗?”
  楼至像座冰雕一样钉在那里许久许久,最后他嘶哑着嗓音开了口:“鬼修……那样的话,我还能认得你吗?”
  牡丹怔了下,很认真地思索了半晌:“自然是认得的。”
  “那以后我就不会死了,会像你一样……你是妖修,不会老,不会死,我也会一样的,是这样吗?”
  牡丹迟疑着点点头。
  楼至苍白的脸色霎时染上了莫名的红晕,他不知为何竟然兴奋起来:“那我们不是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吗?即使再有雷劫,我也可以陪着你,你也可以陪着我,是这样吧?不做人,我们岂不是能更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牡丹苦笑起来,楼至是个凡人,最大的惩罚也不过是轮回进畜生道,他却是在六界全书上登籍造册的妖,破坏了玄女的凡劫,等待他的轻则褫夺修为打回原形,重则天雷殛顶灰飞烟灭,即使侥幸保留元神,他也不可能陪伴楼至。
  鬼有鬼途,妖有妖道,他们是无法继续相伴的。
  然而牡丹还不及解释,楼至却顺着他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急切地说:“牡丹,你会陪着我的吧?那样我就不害怕了,只要有你在,做人做鬼我都不在乎……”
  楼至的手指冰凉,掌心却是火热的,那热度烫得牡丹不知怎的,心里微微一痛,就像是一根长长的尖针刺/入,伤口极细,却渗出了血丝,痛得极深。
  楼至有些语无伦次,他年少风流,不是没有在风月场里说过甜言蜜语,可是他那种千帆过尽的游刃有余在牡丹面前完全施展不开,他没有这样情真意切过,更没有对男子表白过,他看着牡丹混合着困惑,歉疚,哀伤的眼眸,他知道牡丹完全没有懂,情急之下,他俯下/身,用行动代替语言,将自己的嘴唇印在了牡丹的嘴唇上。
  ……
  “呀!”
  十一立刻抬起双手,一只手牢牢捂住姜小离的眼睛,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然而捂住自己的那只手却五指张开,骨溜溜的眼睛从指缝间看着眼前少儿不宜的一幕。
  姜离也觉得一股热血直往脑子里冲去,四肢百骸里都像是有熔岩沸腾,所有的血脉都贲发滚烫了起来。
  姜离的身形虽然是个孩童,但他的灵魂却是个千年老魔。
  他前世先修习云寂宫术法,清心寡欲许多年,天魔血脉觉醒后也极力克制魔性,因他心头上有一个如珠似宝的傅长澜,但他对傅长澜只有关怀爱护之心,却从未对他产生过爱/欲之情,因他从没有意识过,男子对男子也是可以产生这样的情愫的。
  原来两个男子之间,也是可以有渴求爱慕之情的。
  楼至对牡丹做的,无疑是打开了这老魔的新世界大门。
  可惜眼睛能捂住,狭窄的车厢里那低低的歂息和申银声却无法遮掩,姜离忍耐了半晌,终于推开十一的手:
  “我们能不能不待这车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