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事, 许多时候你只有权去惧, 却无可能去避, 亦不知算幸算不幸。
七娘一头叮嘱完了果子, 另一头就把灵素叫了来, 却是叫她帮着沈娘子照看大连店的事情。织绣和料子这块沈娘子的眼光和能耐是不惧谁来, 可还有许多别的罗里吧嗦的事情, 还得有个能出头的人才好。
灵素连连摇头:“我哪里管过这里的事儿?当日我都要退股的,是你不肯。现在叫我撑场子,我看不如散了的好, 好在不赔钱。”
七娘道:“哪里要你做什么事儿,我寻常在这里也不过坐着闲话,具体事务自有管事们料理。不过因为我要去府城里一阵子, 怕老没个人露脸叫她们心慌, 才托付你罢了。”
灵素道:“我一露脸只怕她们更慌了。”
七娘笑出来,又道:“你却说错了。你这人的性子在那里, 向来是天大的事儿到你那里就不算个事儿了似的, 你在, 是给人宽心的, 却不是添堵的, 这个我比谁都清楚,你只管放心。”
灵素就笑:“我还有这本事?我可什么都不会呀!”
七娘道:“不是你会什么不会什么的事儿, 大约是你的性子的缘故。”
沈娘子也在一旁点头:“确实如此。同灵素一块儿呆着心里就温乎乎的舒坦。”
灵素心说这俩为了叫我出头,竟然连这样不着调的谎话都说得平常了, 也真叫人佩服。
眼见着没有再推脱的余地, 便道:“你们敢叫我上,那我就不客气了,只是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懂的,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们也别怨。”
那俩都点头:“放心,怨不着你。”
一时沈娘子又去楼下挑年下的重头料子,这里灵素就问七娘:“你之前不是说不急着开那连店了么,怎么现在又忽然忙活起来,还非得赶在年前?到底哪句话是你真心的?”
七娘叹一声:“你当我乐意呢?实在是被人催逼得没法子了,不得不如此罢了。”
细说起来,原来是之前同府城的富贵人家来往时候,有几家太太小姐说了要同她一起在府城里开一个大连店的事情。后来她觉着情势不对,便先拖了下来。
结果现在隔壁县也出了个相类的,买卖也不错,就有人在府城里也张罗着要开一个。这下把那几个人给惹急了,——若是旁人的仿店先开出来了,自家这正店再开时,看起来倒像是跟着人家的步子来的!这叫她们的脸往哪里搁?!
是以遣了人来把七娘请去了府城,直接要她赶紧张罗起来,势必要赶在对方之前开起来才好。
灵素道:“不能不理她们么?”
七娘苦笑道:“这事情就这样,若是没亲近过的,一直不打交道也罢了。说到过这个田地,再想抽身退步就难了。这些人对钱财或者不看在眼里,对面子却看得比性命还要紧。我若敢这么给人家难看,那往后的买卖也趁早别做了。”
灵素叹一声,不晓得说什么好。
七娘又道:“且我打听了,那边打算要开店的,也是正经买卖。先在隔壁县里开了一个同我们这个相类的,只是东西没有我们多,也没这么精细,大概意思是那样,想必也是花了力气的。一边站稳了,大概也晓得我们这里的风声,想抢个先机,赶紧先去府城里把店开了,哪知道反招惹了太岁了。”
灵素道:“那你若开了,他们那边的是不是就没买卖了?”
七娘摇摇头:“什么地方也做不成一家独大,我们这县城里开着,尚碍不着风和楼和锦绣阁的买卖,何况府城里。加上大家卖的东西也不一样,没什么好比的。”
灵素点点头:“那就好。要是你这里被逼着开店,还把人家真心想开店做买卖的逼得无路可走,那才造孽了。”
七娘停下来看了看她,灵素不以为意,七娘忽然道:“你怎么同你先前说的那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还要拿钱去神庙里点灯祈福的嫂子一个口气了?你多早晚也信上这个了?”
灵素叫她说了一愣,好一会儿才道:“有么?”
七娘又看看她:“怎么瞧着精神气也不一样了似的。”
这话说的灵素心里一惊,心说怎么我这神识不济了连凡人都能看出来了?!
七娘也没同她细究这个,又把管事们挨个叫来同灵素见了,吩咐了一遍之后的事务安排,都妥了,才放灵素走。
灵素回家对方伯丰道:“得,这下我也不得闲了,这年还真就得凑合着过了!”
方伯丰听灵素说完了事情原委,才道:“真是人人有难处啊。寻常人看填塘楼东家,只怕都艳羡其家资饶富,哪里晓得这后头的辛苦和为难。”
灵素听了他这话心里一动,只是一时咂摸不清滋味。
方伯丰又在那里道:“就说知县大人,除了公事,如今又要烦起家事来了。那位县舅爷行事招人注目也罢了,只说世家子弟常见如此的,这回却又打上了遇仙湖的主意。非要在冬至时候办什么祈福大会。别的不说,只场地就犯冲,遇仙会现在是一年比一年阵势大,哪里还有空地给他?
“可他带着几个神庙大神侍的面子,这就开始围起场子来了。那周围的一些人家瞧着就有些不耐,可这一边是知县大人的妻舅,另一边是近神的神侍,实在不好当面说话,就辗转告到了衙门。坊业司那边也没法子,索性直接捅到了大人跟前……”
灵素一听说又要祈福,还是围着遇仙湖的,心里就有些发急。
遇仙湖底下的护阵不是护界大阵,这回没叫她哥为顺手清掉,这好容易留下来的,若是叫人给生生“祈福”祈没了,那才真叫见鬼了。
细问两句,方伯丰道:“大人只说公事公办。可这还不晓得要怎么办呢!”
却是闲人操的闲心。
他们还在那里为到时候两处祈福会和遇仙会的场地挠头,这冬至祈福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却有许多人都关心这头胜过每年白吃一顿、领身厚衣裳的常例来。不久就有人领头商议,说今年还是以祈福为主,至于那吃喝棚子和分衣裳的事,不如就往边上挪一挪,实在不成之后再挨家送领也可。
衙门里听了这消息都发愣,知县大人便叫坊务的先把各坊区的贫户都一一查实了,看到时候情形再做计较。
这是横多出来的一样活计,自然就有人不乐意了,却道:“他们自己都说祈福比衣裳吃食要紧,我们又何必多事,这不是吃力不讨好?!”
这话叫知县大人知道了,特地在一回人头聚齐的时候分说道:“现在能领头商议事情,说祈福要紧的人,难道会是那些衣食无着的贫户?加上又有神仙的名头在前,只要有人站起来说了这话,又有哪个敢出声反对?
“你们是官府里头吃官饭的人,事情出了要里里外外看明白想清楚,不要把寻常过日子那套恩怨情仇带进来,一有点什么就‘他们’‘我们’的。说白了,若没有人要你管,你也吃不上这碗饭。”
几个早先口出怨言者听了惭愧,老实做事去,不敢再多口舌。
灵素则寻了个由头,趁着遇仙会准备的空儿,一趟趟往湖边跑,就是担心那些人的什么祈福会弄坏了湖里的护阵。
果然离冬至还有几日时,不晓得哪里冒出来许多知名的神侍、大神侍,都往湖边来,说要预备今冬的祈福会。
这下德源县里越发热闹了,倒是愁坏了买卖人。这许多人要吃喝,都是明打明的赚钱机会,可那边可是一堆大神侍祈福呢,若是错过了只怕这辈子都难碰上了。
思来想去,有的就觉着还是现钱落进袋子里踏实,还是做买卖吧;有的一通衡量后,觉着还是祈福合算,毕竟你赚银子这一两天里赚破天去能挣多少?!可若是得了神仙赐福,那后头的好处可就估量不尽了。
灵素整日在这些人间来往,自然把他们的打算心思都听了七八成,她就想不明白了,这挣银子是眼看着的东西,那祈福和神仙赐福的话又有个什么影子了?这两个怎么还放一块儿思量比较起来了?!
听她这么说,就有熟悉的掌柜笑道:“亏嫂子也是个买卖人,怎么连这样的账都算不清了?这世上若是果然没有神仙,那么些神侍、大神侍的又是从哪里来的?更别说那么些达官贵人供养他们,难道这些贵人们都是眼瞎心傻的?可见这世上是真有神仙的了!”
另一个道:“就算世上没有神仙,你跪一跪、拜一拜也不多费什么;可若是世上果然有神仙呢?你说不信他,不理他,不是擎等着神罚?这账怎么算也是信神仙的合算啊!”
果然买卖人有买卖人的道理,听起来也挺顺。
灵素就想告诉他们,这世上确实有神仙,可真有能耐的神仙根本就没打算管你们;没能耐的神仙倒是想管你们,可惜没能耐……
不过她这话就算说出来又有谁会信呢?还是自己肚里想想吧。
到了冬至前一日,就开始有信众围在湖边,各依各范地祈福祝祷起来了。有些人见了,本打算明日再来的也慌忙收拾了东西跟着一边跪着去了。灵素想想也是,若是真有神仙,又是个讲究先来后到的,自然是越早开始越合算了。
她忍不住用神识去探护阵,果然护阵有些波动了。不过还好,大约是这些人的心念较为杂乱,同之前神隐庙那里阴沉沉的惊惧和空洞没法比,护阵只略有所动,倒不至于受损。
好景不长,下半天忽然来了一群一样着装的人,灵素看了心里就是一惊。这些人脸她许多看熟的,却是从前在神隐庙里头扎堆起会的“大人物”们。
这些人的阵势可不是湖边零零散散一跪,满嘴求这个求那个,说一阵儿歇一阵儿唠会儿闲篇的凑热闹的可比了,上来就摆起联排的香案供桌,指头粗的香插在小缸也似的香炉里,起跪都有神侍领着,嘴里念唱的都是有套路的。
边上那些一看这样儿,别的一时半会儿学不上,至少这个起落能跟着学学。
灵素在边上人堆里挤着,神识探着护阵,眼见着上头的波动越来越厉害,心里直叫苦。
这还不是正日子呢,明后天还不晓得多大阵势。这些一心要求神庇佑的人,却生生地把各处的小庇佑都给折腾没了,这可叫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