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愈烈,闪电的光芒有一瞬间穿透了窗帘,将室内微微映亮。
酷拉皮卡睁大绚丽的双眼,少年的神色凝固住,极为难得地显出无措来,甚至有几分可怜。随即这脆弱感在瞬目间消逝,摇摆的浅红沉降下来,更冷更暗地结出血痂般的颜色。
他一步不退地立在原地,逼人地盯视着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抓着她质询,要她收回自己的话。
“我不会那样做。”
最终,酷拉皮卡只是这样回答。
——不要把我当做无法负担自身情感的懦弱的人。
面对他的愤怒,女孩子愣了一下,接着并不意外地笑起来。她反问道:“那么,你要喜欢上无法成为‘人’的我吗?”
“为什么这么说?”他问,“你明明拥有清醒的认知与思考能力。”
“对‘人’的定义只有这些的话,那酷拉皮卡确实可以在大多数时候把我当做人类。”
六号指向酷拉皮卡身后的门。
“但,如果说完整的‘人’是一间拥有四通八达的走廊、许多扇门窗与屋的大房子,能够接纳不同的对象与情感模式,那么我的房子里既没有窗也没有分隔开的单间屋,没有走廊、没有楼梯,整栋房子有且只有一扇仅容一人通行的小门能够联通内外。这扇门无人开启,我就是一间废屋,在寂寞与黑暗中失去意义。”
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他们的“心”复杂多变,再孤僻的人一生中也难免会接触到不同的社会关系。即使是无人居住的屋子,只要打开窗,就会有风和阳光落进去。可六号不能脱离搭档存在,她生存的形式已经定型了。
“反之,只要酷拉皮卡愿意踏进来,你就赋予了我意义。用人类的社会定位诠释,你可以是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妻子或者丈夫,任何你期待的关系,你可以把我摆进你房子里任意的位置,我不介意。”
“因为你会是我的唯一……你又在生气了。不要生气,酷拉皮卡,你还在我的屋子里,你生气我也会难过的。”
瞒骗酷拉皮卡的成功率为零,而且还会自顾自想太多,所以六号的话说得很直白。
“酷拉皮卡不愿意进到我的屋子里来也没关系,我会把你的痕迹全部擦除。”
“你也这样做吧?只要让我走出酷拉皮卡的‘门’就好了。一切阻止你幸福的事情,我们就让它在今晚不复存在,好吗?”
娓娓诉说的语气十分柔软,满面关心毫无虚情,却只让酷拉皮卡感到某种隔阂深刻的冷酷。
站在奇异的角度审视着人类,也能脱离自身的角度去审视自己,说到底没有人会把自己心门的开合看得像开关屋门一样随意且轻易。
……所以,她才会说自己无法成为人类吗。
是什么让她变成如今这种样子的?
她自顾自地向他走了几步,发现他没有让开的意思,疑惑地投来目光询问。
酷拉皮卡牢牢挡住门,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铁壁。但也只是气势。
他看了一眼放着木刀的椅子:她一定要走,他很难拦住。
“你要去哪里?”
“……”
矮他一个头的少女仰起脸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酷拉皮卡在被羽毛轻扫皮肤般的痒意中绷紧表情,听她迷惑道:“难道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除非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又要做些什么。你要怎样活下去?”他坚持。
第一次,面对他时,笑容从她脸上褪去了。
“……那是我不想告诉你的事。”
既然你是这样的人,就不要探寻我的性能,去处,爱意出现的原因。
让记忆停留在阳光像蜂蜜一样缓慢流淌的时日不好吗?至少他想起她时,是快乐的。
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致力让自己过得更加痛苦?
“你可以不说。”他道。
那她也不用走了。难道还能强迫酷拉皮卡和她充电吗。
“刚才那些是因为酷拉皮卡送给我一个名字,作为回报说的。”
“剩下的情报要用酷拉皮卡自己的事情来换,是另外的价格——你想要杀死谁?我可以代劳,保证没有漏网之鱼。”
酷拉皮卡:“……”
这下他真的露出了被冒犯到的表情。
她勾起狡猾的笑容,“开始讨厌我了吗?”
“还没有,那很难。”酷拉皮卡皱着眉,散碎刘海后的双眼暗暗闪烁,“我说一个名字,能换来多少情报?你会把自己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的经历告诉我?”
……这和她想的又不一样。
为什么气的要死,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发泄情绪赶她走。为什么气的要死,还能冷静地想办法让她留下来。他应该更加冲动才是,为什么总不按套路出牌。
但他不会是她的对手!她知道酷拉皮卡不喜欢的东西!接招吧!
“我会把自己的使用方法告诉你。这部分内容大概能解决你想知道的大部分事情。”
果然,听到“使用方法”时酷拉皮卡的情绪状态更加恶劣了。
“幻影旅团。”少年充满愤怒的声线压得很低。
得到名字会让调查的部分省事不少,她本来以为他不会说的。并非自愿倾诉的自我信息暴露对于酷拉皮卡应当是难以容忍的行为。
她也只好交代更多他不想听的东西了。
“我一直想和你做,但酷拉皮卡想要过我吗?”六号坦然地问。
“对彼此的渴望,那就是触发我另一种形态的方式。只要你允许它存在,我就能用欲-望做媒介,短暂地与你的思绪共鸣。”
邀请一般,她微微欠身,向酷拉皮卡伸出手,自如地仿佛是在舞池边缘请求共舞。他迟疑地注视着她的掌心,却突然发现某种黑色的物质正从她皮肤下涌现出来。对未知危险事物的惊悚瞬间冲淡了纠结的心思,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她的动作,将身体调整到备战状态。
“正确的选择。”与他的紧张完全相反,她歪头看着他,欣慰地道:“训练成果很棒哦,酷拉皮卡。”
少量类似史莱姆的物质溢满掌心,滴落下她的指缝,柔韧地拉长,却停在一定的长度,没有拉断、坠落在地上。她收拢五指翻过手腕,作出握持的手势,流淌的稠液消失,一把漆黑的匕首取而代之,刀刃闪着幽暗的冷光。
六号握着这把刀向酷拉皮卡走过去,他没有后退,所以她轻松地将匕首横在他的颈边,贴紧光洁皮肤下颤动的血管。
“这种生物性材料是纳米仿生体,无法被任何金属防爆类检测手段发现,它们属于我身体的一部分,可以随我的想法变成武器,”她执起酷拉皮卡的手,将已经变成一把迷你手-枪的仿生体塞进他僵硬的指节里,抵上自己的太阳穴,“作为我的搭档,你也能够在有限的条件下使用它。”
“我是女武神病毒的感染者,能够在‘共鸣’的状态下成为武器,我自身也是武器的一种。但病毒的耗能很大,我需要搭档,也就是我认定的使用者,或者其他肉-体达到一定强度的人的体-液补充……能量,就是酷拉皮卡总在拒绝我的那件事。”
“如果你接受我……我会成为比这种程度强得多得多的武器。”
撩开少年垂落的额发,她旖旎地用自己的鼻梁抵住他的,看似温驯地垂下眼。
“不论你的敌人有多危险,我们都不必靠近,得知他们的大体位置就可以发动远程空袭打击,没有国家有能力拦截我的导弹。”
“我真的非常好用。要让我留下来吗?酷拉皮卡当真不想要我的力量?”
酷拉皮卡猛地一把推开她。
六号背着手站在原地,看他对自身动摇感到绝望的美丽瞳眸,握着枪的手因过度用力发抖。酷拉皮卡的模样就好像被她迎面捅了一刀、血淋淋划开胸腹似的不可置信且痛苦不堪,如同重压之下的玻璃艺术品,摇摇欲坠地布满了裂纹,随时可能崩裂成亮晶晶的透明碎片。
但这个人的内心有一个无法被毁灭的核。无论经受什么,他都不会允许自己轻易放弃某些东西,于是苦患慢慢迭加,直到将生命本身变成受难。
……所以她才不想说这种话。好像成为了他无数苦患的施加者之一。
“连将我视作单纯的工具都做不到的酷拉皮卡,人类的尊严与思想在你心里是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一旦你发现敌人也是拥有你所认同特质的‘人’,酷拉皮卡,你会放弃还是下手?”
适应杀戮乃至战争的代价,对于酷拉皮卡这样的人,比能付出的所有还要高昂得多。
“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不该留下来。”她说。
……
淅淅沥沥的雨直到晨起也没有停止,黎明的天空灰蒙蒙的,如同洇开水的素布,沉重且潮湿。
泽比回到下榻的旅馆时,手里小心地提着一只小型竖方形的保险箱。开门前他就察觉到屋子里有人,还是他心心念念的猎物,因此虽然感觉不对,却凭着对力量和经验的自信拉开了门。
猎物坐在他的床头,手里翻着薄薄一册笔记本,见他回来便随手往裙子兜里一揣,定定地凝视他。
“……你怎么来了。”
相对于大多矜持的宫廷与城市女孩,她的坐姿缺乏礼仪,随意并着腿,裙摆柔软地遮住脚踝。可是被那双林鹿般的,扑闪着睫毛的黑眼睛看着,就绝对无法认为这是冒犯。
他要把这讨人喜欢的家伙做成一个头颅装饰品挂在墙上,虽然及不上刚拿到的这对要上交给切利多尼希的连带头颅的火红眼,总归也是可爱的。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还是故意到我房间里来的?”
泽比问得很随意,他记得老板说过这哑巴姑娘家教不好,也许她本来就会胡乱在自家旅馆里走动,不是吗?她靠近他时,他也没有提起警惕。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呢。
六号轻易地把泽比推倒在床上,握住对方的脖子。这个人想要杀她,但对她这样没有念的“普通人”毫无戒心,她犹豫着是把他哔掉再取血多拿能量还是直接让他失去反抗能力省点事时,门被猛地撞开。泽比的第一反应是推开她去拿保险箱,六号则是调整体内植入体的增殖密度加大自身重量,把他牢牢地按在原处——因为进来的人是酷拉皮卡。
她不清楚为什么他会改变主意,还闯进这个她警告过战斗力不低的男人的房间里,但无论发生什么事第一时间保护搭档是她有意培养的本能。
床铺在念能力者和感染者的角力中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发现自己居然无法起身的泽比脸色变了,“你们是什么人!?是为了火红眼来的吗?”
六号:“火红眼是什么?”
值钱吗?卖了能抵酷拉皮卡花在她身上的生活费吗?
酷拉皮卡:“火红眼?!你是人体收藏家?!”
他显然被这个词激怒了。
保险箱成为叁人视线的焦点,当前重量一吨的六号压在泽比身上,问酷拉皮卡:“你想要那个?打开看看吧。”
原本调情一样抚在男人脖颈上的手现在如同索命的绞绳,她的膝盖压制住他的双臂,重得几乎能压断,泽比勉强靠坚才顶住。
“先生,保险箱密码,谢谢。”
她和蔼地道,手指间冒出类似刀片的东西,割破皮肤,血液染红了他的衬衫。
真的把她当成哑巴的泽比:“……”
他不甘心地咳着,说出一串数字。
“这个保险箱是输错密码就会爆炸、永远锁住或者立刻毁灭内容物那种特殊的型号吗?”
少女俯下-身用额头抵住他的,温声细语,完全不像是逼问。
泽比:“……不是。”
她直起身,“是真话。去吧,酷拉皮卡。”
酷拉皮卡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站到便携式保险箱前。他把双刀握在一只手里,右手缓慢地搭上旋钮,静止了几秒。蓝色长袍的下摆错觉般的颤抖被更大幅度的波动打断,酷拉皮卡深吸一口气,指节转动,迅速旋开小小的数字锁。
咔,咔,咔。厚重的小门慢慢向外打开,泄露出内置冰块的寒意。几近于无的霜气消散,漫上白雾的圆柱形容器内,一颗头颅静静悬浮在防腐液中,是熟悉的面容,是陌生的表情。
那是派罗的头。男孩停留在和他分别的年纪,死亡前绚美的火红眼透过玻璃,无神地注视着外面鲜活的世界。
六号的角度看不到里面有什么,只能看见酷拉皮卡手里的刀向下滑落,搭过他的小腿轻轻磕在地上。
最初的两叁秒,酷拉皮卡注视着里面的东西,眼睛没有变红,表情没有变化,一动不动,仿佛一具被灰尘掩埋的提线木偶,在试图回首的刹那才意识到,无论哪一根能牵住自己的线,都早已在时光冲刷下不剩残骸。
他站在那里,好像就在这个瞬间和回忆一同死去了。
而活着的人才会有感情,漫涨而起的悲伤如同海潮,迟来又汹涌地淹没了他深爱的家人,将他们带走,变得遥不可及。所有的思念怀恋都在此刻化作利刃,绞烂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温柔哀伤的水红色浸透了少年的眼瞳,让它们看上去像是心脏伤口流出的鲜红血液,被滴入的眼泪所稀释。
『酷拉皮卡,你能帮我找医生,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遮掩了朝阳的雨水被风轻扫至屋檐,金发少年缓慢地蹲下-身去,正对着友人的容颜,呼唤声比雨声更微弱。
“……派罗。”
『但我们之所以想去外面的世界,是因为读了D·猎人,对吧?』
『是因为我们也想经历那样的冒险,也想尽情地享受外面的世界对吧?』
时隔许久,酷拉皮卡终于在这一个黎明的早晨再次见到久违的挚友。
『和我做个约定吧』
『等酷拉皮卡回来的时候,你要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你快乐吗?’——我会这样问你的。』
然而横亘在那一个黎明与他之间的,是比时光更无情的死与生。
『希望你的旅程能让你打从心底里,回答我说‘嗯’!!』
“我回来了。”
等待他的那个人,已经无法再履行约定了。
*
看的人不多
果然还是我写得太糟了
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