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这番大事, 边上人是丁点看不出来的, 只在湖儿岭儿跟前滴了两滴泪, 那俩也只当她是想家了而已。
方伯丰这两天也被折腾得够呛, 好在后来去湖边的百姓少了, 光神侍们在那里折腾他们就不管了。
遇仙会一过, 停了几日的货船又忙起来, 加上大批外地信众也都赶在这一个时候要走,河运立时吃力了。河运调度那里顾不过来了,主官直接跑去知县大人跟前哭, 知县大人只好允他从别的司衙里征调人手。
结果这河运的大概也真急了,不仅从坊业司和工建两边要走了不少人,还惦记上了农务司的司长。
知县大人都笑起来:“你这是赖上我了啊。”这调动主官只能知县开口了, 叫一司司长给别的司打下手帮忙去, 又不是整个衙门联动的大事,一个不好就得捅出个心疙瘩来。
那河运的主官只管卖苦:“我们实在不成了, 方司长从前还在当廪生的时候就是先在我们那里帮忙的。如今我们那里的许多排班规矩, 还是那时候他给捋出来的。现在时移世易, 这些法子也行不通了, 我们没主意, 只好还求到他跟前。原是来求他帮忙的,可不是调人手的话了……”
知县大人听了觉着有趣, 遂揽了此事道:“你既如此说了,这人情我来卖, 只是话可得说好了, 方司长去帮手了事情就到此为止了,你想打着得寸进尺的主意,再跟我这啊那啊的,可就不能了。”
河运的只管作揖:“不敢,不敢。”
临走前,知县大人又喊住了他,道:“把你说的从前方司长定的什么规矩拿来我瞧瞧。”
主官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这里知县大人又转去了后衙,换衣裳的时候先问一句:“舅老爷今日可来过?”
随侍的答道:“来了,去见了夫人,没待得一刻钟便走了。”
知县大人点点头,换了衣裳去找夫人说话。
夫人见了他来,先叫人上了茶,又道:“这几日可累坏了吧?”
知县大人听了嘿嘿一笑,“夫人这话听着暗藏心虚之意啊……”
夫人差点没叫人给他把刚上来的茶撤了,骂道:“就不能给你好脸色!”
知县大人哈哈笑起来,喝了口茶道:“看,这还不是恼羞成怒?”不等夫人发火,又问道,“那小子来说什么了?”
夫人张了张嘴又没说话,叹了一声,才道:“说什么这里的百姓神信不足,不求观的观主要选出几个大神侍来在这边神庙里教诲信众,广种善根呢。”
知县大人笑笑:“特地跑来同你说这个,是怕官府要强压他们这番好心?”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了,叹道:“难怪爹老生气,唉!”想了会儿又道,“打小读书也不比旁人差,也爱读书也能读书也读了许多书,说起什么事儿来就没他不知道的,可怎么办起事儿来就这么糊涂呢?!”
知县大人没说话,夫人又道:“这次什么祈福会,白天黑夜地闹,衙门果然不管了?”
知县大人叹了一声:“刚前头还说起这事儿了,刑狱司的几个恨不得立时跑去把什么神侍、大神侍逮几个关起来才好。他们家里都有亲友被强留了做什么子夜会,这会儿都病倒了,挺险,一个个都恨得不成。”
夫人问:“那你怎么说?”
知县大人又叹一声:“我?还就是坏在我身上了!”
夫人听了这话就想起了自家弟弟打着“县舅爷”的旗号四处招摇,这回什么遇仙会,里头就不少他的事儿,一时也只好叹气。
知县大人拍拍她胳膊:“别多心,不是说那黑心小子。我是说我自己呢!若我是个没根基的,这会儿我有的是法子同他们玩,可我偏姓谢,上回灵都神侍暴毙之事已经在京里闹出大浪来了,还没停,等风呢。我这姓谢的,要是有什么举动,难免就叫人往我家里猜疑。
“老爷子、老头子那几个的势力在那里,不要脸自居说一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底下多的是想要攀附的人,不管我这里是‘信神’也好、‘灭神’也罢,难保立马就有就着风头往歪了干的。
“百多年前的天下第一家‘孟’家,当时朝堂上有他们家连带姻亲总共四位阁老,家中大祭时因几处神庙神观勾心斗角闹出不恰,年轻气盛的少当家当场骂了一句‘装神弄鬼而已,岂可信耶?’之后半年,多少地方都出了清剿‘神骗’之事。被抓了的判了的杀了的,有借神设局的真骗子,也有一点小事被扩大成罪的冤枉鬼。
“闹到后来,连‘谁从前科考时先去几处神庙跪拜过’这样的事情都能拿来论心议罪了。凡素日有怨的、为敌的,都乘了这势头分立、作起对来,说起来只说是依了‘孟圣师’所示。后来还是孟家老爷子亲自出马,把自己族中牵连其中的子弟全部清出了官场,族中三位阁老先后告老还乡,又令孟家嫡枝三代内不再出仕,——却是自己动手把孟家在朝中的势力给连根拔除了,才叫这场风暴失恃渐萎。
“老爷子说过,这世上,咱们尽量去做眼睛能看见、能看明白的事情,架在半空里谁也不知究竟的‘是非对错’却是少论为妙。因越离眼目音声这些东西远的,就越少人能弄明白;越是空空难见的道理,又越容易被有心人拿去当刀。非此即彼之时,越是心机深重、皮厚心黑的还越容易得着机会上位,等从上头看见不好,怕就已经晚了。
“是以这回这神侍祈福之事,我们只管治下民生影响,至于该不该信神、信什么神、如何信法,却不便表态了。不止不能随便说,连有瓜葛的事情上都得谨慎着些。我如此,你亦如此。至于那小子倒无妨,反正他又不姓谢……”
夫人起先听得神情肃穆,最后一句却叫她抿起了嘴。
怎么个意思?他不姓谢,可他姓高啊!
心里立时拿定了主意,回头就得给自家老爹写封长信好好说说了。这幺弟也一日大似一日了,若是从前那般只是同那些佯作高人的神侍们结交来往、有些交情还罢,像现在这般都掺和起神观的具体事务来,那就不是一回事儿了!
又说方伯丰接了知县大人的指令,叫他去河运调度那里协助河运事务,他二话没说交代了一下司里的事儿就过去帮忙了。闹得知县大人准备好的一肚子道理没来得及说一句。
到了那里,河运调度的主官过来迎了他几步,嘴里连声道歉,方伯丰不会什么场面话,只道:“先去码头瞧瞧吧。”
从几个码头转了回来,方伯丰掏出方才一路记的本子开始算上了。下晌就跟河运的主官商议起主意来,他的意思是直接把船分流。几道河进的归进的,出的归出的;货运的码头和客运的码头也分开,别都挤在一起。
主官一听这主意就连着拍大腿:“都没想到啊!”又道,“不过也真够大胆的!”
大方向有了,接下来就把凉水河、小清河、大清河和出自遇仙湖不经县城的两道河浦都梳理了一遍,根据上下客和装卸货物的集中地段,定出了一个初步方案。
主官看着就想拿去布置了,方伯丰拦了道:“还得请几个熟悉事务的人来一块儿推演推演才好。毕竟纸上谈兵,许多实际的事情容易错漏。”
主官听了连夸他“稳妥”,立时吩咐下去叫寻了合适的人来。
果然细说时候,里头有几处想当然了,需得改过。又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两处一改,差不多全盘重来。方伯丰这一日忙到半夜才回的家。第二天又一早跟着去几处要紧地方解说布置,倒闹得河运的十分不好意思,直说这事儿完了定要请方伯丰去酒楼好好喝一回。
在大清河分流的地方,因来往船只多,又是直通运河的,事情比较繁琐,耽搁了些时候。
方伯丰瞧见毛哥也在那里帮忙,又听说如今的航道划分就是他的主意,十分惊讶,便寻了他说话。听说他是先被码头力气行借了去帮手,之后又被河道上的抓了壮丁,论起来还是上年他自己管闲事结下的缘分,便笑起来,直叹太巧。
毛哥便道:“难为那位老哥还记着我,又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谁都成的。”
方伯丰却笑着摇头道:“你这话却是过谦了。这河运调度上许多瞧不见的能耐,不是你做惯的器械机关那些,可这瞧不见的能耐可一点都不比那些小。比方说这里分流,在这里设点也成,在前头一里多地的地方也成。为什么选这里呢?这地方水流缓,船来船往,要说话时不容易起急也听得明白,行船的人也不忙慌的,更容易听进去我们的安排。说起来一句话的事儿,里头是不是也是学问?”
毛哥心里就噹地响了一声似的,方伯丰还接着道,“你们弄的那机关,是把铜铁竹木的部件给拧在了一处,能叫它做出单哪个部件都做不出的活计来,还能比别的安排法都更快,这自然是能耐。
“可许多事情上,里头的部件不是别的,恰是人。这人要如何分配布置,叫各人按着什么规矩做事,能叫五个人做出比五个单个人能做的更大的事来,这难道不是能耐?就好比一样的饭庄子,里头多少伙计多少灶上师傅,各人分别管什么……说来容易,这里头不顺出事的可不在少数。”
真是家学渊源,瞧这例子举的!
他这里唠够了还该干嘛干嘛去了,这里毛哥却如同醍醐灌顶,——对啊,自己器械机关玩不成,学学如何用人不是现成可学的能耐?!
自家的小煤饼作坊,当日请帮手时候也是有考量的,结果还是出了意外,可见即便只几个人搭伙,这用人也照样是个学问。什么样的人合适做什么,又怎么来评判合不合适,万一发现不合适了又如何处置……
他一路想开去,好似小娃儿打开了一间全是各样小玩意的屋子,巴不得一头扎进去痛痛快快玩起来。
回去路上就先拿自家那小作坊试上了,可惜到底小,没多少花头。晚上等愁眉苦脸的果子一回来,毛哥眼睛一亮,对啊,还有自家妹子的事务呐,那烘糕买卖可又关联了许多人的,准定事情更多。
于是果子发现自家哥哥虽一脸肃容,却又好似掩着笑意似地听自己抱怨了半天挑大梁收管买卖的难处。完了还没给一句有用的话,跑自屋里不晓得又忙什么去了。
虽不解也没空怪他了,今天就没做好,明日又有明日的事情,自己这人人艳羡的机缘只怕自己不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