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之前打算好了要过的日子, 真的落到手里了她却品不出滋味来了。灵素这阵子做的事情在周围人看来同之前并无不同, 只方伯丰却觉着自家媳妇好像火头被压了的大柴似的, 透着那么股子憋屈劲儿。
这日又说起要搬回去的话, 苗十八笑道:“这话我可没法儿说, 要说随你们走, 闹得好像我嫌弃你们一块儿住似的, 叫你们心寒;要是说留你们,又叫你们为难。好在就这么点远近,怎么住都成。”
话是这么说, 方伯丰瞧出来这老爷子是喜欢一大家子在一块儿的热闹的,便道:“那边也给您留了屋子了,都照着您这边的房子收拾的, 只是用不到这样的材料, 学了个面儿。到时候您住住也好。这边我们也厚着脸皮想劳您给我们留着房间。”
苗十八面上都放出光来:“好,好, 就这么办!”
他这一辈子未曾娶妻生子, 同他自己的性子也有干系。他就不是个能费劲儿去体贴旁人心思的人。这夫妇儿女的好处他是想见了, 只是那罪他可不想受。两相权衡, 还是一个人的日子自在。
却是没想到老了老了, 竟捡了个小徒弟,天赋极高性子却憨。不知道怎么来的缘法儿, 最后就成自个儿闺女似的了。最叫人好笑的是,这闺女虽是便宜来的, 性子却同他一般粗疏, 也是个直来直去的。
两个不体贴人的,幸好得了个心细又实在的女婿,才算凑齐了一家子的安稳日子。瞧瞧这安排,多合适。毕竟苗十八是一个人过惯了的,一家人相守虽热闹,却也有不便处。这样两处都能住住,愿近则近,欲远则远,又得亲近又留了自在,真是再好不过了。
灵素哪里瞧得出这里头的弯弯绕来,只在边上跟着点头罢了。
回去房里方伯丰同她一细说,她更叹气了。——看来自己不仅当不好神仙,连当个凡人也不见得合格啊。
方伯丰牵了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还在为功夫的事情难过?我瞧你这一阵子总是很不得劲似的。若是心里难过,你同我说说也好。许多事情,放心里越想越沉,真说出来反倒没那么压人了。”
灵素叹一声靠在了他怀里,又道:“我也不知道呢,就是……提不起劲儿来。”
方伯丰又换了好几套话宽慰她,她句句都认得好,只是到底没用。
如今她最记挂的还是神龙湖的事,灵境里入凡令的警示并没有再变过,还是九十几年的修复期限,可照着上回那样一下子就少个七八十年的,再来一回自己可就不赶趟了。便是如今,她也没把握能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把神识再练到如何境地。
若是真的事情持续恶化下去,那边的护界大阵说不定就真的要完蛋了,自己这废柴耽误的事儿就大了。
这样的“大事”就算说出来又有何用,谁能帮她?更何况里头还关着她的身份来历,这也没法儿说啊。
苦,闷,束手无策。
方伯丰也不管自己劝的有没有用,反正接下来是尽量抽空多陪陪灵素。还趁着天好带她去了趟百溪滩。倒叫湖儿和岭儿想不明白了,那乱石小溪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还不如自家山上呢。
灵素心里领方伯丰的情,毕竟自己当日来这里头一个亲近的人就是方伯丰,这桃花儿是给她讲过许多凡人的事情,可真正待她过日子的却是自家这位相公。见方伯丰如此用心,她也把那“想也无用”的事情放一放,先专心做起人的媳妇和娘亲来。
选了日子,利利索索搬进了新居,又按着之前定的办了暖灶和上梁。
上梁那天,光从高处往下撒的红糖馒头和各色果子就装了两担,连外头路上和边上的几条巷子里都有人捡着了彩头。热闹如此,一边是为了庆贺乔迁,另一边也是苗十八和方伯丰商议的给灵素冲冲喜,提提兴头的意思。
许是这办法还真有用,上完梁没几天,灵素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呢,一回身差点撞着一人,“哎唷”了一声一抬头,手里装满水的盆子直接松了手,“哥!”
那盆水自然没落地上,凭空稳稳飞去一边面盆架上呆着去了。
这里灵素已经两手攀住眼前青年,两脚离地,整个人挂了上去。
牵机阁内门的首座大人皱了皱眉头:“这就是你说的入凡修行?修得神识都动弹不得了?”
灵素不好意思了,滑了下来乖乖站在一边,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抓住他哥的胳膊道:“哥,这边有一个护阵一直在发警示。可我现在……嗯,就算有你给我的靴子也去不了了。我怕那里恐怕撑不住许多时候……”
首座大人淡淡道:“我就是为此而来。”
灵素一愣:“哎?你们牵机阁怎么还管这个了?难道此间界主是你们牵机阁的人?不能吧……没听过这样的说法啊……”
首座大人道:“你果然越来越像凡人了。”
灵素觉出来了,嘿嘿一笑,又赶紧调头问:“哥,你就是来修补护阵的?是了是了,你们炼器厉害的阵纹自然也厉害的,我之前修过几处,都勉强得很,不过你来就肯定容易多了。事不宜迟,你看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说着还往外头看看天光时候。
首座大人看自家妹子在如此一凡尘界中,居然说起什么来不及、事不宜迟的话,这气都不知道怎么叹好了。
袖子略略一动,俩人就已经到了神龙湖边。湖边绿树成荫,绵延远去,却是那叫灵素“死不瞑目”的宏水木了。
灵素嘴上不停,就把这地方的人如何种树,这树在当地如何值钱,这树又如何耗水,神龙湖下护阵为了凝水又如何自损等话一一道来。
她哥却根本没着耳朵听她的。
只见他立在湖边略停了一会儿,就伸手在半空里打出了几个法诀。灵素尽量把自己所能调用的那点神识提到了极处,想探看自家哥哥如何修阵的。可一看却是个解阵的动作,她心里疑惑,难道是要废了这个阵,重新再布一个?这护界大阵可不是上头大家你争我斗时候用的法阵,自家哥哥都厉害得能谈笑间布护界大阵了?我的娘啊……
连续几个解阵的动作之后,首座大人就收了手。
灵素还当他要凝一凝神呢,却见他没有再做动作了,便比划道:“这、你给解了阵,不给再布一个?”这可是护界大阵啊,少一个没事儿?这话她没问出口。
她哥却道:“布什么,我解的不是护阵,只是把上头连出来的添足之物清一清罢了。”
添足之阵?灵素还疑惑着,却身不由己跟着她哥又到了不求观、神隐庙等地,都是一样施为。
等再一晃回到了县里,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什么叫添足之……物?……”她心里隐隐有所觉,只是不敢相信真会如自己所想。
却听她哥平声道:“此凡人界有创界修者布下九大护界阵守护,后来出了入凡令,一代代历凡者有牵扯尘缘的,开始凭各自本事另设大小阵法护佑一地。只是这些小阵多半在因缘内,自有生灭,用不了几世。恰有几个护界大阵正好在人群聚居处,就有下凡令持者想了法子,联上这些大阵的阵脉布出小阵来,借用大阵的护界之能来滋养小阵,以保小阵之永久。
“只是到了如今,许多小阵受创过大,反带累了大阵,却是本末倒置了。我此番来,就是来清理这些联阵、偷阵、牵缘阵的。”
灵素赶紧问道:“那神龙湖,方才头一个大湖底下的阵现在是……”
她哥道:“已经清理了凝水成湖、聚气收雨那些联阵,过一阵恰有暗日过天,大益阵能,想必很快就能自愈了。”
灵素道:“那往后那湖里水少了就、就不会再管了?阵法不会再给凝水补足了?”
她哥点点头:“护界阵只管护界。”
灵素有些急了:“那、那地方周围许多人家,都是靠这一个湖活着的。若是往后湖水越来越少,那可怎么办?那些人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呀!”
首座大人看看她:“你就因为抱了这样想法,所以牵扯进了此间因果,闹得神识被本界法则封镇的?”
灵素见了自家哥哥,头一个就想到的神龙湖的事情,倒没想到自己身上。
现在见她哥哥话里有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追问神龙湖边百姓生灵的事情,索性先把自己这一场冤枉说了一遍。说完了又想,恐怕她哥哥早知道她的事情了,要不然怎么有方才那番话?
却听首座大人道:“那你如今晓得为什么会落入如此境地了吧……”
灵素摇摇头。
首座大人叹道:“你之前几回以凡人梦境为引,渡人以念,没觉出什么不妥来?”
灵素道:“从来没有被扔回来过,不过就是显化出来的时间长短有别。”
首座大人道:“凡人对一事无知时候,渡以新念,其显化快慢在于既有认知对新念的解化速度。可你后来却是要改人既有之念,凡人一旦定念已生,你当是那么容易改的?更何况还是全然相反的改动……”
灵素道:“他们那些想头都没看长远,我这是想把对的念头直接给他们换过去,不就省事儿了么……你不知道要真凭他们从世事经历中悟出来,或者听旁人道理听明白,那有多费劲!却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未必能有一的用的……”
首座大人笑:“他们没有看长远,你倒看长远了?”
这话说得灵素不敢潦草答了,只好不说话,首座大人接着道:“就如你所说的,要叫他们在世事经历中自悟是极难的。可为何如此之难呢?……你当‘念’只是孤零零一念而已么,要改就改了……”
说完就摇起头来,等了半日,见灵素还是一脸迷惑,不得不道:“先一个,世事如何而来?今时今日的事,在一甲子之前或者就是不能想象的;此地乡风,放别处或者就是犯法的。这世事里头从古至今,环环相扣的因果在那里,你说这每一件世事后头都是多大的因果之力?
“再说人心,新老灵投胎为人,光这个转世机缘,里头多少因缘之力?这灵性天生,在坐胎时候就开始与尘世俗事关联生长,各成脾性,这里头又是多少因缘?等出娘胎后,每日每夜,所见所梦,到了考试做官,决定在治下多多种树的那一天,他心里认定的‘是非对错’你竟认为是孤零零说改就能改的?
“便是你神识不济,看不清此间万事真相,只凭你所能见者,难道连这个也想不明白了!有言曰‘一花一世界’,只因这一花于此时开在此处,其背后的因缘穷追起来便是此一界中古今汇聚而来的点点滴滴,岂是你通过着凡胎肉眼所见的‘一枝花’而已?!”
灵素抖了抖,忽然明白了当日反复推送识念时,驭动神识所觉的凝滞之感,想必是此间因缘力的反噬了。亏自己还觉着反噬之事万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既然犯了一界法则,那落到什么田地也只能说自作自受,无话可说。
她揪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湖底的护阵往后都不凝水了,那地方又不下雨,从来就靠大阵凝水成湖养活的周边百姓,这一下子撤了法阵,往后这些人可怎么过活啊?!”
首座大人又叹了一声:“此间沧海桑田之变不知凡几,你又在瞎担心些什么。”
灵素急了:“这护阵护阵的,却不能护佑一方民生,那还成个什么护阵了!”
首座大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护界阵是护界的,护界,而不是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