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二岁生日前一天,气象报道说明日会有暴雨。天上有密密匝匝的云,有的深有的浅,全部都是暗沉沉的灰色,树枝在无声地跳起折枝舞,街道上没有人。司机一早就出发去接探亲的叶阿姨了,老陈在指挥着人加固门窗,朵力急急忙忙冲上露台去收衣服,她是个小个子的女人,床单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住。
我上楼的时候,听到了母亲屋内传出来的呻吟,她受着病痛的折磨,并且把折磨传达给屋内的每一个人。我在她的房门前稍作停留,然后大步冲上了阁楼。我用力打开阁楼的窗户,风呼呼的刮进来,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那么轻,很快就要随风归去。我吊在滑绳上,手脚并用沿着老杉树的枝干爬到树屋上去。这事情我得心应手,只是大风稍微添加了一点难度,差点让我掉下去。
一场虚惊之后,我爬进了树屋,翻看查理给我的连环画。查理是我家雇佣的园丁,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休学当园丁挣学费。他长得好看,也十分博学,很快成为了除叶阿姨之外我最喜欢的人。他经常给我带一些旧连环画册,有时候还神神秘秘地拿出那种东西。
其实他的行为也不能算是荼毒儿童,因为两年之后,北部大区出台婚姻法修正案,人类的法定婚龄被降低到十四岁。然而女人高耸的胸脯和饱满的大腿并不会让我感到什么多余的快乐和兴奋,我很快就对那些情节简单到令人发指的画册失去了兴趣。查理对我竖起大拇指,说我是他见过最淡定的男孩子,将来必成大器。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查理是什么意思,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确认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了。
街上传来一阵汽车的轰鸣,我立刻探出头去望。然而并非是去接叶阿姨的汽车回来了,因为大风天的缘故,她不得不推迟从老家回来的行程。我有些失望,看着那一辆纯黑色的轿车停在街对面的停车坪上,两个穿着一模一样风衣的男人簇拥着一个个头稍矮的男孩儿跑进去。
我听老陈说过,一个月前街对面搬来了一户神秘的大人物,男主人来去匆匆,从不在屋前停留。他们家的帮佣都身板强壮、姿势笔挺,裤腰里面似乎藏着枪。前几天街尾许老太太养的猫走丢了,过了几天被人发现尸体丢在垃圾桶里,据说就是不小心闯进了对面的院子。我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旺盛的好奇心,叶阿姨不在,所有人都在忙碌着,我刚好可以一探究竟。
我从树屋上滑下来,跑进院前的暖室里。那是查理照料的地方,他今天不在,就成了我的地盘。花圃的暖房里有地窖,地窖里面有一口深井,早就没有水了,老陈说这里本来是用做储存食物的地方。从我记事起,井里从来没有存放过任何食物,只有一些铲子和铁锹之类的工具。
我摇着滑轮坐在大铁桶里降下去,井底都是淤泥,上面铺满了枯草。井壁上有个被淤泥糊住的大洞,不久前被查理清理了出来。大洞一条废弃不用的下水道,直接连接到街对面的院子里。如果沿着阴湿的通道往前爬,不用多久就可以看到一条向上的圆形通道,石壁上嵌着一排铁栏杆,从这里爬上去,就到了邻居家的后院。
通道的更深处没有光线,不知通往何处。我问过查理,查理的探索也没有去过那么深。他说,下水道的尽头或许是枫市城外的凌河,冬天的时候河面结上厚厚的冰,那里驻扎着复制人的军队。
我不以为意,知道他是在吓唬我。最近这一段时间,流行用复制人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子。
就在一个月前,枫市发生了一件大新闻。一个名叫艾琳的复制人保姆残忍地杀害了她主人家九岁的男孩儿。她把他从腹部剖开,剥下整张人皮订在地下室的墙壁上,内脏被放进低温料理机,配上芦笋和酱汁,据说被男主人吃掉了一大半。这件事情掀起了轩然大波,反对复制人的社团和政治家借此大做文章,不少家庭纷纷解雇了自己的复制人帮佣,对于复制人的厌恶和恐惧在人类社会里迅速发酵。而掌握复制人买卖的资本家们不得不反复陈述复制人商品的安全性。
这次事件后来被叫做“bloody irene”。谁也不知道这名名叫艾琳的复制人为什么要对一个九岁的小孩子下如此毒手,作为一个复制人,她拥有的是从人类从业者里遴选出来的最优秀基因,在复制人工厂里进行胚胎培育,装瓶和移植。发育成胎儿之后,她们进入水培车间,然后在营养液里长大。在营养液的滋润下,复制人成长速度非常惊人,仅仅四年就可以长成人类二十岁的样子。她们从成为胚胎开始,就注定了接下来一生的命运。四年的成长期中,只学习和职业有关的技能,然后经验收合格之后放行,成为各行各业的从业者。“bloody irene”事件发生之后,复制人工厂里拥有同样基因序列的艾琳们全部被销毁,而那些已经上市走入千家万户的艾琳们,则面临着被安乐死的命运。
一小部分不甘心诚服于命运的复制人纷纷出走反抗,整个北部大区一连爆发了好几起流血事件。战争开始之后,“bloody irene”事件被视作复制人觉醒的开始,也是人类和复制人战争的前奏。只是这些激烈而残忍的真相,当时的人们并不知情,所有媒体难得一致缄口,让人类暂且活在温柔的谎言里,多一日是一日。
那个时候,站在地下通道里的我并没有想太多,我只是想去领居家的院子里瞧一瞧。我顺着铁栏杆往上爬,***开锈迹斑斑的铁盖子,然后带着满身泥污爬了出来。我站在柔软的草地上,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一眼周遭,就听到冷冰冰的声音:“什么动静!”
我吓了一跳,大致扫了一眼周遭,决定向房子后面跑。皮靴踩在草地上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乎是飞一样扑进了别墅后面的一排平房。房子没锁门,我匆匆跑下楼梯,一排排木质圆桶陈列在架子上,角落里还有几个空木桶。我来不及多想,跳进一个木桶里藏了起来。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呼吸声也是可以大得可怕的。我听到一连串下楼的脚步声,还有拉开枪栓的动静,我抱住自己的膝盖,想起母亲那灰败的脸色。我也就快要和她一样了吧?不知道父亲会不会难过,叶阿姨肯定会难过的。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个少年人的声音,他应该已经过了变声期,比我的声音要低沉不少。他好像十分不耐烦:“你们在干什么?我说过不要随随便便把枪掏出来!会吓到钉钉的!”
“少爷!我们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有可能是……”
“是我。钉钉又跑了,我在追它。”
“可是.……”
“好了好了,都出去吧,你们在这里,钉钉是不会出来的。”
好一阵之后,那些围绕着的声音渐渐远去。木桶被咚咚咚敲了三声,我听见那个少年说:“出来吧,他们都走了。”
我待在木桶里不肯动,其实是被吓得僵住了。他探过头来望我,脸上带着嘲笑的表情:“你简直比钉钉胆子更小。”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他的皮肤很白,穿着一件一样白的连帽衫,带着一顶红白相间的棒球帽,棒球帽中间有一个心形图案,上面印着“存惠”两个字。
我仰着脑袋,决定表现得勇敢一点:“钉钉是谁?”
“是我养的仓鼠。”
他竟然说我的胆子比老鼠还不如,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噌的一声站起来,大声抗议:“我不是胆小鬼!”
他皱起眉头,伸手捂住我的嘴巴:“你声音小点,他们一直在巡逻。想变成那只猫吗?”
我想起了老陈说过的许太太的猫,果真是他们干的。我有点气愤,愤怒地看着他。他松开手,有些嫌弃地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说:“想活命的话跟我走,我送你出去。”
他带着我躲开了巡逻的保镖,替我搬开下水道的盖子。我抓着铁栏杆爬进洞里,他说:“不要再干这种事情,我会找人把这个下水道封起来。”
我在洞里往上看,背景是圆形的阴沉的天,风很大,他占据了视线的大部分。我想起母亲给我织的那些绒线帽子,问他:“你的名字叫存惠吗?”
他扯了一下帽子,笑了:“存惠是我学校的名字,我叫all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