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目视着薛如怀,但在这道眼风扫来时,握着茶杯的手明显一紧。
她无声收回目光,不辨喜乐地轻声哼了哼,却没有当场发作。
薛如怀并未察觉二人这番余光交锋,想了想后,郑重应下。
沉吟半晌的顾子璇眼前蓦地一亮:“若真有这条五日可至原州的隐秘栈道,就算田岭引来外敌在边境上缠住我们军尉府的主力,淮南军府也可悄无声息前来驰援!”
“对。但这条栈道只是有备无患,”云知意疲惫地隐了个呵欠,“但愿不要用上。”
霍奉卿当然明白她的意思:“放心。我与盛敬侑早有共识,若非万不得已,尽量不走‘军管’这一步。”
按大缙法度规制,各地州牧都有一份紧急治权,若遇非常之事,州牧可以个人名义临时号令所辖地军尉府,甚至向邻近州郡的军尉府求助,调度各路大军对自己治下开启军管。
这一招听起来干脆利落又痛快,但就田氏目前的布局来看,启动军管,绝对是个鱼死网破的下下策。
一旦启动军管,激烈的对抗与杀戮将不可避免,原州将是尸山血海、哀鸿遍野,那样的话,不知要动荡多少年才能恢复正常秩序。
文官不是武将,做事不能只图痛快、利落。
大多数时候都必须做到“清除隐患,但治下百姓感觉无事发生”,对文官来说才算真正的尽职尽责。
云知意以两指揉着内眼角,低声道:“原州若乱,那就是我辈无能,死后都没脸正面朝上埋。一步一步来吧,不必急躁,我们还有时间。”
她上辈子死在距今五年后。虽并不知自己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很清楚地记得,截止她出事那时田岭都还没反。
就算她的重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某些细节进程,但从田岭目前言行和态度看,他此时也没有完全准备好。
一切都还来得及。
——
大家明日都还要上值,谈到子时过半便散了。
管事湫娘早已将三座客院都安排妥帖,今夜顾子璇心事重,便也不笑闹要与云知意同睡,安分地在婢女带领下去了为她准备好的客院。
薛如怀也无话,跟随侍僮往另一座客院去。
霍奉卿伸手捏住云知意的衣袖晃了晃,眼帘半垂:“我送你回去吧?”
云知意扭头看向他,似笑非笑:“我从这里回寝房不过百步而已,不必多此一举吧?而且,容我提醒霍大人一句,这是我家,哪有客人送主人的道理。”
“那就,你送我回客院?”霍奉卿错开目光,佯装无事地抬眼望天,一本正经胡扯道,“天黑了,让客人独自走夜路,不妥。”
心知他这是有话要单独说,正好云知意也有件事要与他谈,便懒得计较他的胡说八道,吩咐人去通知沿路的侍者、暗卫全撤开。
云知意望着他的侧脸片刻,也一本正经地抬手示意:“霍大人,请。”
今夜为霍奉卿安排的客院在最西面,出了北院行百余步后,还要经过一段长长的回廊。
白日里下过雨,此刻院中石板上还有水渍,云知意怕脚下打滑,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稳。
霍奉卿先是握住了她的手腕,见她没有甩开,心下稍安。
大掌慢慢滑下去,最终与她十指交握,直到走进廊下都没有松开。
因今夜有客之故,廊中灯火通明。
一盏盏红灯笼在廊檐下排着队,红光交互,为这黢黑的夏夜添了别样华彩。
四下里的闲杂人等早已听云知意的吩咐退下,只有呼呼风声摇动树木枝叶的动静。
哗啦啦哗啦啦,正如某人此刻忐忑的心音。
霍奉卿干咳一声,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问我?”
“装,你接着装,”云知意斜斜乜他,干脆利落地将话挑明,“以霍大人的缜密,若不是刻意为之,方才是绝不会漏了口风的。难道不应该是你有话要同我解释吗?”
这家伙方才对薛如怀说,“云知意近期会着手筹备与淮南、庆州联合疏浚滢江河道”,这件事,她目前只对自己的两名属官讲过。
先前那个瞬间,她曾疑心霍奉卿会不会和她一样,也是重生而来。
但她随后转念想想,立刻又推翻了这个念头。
上辈子的霍大人手段比如今刁钻激进得多。若他也是重生而来,挟两世为人的经验与智计,这两年与田岭之间的争斗绝不会才到目前的局面,哪需等她来抽丝剥茧才凑全田岭的布局图谋?
排除“同样是重生的”这种可能后,事情只有一个解释:狗竹马一面在她面前低眉顺目、装乖黏人,背地里却也在她身边埋了眼线!
——
面对云知意的单刀直入,霍奉卿抿唇默了片刻后,心虚弱声:“抱歉。其实,不是只针对你一人。州丞、州牧两府好些要员身边都有。”
他是今夜根据云知意所言种种才将田岭的图谋拼凑完整,但他并非今夜才决定与田岭为敌。
从两年前应下盛敬侑的延揽那天起,他就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田岭。
他加入这场战局比所有人都早,许多事自然是做在前头的。
州丞府左长史这个位置上的人原是刘长青,后来刘长青告老还乡,云知意才回来接任。
这是州丞府第二把交椅,对扳倒田岭算是至关重要,他不可能半点动作都不做。
云知意向来厌恶“党同伐异、不干正事”。
背地里在州府要员身边安插眼线,这手段着实不磊落。若往大了说,这几乎是在挑衅律法规制。霍奉卿哪敢让她知道?
却没料到,云知意在察觉田岭的图谋后,一反从前那种“非黑即白”的固执,选择了成为他的同路人。
既是同路人,这事就不能再瞒下去,否则往后很容易“误伤友军”。
霍奉卿目视前方,握着云知意的手紧了紧。“无论这个位置上的人是谁,我都不能不设防。”
云知意扭头盯着他的侧脸,目光须臾不离:“那,在我接任这个职位后,你想过要撤掉那些眼线吗?”
借着廊下灯笼的荧荧红光,可以清晰看到霍奉卿的喉结滑动了数下。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云知意,惴惴直视进她的眼底。她不闪不避地回望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心中作何想法。
霍奉卿深吸一口气,虽忐忑不安,但还是选择了开诚布公:“没有想过。”
“也就是说,方才你故意漏出口风,引我来问你,是因为我终于选择了与你并肩同道。若非如此,你还会继续防着我,对吧?”云知意依旧没有什么表情,还是那么看着他。
“你……”霍奉卿顿了顿,目光紧紧攫着云知意的脸,“对。你若是生气介意,要打要骂都可以。”
霍奉卿相信,以云知意的聪慧,完全能明白:他的防备,针对的是“州丞府左长史”,而非云知意本人。
在公,他确信自己没做错;但在私,他不确定云知意心中是否会有芥蒂。
公私两论,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是真的难。就连霍奉卿自己都不能保证完全做到。
人心最是矛盾,有些事,能明白不代表能接受。
试想想,一个人口口声声说着喜爱,极尽所能地卖乖讨好,背地里却又埋了眼线时时防备着……
这种事,换了谁都很难不介意吧?
随着云知意长时间的沉默,霍奉卿本就绷紧的身躯愈发僵硬了。
他心下着慌,脑子越来越乱,一时之间竟语塞,不知该如何自辩。
——
夜风从云知意耳旁掠过,最终撩落她鬓边一缕碎发。
她的目光定在霍奉卿面上,盯着他欲言又止的慌乱眼神,片刻后忽地伸手揪住了他的衣襟。
然后,踮起脚在他唇上轻啄了一记。
“突然知道自己身边有别人安插的暗桩眼线,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因为这样显得我很蠢。”
在他惊讶到呆滞的注视下,云知意轻笑出声。
“确实是有些生气的。我很不高兴被这样对待,也很不喜欢这样的手段。但你我只是行事的路子不同,说不上谁对谁错,我不会逼着你必须事事与我趋同。你走的这条路太险,我懂你有多不易,也懂你为什么这么做。”
上辈子他俩因为行事观念上的诸多分歧,各自憋着劲,几乎争锋相对了一辈子。
如今重来一次,霍奉卿在某些事上纵她让她不少,她自也愿意投桃报李,尽力与这个人求同存异。
“总之,往后你若在公务场面上要对我使些什么手段,最好一辈子都别被我察觉。若被我发现,那你就等着被扒皮。记住了吗?”
“嗯,记住了。”霍奉卿猛地将她揽进怀中,唇角慢慢扬起。
他将脸贴在她的鬓边,鼻端萦绕着来自她发间的淡淡馨香,心中翻滚着一汪蜜软热流。
“过几日的旬会合议,我要拿漕运督官张立敏那件事做文章,你还记得吗?”
云知意在他怀中瓮声应道:“记得啊。你之前说过,会牵连我爹。”
“那,你也不会怪我?”
“这件事,你上次在朱红小楼不就对我说清楚了?”云知意不懂他为何旧话重提,“既那份文档确实是我爹经手,并非你作伪栽赃,那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为什么要怪你?”
霍奉卿突然乐得没边没沿,接连在她唇边、颊畔落下许多细碎缱绻的亲吻,却还是不能平复心中那股激荡。
末了,他噙笑轻咬她的耳珠,雀跃又急切地再度确认:“所以,你懂我,对吧?”
云知意笑着扭头躲他,耳上那份温热濡湿却如影随形。“霍奉卿,你……你到底莫名其妙在激动什么啊?”
——
对霍奉卿来说,世间最动听的三个字,大约就是笑吟吟落在今夜这风声里的“我懂你”。
当年官考前的那场送秋宴上,雍侯世子避着众人提点过他:此事若成,名动天下;若败,闹不好就会身与名俱灭,且无人会来救你。
那时他表现得镇定又狂傲,可在纸上写给雍侯世子看的“任风不解,由星不明,我有云知意”,却根本不敢让云知意本人窥见分毫。
因为那只是十六七岁的霍奉卿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
彼时年稚历浅,尚未正式踏上仕途便选定了剑走偏锋,嘴上说得十分坚定果敢,心中却并非真的从容。
那时表面上端着“一切尽在掌握、输赢不惧”的派头,其实都是装样子给别人看罢了。
他只是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若最后不幸一败涂地、被千夫所指,只要云知意能说一句“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你,我懂你为什么做那些事”,就值得。
仅仅靠着这点连自己都不信会成真的妄念,他便孤身踏上了这条结局难料的路。
可就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当初那毫无底气、自欺欺人的妄念与渴求,居然轻易地成了真。
这两年深藏在心中那份不为人知的决绝孤勇,终于在“我懂你”三个字里寻到了真实的归依。
激动、后怕、庆幸……
太多情绪胡乱交织,最终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无声发酵成了满心笨拙的悸动。
前路艰险,胜败难料,但,我有云知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