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耀国王在沉睡几年以后苏醒的消息好像春天的风那样拂过原野,穿越辉耀广袤的土地,跨过格陵山脉,吹进了北方蒙托洛的领土,一直送进王宫。
王宫之内,一直在历代先王画像走廊里徘徊的国王褐托·吉利恩听侍从汇报了此事。他让侍从退下,面上表情不显,在昏暗的走廊里,抬头注视着吉利恩王室的开国国王。
那位戎马一生的伟大君主端庄威严地坐在画框之后,头戴冠冕,手握宝剑,身披带着黑色斑点的白色裘皮,衣领和胸前的衣服带着美丽的丝光。
他是威严,端庄,肃穆,充满了力与美的。
同时,在以百为单位记的时间之后,他的画像褪色了,威严方正的脸孔变得晦暗,明亮洞察的瞳孔染上阴霾,宝光辉煌的冠冕暗淡如铜和玻璃,宝剑上的光辉斑驳剥落。只有外面穿着的衣服和裘皮还带着些早时鲜艳的痕迹。
正如这条走廊,正如这个王宫,正如这里自诩高贵的王室血统。一切荣耀和华美,伟大和荣光,都统统终会褪去。
再如何奢侈的享受都有尽头,在如何庞大的权力都会随着生命的离去而分离。一切世俗的高贵和美丽,贪婪和欲望,人们所想要的一切都只是短暂的占有,终会被时间所剥夺。好让诸神在神殿中平静和蔼地看着,看着君主们费劲一生从世俗之中脱颖而出,拼尽全力获取的一切人上之人的地位,富可敌国的财富,无上至尊会被全国满足一切愿望的权力都最终回到世俗之中去。
时间——这无可抵挡,无可辩驳,侵蚀一切,只能减缓而不可逆转的可怕之物。一切凡俗都被影响,一切凡人终难逃离。
凡人,终难逃离。
褐托望着开国国王英武方正的面孔,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
他知道切斯特苏醒意味着什么。辉耀的国王可不像他的两位公主那样好对付或是容易哄骗,他让儿子去欺骗安妮公主试图对付摄政公主的计划失败,从那天起就注定迎来辉耀疯狂的反扑。
国王苏醒,摄政公主和巫师女王的权力自动归还,辉耀将随着国王行驶职责而快速整合统一。然后,他们必定会带着愤怒和仇恨联系上盘踞在南方地区的俄托方面势力,和他们会合,带着他们打回王宫里。
褐托没有办法抵挡。
就像这王位是他仗着自由领的超凡强者帮助而获得的一样,他并没有足够的确实维持自己统治的力量,褐托并不在乎,拿到手里,能够使用,得到结果的力量就是他的,手段并不重要,结果就是他现在坐在王位上,而他那自小坚持做人要走正道,有的事情不能做,看不起他心思活络的大哥已经被他宣布为反贼,画像都被从这条走廊上取下。
褐托坚信达到目的的结果最重要,过程和手段并无所谓。但他也必须正视一个事实,既他的王位获取手段并非通过正面力量和大势获取。他借由自由领的超凡适用利率达到目的,因此也必须受到自由领超凡所受到的制约——
——那让梦魇借用,让梦魇垂涎的权柄,国王的责任,人民的认可,国家的意志,名叫国家命脉之心的玩意是个让他不能为所欲为的限制。梦魇借由这种方式得到了干涉蒙托洛的力量,那么就不能伤害蒙托洛的人民。他偷取了真神的权柄并试图融合它,因此就不能做违背真神责任的事,不可毁伤世界支柱,不能乱杀凡俗的生灵。
这些事真神或许能做,因为他们得到了权柄的认可,有余裕按照自己的判断和意志行事。真正的国王也可以做,因为他们到底只是凡人,国家命脉之心的认可是赐福和荣誉,却不是统治本身的基础。但格莱西亚不能做,因为他是小偷,现在在着力于展示自己的合格,试图融合不情不愿的权柄。同样的事情他做出来,受到的排斥很大,会让他融合的进度条倒退,且没有余裕,会遭到权柄更重的反噬。
褐托借用了梦魇权柄的力量,因此也必须受此限制,连带着自由领那些受到梦魇赐福的超凡也不能使用。他不能用这些超凡去攻打世俗国家,不能用这些超凡去谋害邻国的君主,他只能使用世俗的法子,让手下的凡人去进攻刺杀,挑拨离间攻心伤害邻国摄政公主。而他正面的力量又不足够强大,导致俄托和玫瑰的反抗军盘桓在南部,无论如何都打不下。
他借助了超凡的力量害死大哥上位,如今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在超凡不能对凡人出手的现在,他在凡俗之间的认可和力量不足够他稳住王位。
他在蒙托洛统治地位原本在辉耀国内波涛连连,执政者几年换了三个的情况下本还能维持。
一旦切斯特苏醒,它将随着辉耀的整合和反攻不复存在。
凡俗的反攻……凡俗的,终会死去的,统治会到达尽头的凡俗。
会把他从超凡的怀抱中拉下来,让他从王座跌落,让一切唾手可得的财富权力化为乌有的凡俗。
该死的凡俗。
褐托转过身来。
他注视着他背后的阴影。影子里有人,或许是之前就在,或许是刚刚才来。那人影沉浸在阴影里,黑暗的,虚无的,好像有无数蝴蝶在烟雾中翩翩飞舞,又好像有许多无形的灰色眼睛,掩藏起来注视着所有的方向。
“切斯特醒了。”褐托对那影子说道。
影子不说话,烟雾蒸腾而上,蝴蝶振翅翩翩。
褐托本想问影子,为什么那水晶瓶,那件他们送给辉耀国王的礼物会如此之快的失去效力。他以为这东西是一件诅咒,是可以让切斯特永远沉睡在梦境中,并最终死在那里的东西。但他犹豫了,他不敢问,离开了真神的庇护,他真正领略了这些超凡强者的恐怖,如果他不是蒙托洛的国王,是这个国家的象征,他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也无法回去了。
就像褐托自己对叛徒毫不留情,即使背叛者诚心悔过也要将他们残忍杀害一样,他相信人神也会这样对自己。
而他,无论如何,在诸神眼中,都是和十五国没有任何区别的凡俗国王。诸神不会偏袒任何人,他们也无法给他想要的。
在他还是王子的时候,他想要权力和王位。当他成了国王,他想要在自己的国家至高无上为所欲为。当他获得了这些,又想要万世一系,不放弃世俗的享受和对欲望的追求就能够成为超凡永远活下去。
诸神并不允许。他所求已经超过诸神所能允许凡人国王拥有的,若他回去,不仅欲求不会被满足,已经获得的还会被无情夺走。
这些东西,诸神给不了。
所以褐托投向了自由领的超凡。
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我向您效忠,将我的国家,我的权力,蒙托洛的地区能量中心交给您。”褐托像那灰色的蝴蝶影子,梦魇格莱西亚在这王宫中的投影张开了手,好似要奉献什么似的对他说,“愿您允许我的家族继续执掌世俗的蒙托洛地区,愿您赐予我永生。”
影子轻轻摇摆,倏然变成穿着礼服,面戴眼镜,学者装扮却带有莫名油滑气质的年轻男子。
祂咧嘴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有些大,看起来十分非人。
“你想好了?要交给我?”祂向国王确认道。同一年前和洛芙在辉耀见面又有不同,梦魇格莱西亚此时的面容仿佛笼罩着规则的神光。似乎真实又似乎虚幻,仿佛能从他的皮肤中读出雾气和蝴蝶,那不可名状之物,又什么都读不出来,只赞叹他面孔绝美非凡。
连他的声音也不再是低沉轻柔富有磁性和诱惑的男子嗓音,它仍然轻柔,带有让人沉溺的诱惑磁性,却又仿佛介乎男女之间,模糊性别,带着叠声和回响,好似能从物质世界响到人的灵魂深处。
梦魇变了,变得完整,或是变得残缺,他出现在这里的只是自己的存在的一部分,至于另外的那些部分去了哪,或许潜入了世界能量轴心,或许被撕扯分裂,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出来。
正常的真神和超凡是不会撕裂自己存在的,格莱西亚此刻的状态并不正常。但在只是凡人的国王眼中,这位介乎真神和传奇之间的伟大存在只是变得更加玄妙了。祂仿佛浑身缭绕着神光,充满奥秘,不可猜度,又有无上力量。祂强大又神圣,一切都在祂的心中,一切都在祂的眼里。
强大好啊,强大,意味着他的计划进展顺利。强大,也意味着祂说话的分量重了,他许诺的会实现,他会答应早年答应过他的事情。
“我想好了,要交给您。”褐托说道。
“不担心背叛真神了?”梦魇嗤嗤笑起来,笑声里也不知是满意还是讽刺多些。
“您言重了。”褐托不情不愿地低头笑道,“我总是相信您的,之前只是……时候未到。相信您这样做大事的人也能体谅。”
“我可以体谅。”格莱西亚用他那中性的声音答道,油滑而满意。但褐托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阴冷滑腻,有些汗毛倒竖。
他想起小时候和父亲去大都面见人神的时候,父亲搞了事情向人神请罪,那位神神秘秘,头戴面纱的尊陛下也是轻柔而稳重地回答了“我可以体谅。”那时候他听到这样的回答,感受到的是被安抚和温暖的坦然,和现在这样警醒恐惧十分不同。
褐托又有些后悔,犹豫着是不是该这样做。
“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格莱西亚说,对他笑起来。他的声音中性,却不是娘娘腔般的不男不女,而是被神性力量浸透,除去了生理性别影响的中性,“诸神不能给你的,我可以给你。你是一国之主,我们也像诸神一样不能伤害你。即使离开主世界,你仍然是。你所能够失去的不多,却能获得应有尽有,诸神无法给你的东西。”
“我很欢迎,我很满意。”他说道,声音里透露出的愉快和安抚让褐托刚刚有些摇摆的心又安定了下来。他只是凡人,却不知这会格莱西亚的声音里自带了精神安抚和混沌平静的魔法,让他安定,让他幸福,让他思绪迟钝浅薄。
“欢迎你加入我们。”格莱西亚对他说,撤去了精神方面的影响,“既然决定了,就把它交给我吧。你作为国王对国家的庇护职责,你作为国王获得的,国家命脉之心的认可。”
褐托明白他将要交出什么,就像他们早先时候说好的那样,他必须明白自己交出了什么,不能被欺骗,不能被迷惑。但他仅剩的一点犹豫和谨慎还是让他最后决定再确认一下:“还请您再向我许诺一次您答应我的东西。”
“可以。”格莱西亚呵呵一笑,“很谨慎,这很好,这可是很有用的特质。即使是我,离开主世界也需要合格的世俗世界统治者。你再一次向我证明了你的价值。”
他吸了口气。
“你向我放弃身为蒙托洛国王对国家和子民的庇护职责,将你做掌握的国家命脉之心完全交给我。作为条件和交换,我将允许你的家族继续执掌蒙托洛地区,在我成神以后,为我统治世俗,做我人世间的代言。我将赐予你永生,你将永远存在下去。只要我在,必不会让你寿尽而亡。”
褐托点点头。
“那么,你愿意交给我吗?”格莱西亚问道,笑着,嘴角越咧越大,“为了确保这个过程成功进行,我要最后强调一下。这意味着你放弃了你的子民和国家。你不再保护他们,你作为国王的职责你拒绝履行。他们遇到的困难和危险,你不会阻拦和插手。你交出了他们的生存命脉,明白这一点,且没有为了国家而行动的更高尚的理由?”
褐托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他被格莱西亚看着,看着。这个上千岁的顶尖超凡,几乎是真神的传奇,用那种带有极大压迫力的眼神。
他的压力很大,他无法思考更多。
“我愿意。”他动了动嘴唇,终于发自内心地说。
格莱西亚笑了。
他的嘴已经咧到了耳朵根,无法再咧大了。当他还要更小的时候,他的头颅裂了开来,露出了里面不可名状的内里。
摆放着蒙托洛历代国王画像的走廊里,那些光芒安静的魔晶石灯的投影中,映照在蒙托洛吉利恩王室开国国王的巨幅画像上,一个人影的头颅的一半向后仰,裂开成为带有无数锯齿的可怕怪物。那怪物不等眼前的另一个人影因为紧张和恐惧后退倒下,就向前咬去,将他拦腰啃进了自己嘴里。
有可怕的惨叫和挣扎,不可名状的恐怖声音,之后是血肉蠕动的恶心声响在走廊中回荡。一些血溅在了开国国王的画像上,弄脏了他还带着华丽反光的蓝色礼服。
过了一会,美丽的,英俊的,心满意足的戴眼镜的青年缓步从走廊中走出,来到了旁边一副拜访装饰品的帷幔前,伸手拉开了帘子。
那后面,是恐惧的不可形容,被吓得都要不成人样的蒙托洛王储,高尔文。
“你看到了?”梦魇笑着问他。
高尔文几乎被这真人恐怖片的情节吓尿了。
“别怕,别怕。”格莱西亚笑道,“我不是和你爸爸说过吗?我需要凡人的统治者为我管理世俗。我们是互相需要的,我怎么会杀你呢?”
高尔文惊恐的眼神几乎无法控制地停留在了他嘴巴下面,那里还有血混合着血肉碎片没被擦干的痕迹,它们曾一度顺着嘴巴流下下吧,浸湿了梦魇原本洁白的领巾。
“哦,你说这个。”格莱西亚笑道,毫不在意,甚至都不试图打个响指把它们弄干净,“这个嘛……算我没有办法的办法。”
他笑着摊了摊手,一副哄小孩似的无奈表情,“虽然你父亲答应放弃国家,但国家又不认可我,我没有执政过,侵蚀很费时间,旁边还有个俄托,时间久了你父亲也要管事,要拿到它可太难啦。”
“不如把他吃掉,就像这样,嗷呜一下,一劳永逸。你父亲刚刚放弃国家命脉之心,它还在他身体里,没来得及跑,你父亲宣布放弃也不算国王,吃他不会被反噬。你说说,这是不是我唯一能做的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高尔文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很恐惧,很害怕,胸中翻腾着无数面对辉耀,面对诸神,面对梦魇的怨恨之意。他想跑,想求饶,想跪下当狗,又不甘愿当狗。
除去这一切以外,他是父亲看中的儿子。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父亲教导他,总和他站在一处。他对父亲是有感情的。
那毕竟是他爸爸。
“你放心。”梦魇嘻嘻笑道,“我对凡人没有兴趣,我答应过褐托会让你们家族统治蒙托洛,不会食言的。”
“你……你还答应过不杀他……”高尔文牙齿打架,从嘴里挤出的气都是凉的。
“我答应过吗?”格莱西亚做惊讶状,“我答应他让他的家族永远统治蒙托洛,所以我留下了你。我答应让他不会老死,他不是老死的。我还答应他一直存活——”
他摸摸胸脯:“你看,活在我身体里,不仅肉l体,也包括带着国家命脉之心的灵魂碎片。我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呢。”
高尔文眼睛都红了。
“哦~我明白了,原来是这让他产生了误解啊。”格莱西亚因为阴谋得逞而笑的分外愉快,他不为自己取得了褐托的国家命脉之心而快乐,只为了自己即将完成的大计,“那对不起了,我骗了他。反正他只是个凡人,死就死了,能怎么样呢?”
“我劝你聪明一点,认清现实。”他伸手拍拍高尔文的脸,凑近了往他脸上吹起,“至少我还打算让你执掌这个国家。如果你不听话,我也有的是其他选择。”
“不过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做国王了。毕竟国家命脉之心已经是我的了。”他对高尔文说道,又恢复了那种美丽端庄博闻多识的学者模样,很有礼貌地冲高尔文点点头,“你就叫首席总管大臣吧。受到国王,也就是我的委托,管理这个国家。我特许你们一家可以世袭这个职位,还请不必太感激。”
高尔文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但梦魇却不在乎了。
他施施然走开,没有几步,整个人都化为了烟雾和蝴蝶,消失在了蒙托洛的宫廷之中。
蒙托洛搞定了。
褐托毕竟是正经的国王,他一死各个方面都会有反应。
这一切都已经开始,无法回头。他要抓紧时间,拉起辉耀和蒙托洛之间的虚空屏障,联通自由领光之限界内外,无论用何种手段抢夺辉耀的权柄,分离主物质世界。
在他们采取措施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