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翻了东西, 外面传来谢铜的声音:“公子?”
“无碍。”谢子臣站起身来, 径直往外走去, 出门就见到侯在门外的谢铜, 对方认真道:“桓元帅带了五十五万兵马过来, 驻扎城外, 但并不入城, 公子觉得他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子臣面色不变,直接道:“备马, 我去见他。”
“好。”谢铜应下来,转身就走,然而谢子臣却叫住他:“等一下, 你换个人去办这些事, 你带着染墨跟魏华去盛京。”
“公子?”谢铜有些诧异:“我回去做什么?”
“小公子应该出生了,”谢子臣垂下眼眸, 遮住眼中的情绪:“你帮我回去, 照顾小公子吧。”
谢铜露出明了的表情, 却是道:“那我让染墨回去就好了, 如今战场凶险, 我怎能不护在公子左右?”
“我不放心她,”谢子臣苦笑了一下:“我不能回去, 你回去,帮着染墨照顾她。如今多了个小公子, 她很辛苦。”
听到这话, 谢铜也不再多说,点了点头,出去吩咐了人,收拾了行李后,便带着染墨同谢子臣道别,随后便追着魏华去了。
谢子臣见所有人都准备好了,这才动身去了城外。此时桓衡的人还没有全部安置好,他还在帐中,同骆冰商议着什么,谢子臣让人报了信后,桓衡微微一愣,同骆冰对视一眼后道:“竟主动来了?”
他以为,谢子臣该等着他去见他才是。
说完,桓衡便笑了:“既然来了,便让他进来吧,我到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骆冰行礼告退,桓衡坐到主位上,笑着道:“请吧!”
谢子臣站在帐外,见骆冰出来后,便听到桓衡的话,旁边侍卫给他卷起帐帘,他微微颔首,便走了进去。
桓衡坐在主位上,半年不见,气势更盛几分。谢子臣扫了一眼周边的人,淡道:“退下吧。”
“谢元帅是有什么话,不能当着别人说的?”桓衡勾起嘴角,挑衅道:“莫非是来与在下商议,如何投降不成?”
“你确定你要当着别人的面同我说话?”谢子臣面色不动,眼眸如冰,桓衡微微一愣,想了想,沉下脸来,同周边人挥了挥手。
周边人退了下去,帐内只留下了桓衡和谢子臣两人,谢子臣直接道:“盛京被围,我派了十万兵回去救蔚岚。”
“哦,”桓衡早已猜到,点点头道:“谢大人放心,我既然带了人来,便不会袖手旁观。”
“现在都没有别人,你同我这样虚情假意说话,有意思吗?”
谢子臣讥讽笑开:“容华调兵过来,不可能是一日两日,你一句话都没有上报,难道不就是想借着容华的手除掉我?”
“我除掉你,还要借容华的手?”桓衡端起酒杯,冷笑:“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
“是。”谢子臣抬起眼眸:“你有千百种办法杀我,可桓衡,你敢吗?”
“杀了我,这一辈子,阿岚都不会原谅你。纵然我死了,她也不会属于你,这是你要的结局?”
桓衡不说话,他抿酒不语,听着谢子臣继续道:“于你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青州荆州三十万兵力折在我手里,我死在战场上,这样一来,我的死和你没有半分关系,而阿岚也再也没有了羽翼,朝中无人再能与你桓衡抗衡,你桓衡将是大楚实际的帝王,阿岚要依附你,你保护她,时间久了,她也就回心转意了,你是这样想吧?”
“我不可以这样想吗?”桓衡抬起头来,眼中全是冷意:“我没有刻意杀你,谢子臣,你是容华杀的,我只是不救你而已。有我桓衡,你要死;没我桓衡,你也要死。谢子臣,我今日所作所为,和你当年没什么不同。”
“当年我和阿岚,也不是你刻意分开,你也只是对我和阿岚的感情,见死不救而已。如果那时候你能够不要这么积极到华州来,如果那时候你能不要一封一封信写给她,如果那时候你肯点拨我和阿岚一二,我们也不会分开。你不但没有对我和阿岚的感情袖手旁观,你还落井下石,谢子臣,我今日没有帮着容华杀你,已经是我最大的忍耐!”
“所以,在你心里,哪怕我还喜欢着阿岚,我也要无私奉献,点拨我爱的人和我情敌在一起?”谢子臣寻了个位置,盘腿而坐,冷声道:“你是多大的脸?”
“那我如今喜欢着阿岚,你又凭什么让我无私奉献,让我救你,和她合家团聚?”桓衡将酒一饮而尽:“谢子臣,你我都不过是半斤八两,谁也不必说谁。”
“可你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谢子臣冷眼看他:“你占着这个位置,握着六十万大军,如今敌军压境,护国保家就是你的责任,你却同我说,你眼睁睁看着容华攻城不是错?你怎么不直接将青州送给容华算了!”
“我没有眼睁睁看着容华攻城,”桓衡猛地抬头:“我只是眼睁睁看你死!容华攻城,谢大人,不还有你吗?青州是你的职责,守不住你是的问题,我带着大军远道而来,愿意给你收尸替你接管青州,你该感激才是。”
说到这里,谢子臣大概已经试出了桓衡的心理底线。他其实拿不住桓衡的意思,如今却算是彻底明白了。桓衡骨子里,始终是大楚的元帅,他不可能真的放着大楚亡国,只是想借着这一次大战,重新洗牌而已,无论是感情上,还是政治上。
如果一切如桓衡所愿,那么蔚岚建军对抗他的计划就会彻底失败,从此他在朝中说一不二,同时蔚岚孤儿寡母,没了谢子臣的扶持、没了自己的军队,日后的日子,也是举步维艰。
可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不伤及大楚根本上的。
谢子臣沉默不语,桓衡摩挲着酒杯,慢慢道:“实话同你说吧,后方都是我的人,谢子臣,这一战你只能往前冲,后退不了的。”
谢子臣苦笑,来之前,他便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桓衡隔绝了他后退的可能,往后退,桓衡便将他做逃兵处理,格杀勿论;往前冲,二十万兵对容华八十万兵,那几乎就是送死,毫无胜算。
横竖,桓衡都是要了他的命的。
“那我实话也同你说吧——”
谢子臣抬眼看他:“你说这些,我都知晓,我来,不过是同你做一笔交换而已。”
“什么交换?”桓衡皱起眉头,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谢子臣还有什么鱼他好谈判的。
谢子臣走到沙盘前,看着沙盘道:“七日后,你将人马安排至云茶谷,我会带人出城迎战,然后假作兵败,被追杀至云茶谷,到时你来接应,一举歼灭容华主力。”
桓衡没说话,用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谢子臣。
谢子臣也知道他不会帮忙,便接着道:“我会在你出兵时失手被杀,我想用我的命,保下青州三十万军。”
“谢子臣,”桓衡挑了挑眉眼:“我不出兵,你会死,青州军力也会被灭,我凭什么帮你?”
“你可以不帮我,”谢子臣眼中满是冷意:“那我即刻向容华投诚。”
“你敢?!”
“我为何不敢?!”谢子臣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我守着青州是为什么?你以为我拼搏多年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大楚?!我呸!”
谢子臣怒喝出声:“我一个庶子,一生在大楚活得战战兢兢,你还指望我要报效国家?要不是蔚岚和我孩子在盛京,要不是蔚岚执意要保住大楚,我早在你来的时候就投诚容华,你还以为我要和你谈条件?!”
“保不住青州三十万兵,就保不住蔚岚日后的富贵荣华,桓衡我告诉你,我可以死,可我绝不会让蔚岚落到被你拿捏的地步,如果要让蔚岚窝窝囊囊活着,我宁愿和你鱼死网破!大不了灭了大楚便是!”
“你!”桓衡猛地拔剑,站起身来,指着谢子臣,谢子臣面色不动,双手拢在袖间,静静看着桓衡。
“路我给了你,你自己选。七日后云茶谷,你是来还是不来?”
“来,你就是大楚的大功臣,从此风头无双,而蔚岚也会成为一个人,你就再有了机会。”
“不来,桓衡,你便等着灭国吧!”
说完,谢子臣转身便走,桓衡激烈喘息着,等谢子臣走出帐外,他将剑一把砸了过去,踹翻桌面,怒道:“王八蛋!谢子臣你这个乌龟王八蛋!”
“你这么骂我,”谢子臣在外面听着,嘲讽出声:“我会以为是哪个被我辜负的大姑娘。”
“滚你娘的!”
桓衡怒吼出声,谢子臣嗤笑了一声,便转身离开,找了手下士兵来,着手备战。
而桓衡在帐篷中歇息片刻后,将骆冰叫来。
“去云茶谷布置人马。”
“元帅要留下青州三十万人?”
“不然呢?”桓衡有些烦躁:“难道我真的要为我一己之私动摇国本?青州三十万,”桓衡沉吟了片刻,慢慢道:“留下,也就留下吧。终究是阿岚的人。”
而桓衡和谢子臣定下时,蔚岚提着剑,带着人就进了宫。
宫中王曦和蒋春尚在争执,蒋春怒道:“王曦你一味逼着禁军出战,你怎么不去逼蔚岚?蔚岚身为大楚大将,却在如此危急之时还称病不出,你若能将她叫出来,我自然去!”
“这可是你说的!”
蔚岚提了声音,大步走了进去。
所有人诧异回头,就看见一个苍白着脸的俊美青年提剑走了进来。
她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一看就知道她如今极其虚弱。然而她却撑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得无比稳当。
金冠沐着日光,紫蟒朝服流光溢彩,几个月不见,这个青年竟又柔美几分。
王曦和谢家人看见蔚岚,不由得大惊失色,王曦脱口道:“你来做什么?!”
她方才生产完,此刻来做什么?
王曦着急上前,拦住她道:“快回去,这不是你操心的地方。”
“我不来,”蔚岚冷眼看向他:“你们何时才能商议完?”
说着,她抬手指着喊杀之声漫天的城外,怒道:“此刻我长信侯府已倾巢而出,一万人马就在城外,你们还有什么好吵的?”
蔚岚将目光落到蒋春身上:“即刻开城迎战,是听不懂人话吗?!”
没有人说话,王曦抿紧了唇,一眼不发。
看着面前面容柔美的青年,他心中又愧疚、又怜惜、又带了几分自恼。
蔚岚与他十几年交情,哪怕中间隔着种种利益,可是那份感情却从来不是作假,哪怕知道她是个女人,却也不会因此就让这情谊突然消失了去。一想到蔚岚刚刚生产就要来出处理这些,这都是他们作为朋友的无能,他便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笏板,默然站到蔚岚身后。
蔚岚见众人不说话,甚至谢家人也一言不发,她不由得冷笑出声。
“都不敢开,都怕死,都指望着前线会增兵过来,是吗?”
“你们以为谢子臣能增兵吗?如今容华就是盯紧了谢子臣,如果我没猜错,容华必然已经大兵压境青州,只要谢子臣出兵,他们就立刻攻城!谢子臣城破身死,容华长驱直下里应外合,你们以为,桓衡拦得住吗?!”
“你这是危言耸听!”蒋春冷笑出声:“谢子臣无法派兵,桓衡呢?难道战场上如今就是一个谢子臣撑着?”
“桓衡?你们以为桓衡会出兵?”蔚岚提高声音,怒骂道:“他如今巴不得谢子臣死,巴不得青州三十万军全灭,他不帮着容华就算好的,你还当他真的是圣人,要出手救盛京救谢子臣?!你怎么不回家躺着,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一听这话,王曦瞬间变了脸色,想起之前桓衡和他的通信。
他向来对人情世故极其敏锐,联系着蔚岚的话一想,便明白桓衡对谢子臣是真的有杀心的。
他忙走到王丞相身侧,朝着王丞相低语了几句,将他和桓衡通信一事和猜测告知之后,王丞相皱起眉头。如果王曦的话来说,如今桓衡不增援的可能性……的确很大。
若桓衡不增援,那的确盛京危矣。王丞相思虑片刻,直接道:“魏相要生擒容华,有几分把握?”
“五分。”
蔚岚直接道:“可如果不开城门,盛京三日必破。”
哪怕谢子臣从前线派人紧急救援,盛京两万人马,也撑不到救援。
王丞相没有说话,谢家人脸色都难看得可怕。他们知道蔚岚是女人,更知道桓衡和蔚岚曾经“以兄弟相交”多年,那如今桓衡狠了心要杀谢子臣,这原因简直是太明显了。
谢珏听到王丞相开口道:“那就出兵吧。”,他终于忍不住了,朝着蔚岚便怒骂出口:“蔚岚你……你害惨我家子臣了!”
蔚岚冷眼扫过去,却是看向谢复道和谢清这两位谢家当家做主的人道:“两位以下如何?”
“自然是开战。”
谢清双手拢在袖间,颇有几分谢子臣的风姿,冷淡道:“既然桓衡不会增援,子臣不能增援,我等不能坐以待毙。诸位,”谢清看向众人:“还有其他异议吗?”
“你们这是逼着大家一起送死!”
蒋春高吼出声,谢清皱了皱眉头,蔚岚走上前去,含笑道:“蒋大人,敢问您官职为何?”
“禁卫军总领。”蒋春皱起眉头:“你卖什么关子?有话就说!”
“那职责为何?”
“自然是保护宫中安危。”
“大人官居几品?”
“正三品。”
“那可比我这个丞相官品高?可比陛下官品高?可比太后官品高?”
一听这话,蒋春就变了脸色,蔚岚脸色冷下,怒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狄杰兵临城下,皇城被围,太后、陛下、本官都命你出战,你却畏战不前,蒋春你可知罪?!”
“我这是为了盛京好。”蒋春硬着头皮道:“魏大人,如今生死攸关存亡,下官不得不……”
话没说完,蔚岚猛地拔剑,蒋春连忙退开,蔚岚剑光如虹,瞬间将蒋春的脑袋砍了下来。
朝堂内惊叫连连,蔚岚提剑转身,看着满脸震惊的众人,冷声道:“如今非常时局,盛京容不得这样不守规矩的将领,诸位怕是安逸日子过惯了,当本官脾气好得很。我再问一遍,”几百士兵涌了进来,蔚岚怒喝出声:“出战否?!”
在场没有人敢说话,蒋春同蔚岚叫板时,其实那些沉默着的官员大多支持着蒋春,如今蔚岚居然直接把人杀了,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
怕战的人,大多也是怕死的人,王谢两家满脸震惊,蔚岚卸下金冠,提剑转身,单膝跪在抱着幼帝的谢太后身前:“臣,蔚岚,愿带兵请战!”
“慢着!”王曦猛地反应过来,急忙道:“不可!太后,魏相大病初愈,还需修养,此战王曦来!”
“曦儿!”王家人对王曦的反应满脸震惊,不明白只是让王曦去看一次蔚岚,怎么就看成这种处处护着的样子。王曦心里发苦。
他怎么能不护着?
满城百姓,大楚江山,居然要一个女人连产后修养都不能的拼搏,这将他大楚男儿置于何地?
他跪在蔚岚身侧,蔚岚也颇为诧异,抬头看了王曦一眼后,便仰头看着谢太后道:“娘娘,王大人乃文臣,没有战场经验,难以胜任此战主帅之位。且此战两个目的,其一生擒容华,拖延战局。其二突破重围,让人能报信于谢大人,让谢大人不因盛京被围打乱前线作战步调。这两个目的,都需武艺高强、熟悉战场之人。蔚岚十四岁便曾于战场上独身取敌军主帅首级,如今满朝文武,蔚岚做此事,再适合不过,还望娘娘恳许!”
“魏大人……”谢太后看着面前跪着的姑娘,心中不忍:“可是你……”
可是你……才生产啊。
可是你……始终是个姑娘啊。
无数言语堵在谢太后唇齿之间,蔚岚静静看着她,认真道:“我想,太后娘娘虽为女子,但若娘娘也如蔚岚一般,国难当头,自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
生死置之度外,那生产之痛,又算得了什么?
谢太后闭上眼睛,轻叹出声。
是了,如果是她,大约也是这样的选择吧。
于是她点头道:“去吧。”
蔚岚领了命令,立刻提剑起身,让长信侯府府兵将大臣们都困在大殿后,出外点兵。
王曦连忙追上蔚岚的步子,刚走出宫门,便忍不住道:“你这个身子现在上战场,不是胡闹吗?!我阿娘生产后都要修养许久,下床出门都不能,你……你……你太过胡来了!”
说着,王曦忍不住扯着她往大殿走,然而刚触碰到蔚岚,又立刻灼了手一般收回去,这才想起来这是个女子,有些烦躁道:“你赶紧回去修养着,此事你无须与我争执,战场我去!我大楚男人还没窝囊成这样……”
“阿曦,”蔚岚温和开口,她没有像平时一样刻意压着嗓子让自己显得更英气一些,于是就带了女子的轻柔软糯,王曦微微一愣,就听对方道:“我此去,不知生死,盛京就交给你了。”
“你……”
“比起战场,你更适合朝堂。阿曦,”蔚岚抬手握住他的手,认真道:“你我兄弟十几载,我走了,拜托你照顾我家人,可否?”
王曦不说话,蔚岚眼神真挚,一如平日他们作兄弟时的模样。王曦觉得喉咙发堵,听着蔚岚道:“我孩子才刚出生,我都没取名字。你帮我好好照顾着他,如果我能回来,我便为他取名。我回不来,这孩子……你就当个义子,你看如何?”
“你怎么可能回不来……”王曦沙哑开口:“蔚岚,你怎能回不来?”
蔚岚含笑不语,她抬手拍了拍王曦的肩,却是道:“我走了。”
说完,蔚岚便转身离开,带着人就冲了出去!
此时魏熊已经和狄杰厮杀成了一片,老远就听见马蹄声,他豁然回头,就看见青年紫衣金冠,手提【长】【枪】,带着人马驾马而来。
魏熊脸色骤变,阮康成在他身边大笑出声:“阿岚来了!阿岚来救我们了!”
“滚你姥姥!”
魏熊怒喝出声,掉头就往蔚岚而去。
蔚岚远远看见魏熊冲来,提【枪】高喝:“杀!”
“杀杀杀!”
士兵大喊出声,两方人马迅速交织,蔚岚让士兵们形成小的尖头阵型,迅速朝着主帐冲去,魏熊来到她身边,怒道:“姐你怎么来了?!”
“谢子臣有一个卧底在容华身边,等一会儿你看见有奇怪的人或者举动要注意。容华身体不好,身边应该很多高手,你注意些。等一会儿生擒容华后,你回城,我突围。”
“你突围去哪里?”
“去找你姐夫。”
蔚岚说完,便大喊了一声:“杀容华!”
喊完之后,身边人就跟着她高喊起来,整个战场都是杀容华的声音。
而容华在主帐之内,冷笑出声。
“他们倒是有胆得很!”
“殿下勿忧,”司南跪在容华脚边,认真道:“有司南在,绝不会让任何人动殿下一根汗毛。”
崔杰看了一眼两人,听着外面喊杀之声,垂下眼眸,遮住眼中思绪,没有言语。
蔚岚和魏熊的人都在身上准备了油,一路杀入敌腹后,两人果断泼油,一把火点了过去。
周边乱成一片,司南听闻之后,起身道:“殿下,司南请战。”
“去吧。”
容华斜卧在榻上,眯着眼道:“把蔚岚给我活捉回来,本王成年至今,后宫里还没有一个人呢。”
“是。”
司南应下声来,撩起帘子就冲了出去,提上大刀,直接冲向了蔚岚。
蔚岚只觉风声呼啸而过,猛地回头,就看见大刀横劈而来。她在马上一个腾身,躲过了那人又快又狠的一击后,喘着粗气道:“来者何人?!”
“司南。”
司南报上名来,蔚岚勾起嘴角:“原来是狄杰第一名将司南,幸会。”
说完,蔚岚给魏熊使了个眼色,就朝着司南冲了过去。
而魏熊立刻撤开,扫向周边,这时,他看见一个帐篷被人拉开一脚,一个身着大楚华袍的青年站在那帘子之后看着他,目光深沉。
“崔杰,”容华懒洋洋开口:“你站到门口去做什么?”
“司南将军出去,”崔杰放下帘子,恭敬道:“在下有些不放心。”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容华轻笑出声:“这天下若论战场上单挑的本事,没人能出了他去。”
“是在下多虑了。”
说着,崔杰走回自己的位置,路过火盆时,崔杰突然道:“殿下冷吗?”
“嗯?”容华睁开眼:“你今日怎的如此多事?”
崔杰笑了笑:“怕是重回故土,有些紧张了。”
说完,他就坐了下来,然而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悄无声息将药粉洒进了炭火之中。
容华听到他的话,轻声叹息。
“阿杰,”他起身来,认真道:“等攻下盛京,当年所有欺辱过你的人,我都交给你处置。”
崔杰微微一愣,看着对方真挚的眼,听对方道:“你既然成了我的谋士,我便绝不会再让你过过去的日子。”
崔杰没说话,他垂下眼眸,低低应了声:“嗯。”
从看到崔杰那一分钟开始,魏熊就立刻从马上翻滚下来,手上袖剑弹射而出,一路飞快冲往帐篷。
他跑得极快,手上袖剑灵巧划过烂路人的喉咙,几乎没有片刻迟缓。等司南发现时,魏熊已经离帐篷不足一丈。司南目呲欲裂,将砍向蔚岚的大刀猛地收回,驾马就朝着帐篷而去,蔚岚趁着这个机会,□□直刺而出,贯穿了司南的身体。然而司南不管不顾,朝着魏熊就飞奔而去,将大刀直接朝着魏熊砸去!
魏熊听见身后声音,翻身一滚,直接滚进了帐篷。
帐篷里的人迅速拔剑,然而也就是那片刻,拔剑的人纷纷倒地,容华豁然抬头,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崔!杰!”
崔杰面色不动,低头喝茶。
“殿下,”崔杰垂眸不敢看他:“药只对动用内力的人有效,您不要用内力就好。”
“你!”容华豁然起身,随即急促咳嗽起来,而这时,魏熊的袖剑已经架在容华脖子上。
“殿下,”魏熊含笑出声:“麻烦您同我走一趟吧。”
话音刚落,满身是血的司南就冲了进来。
“殿下!”司南看着被劫持着的容华,眼中全是焦急,容华面色不动,冷静道:“不要管我,杀了蔚岚。”
“放我们走,不然我即刻杀了他!”
“那就杀!”容华冷笑出声:“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你要杀就杀!”
魏熊勾起嘴角,手上小刀瞬间在容华漂亮的脸上留下伤口,司南惊叫出声:“不要!”
“你再说一遍,”魏熊玩弄着手上的小刀,看向司南:“要杀就杀?”
“不要伤害殿下!”司南立刻开口:“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不要伤害殿下。”
“放我们走。”
“不行!”司南立刻开口:“你只能留在这里。”
要是让魏熊带着容华离开,容华就真的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魏熊皱了皱眉头,崔杰放下茶杯:“那你退出帐篷,放蔚岚离开。”
“崔!杰!”司南咬牙开口:“殿下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辜负殿下?!”
“这是我的事。”
崔杰声音平淡,司南正要上前,魏熊就将小刀贴在容华脸上:“还想再来一刀?”
司南顿住步子,满脸僵硬。容华闭上眼睛,明白大势已去。
自己在魏熊手里,司南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攻打盛京,哪怕是他,也无法命令司南。
他太清楚,在司南心里,自己的命比任何事都重要。魏熊拿捏了这一点,他们也就再也没有轮谈判的资本。
于是容华只能道:“立刻撤军,按照他们说的做。”
司南抿了抿唇,转头出去,扬声道:“停下!”
蔚岚提着□□,低声喘息着,看着司南的样子,便明白魏熊是得手了。
她转头吩咐了身边一个将领,让他带着人就地扎营,同司南停战对峙,听王曦吩咐后,朝身后直接道:“走。”
说完,就快马加鞭,朝着官道冲了出去。
蔚岚冲了出去,司南冷着脸回来:“蔚岚已经走了,你把殿下放了!”
“这怎么能行?”魏熊勾起嘴角:“我还要和容华殿下,好好聊一聊呢。”
蔚岚一路冲到官道上,身边传来了阮康成兴奋之声:“阿岚,我们去哪里?”
蔚岚豁然回头,满脸震惊。
这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她回头去,发现阮康成满脸是血,身上也沾满了血迹,提着剑跟在她后面,明显是杀出了兴奋感来。
没想到这人平时偷鸡摸狗的样子,上了战场却一点都不赖,蔚岚定了定心神,却是道:“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啊,”阮康成有些疑惑:“你竟然都没发现我?”
是了。
方才在战场上她就觉得有个人一面打一面骂,生龙活虎十分有精力,时不时被人追着打,她见着是自己这边人帮了好几把。方才她没注意看,如今想起来才发现,居然是这货?
蔚岚有点一言难尽,换了话题,回答阮康成方才的问题道:“去青州找谢子臣。”
蔚岚旨在送信,让谢子臣知道盛京被围,但暂时不会破城,让他好好收拾了前线再到后方来。同时给王凝传信,让王凝拨两万人马过来。
如今南边战线王凝和那批南边的蛮子也是打得昏天暗地,但两万人应该也不是太大压力。
因此蔚岚也没有十分急迫。让送信的人先行后,蔚岚有些疲惫,便扎营停下来休息。
如今她还在排恶露,身下十分难受,又失血过多,加上刚刚生产还未愈合,其实身体并不太好。
后面的路程她换了马车来,行程慢了一些,只是悠悠行了两日,蔚岚就听到了马蹄声,她面色一冷,让人藏在林后,旋即就看到一只骑兵奔驰而来,打着大楚的旗帜,为首赫然就是魏华。
蔚岚立刻从林子里现身出来,大声道:“哥!”
听到这一声喊,魏华勒紧缰绳,随后就看见被人搀扶着从林中出来的蔚岚。她的腹部一片平坦,魏华立刻反应过来:“你生了?为何会在此处?”
“你们怎么来了?”蔚岚皱起眉头,此时距离盛京被围困不过三日,为何他们就出现在了这里?
“子臣看见盛京点了烽火台,就让我们过来了。”魏华看到蔚岚的表情,心中有些忐忑,蔚岚愣了愣,随后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世子!”
蔚岚寻声抬头,就看见染墨从马上翻身下来,红着眼跑了过去来,焦急道:“世子你怎么样?生孩子疼吗?你什么时候生的孩子,怎么就来了?”
蔚岚不说话,她看向染墨身后跟着走过来的谢铜,还有从马车里匆匆出来的林夏,深深皱起眉头。
“夫人。”谢铜恭敬行了个礼:“敢问夫人诞下的,是个公子,还是个小姐?”
“是个小公子。”蔚岚看见谢铜,眉头皱得更深:“你怎么也来了?”
“公子不放心夫人,让我回来帮染墨照看。”
“世子,”林夏冲到蔚岚面前,一看她脸色就知道不好,抬手握住了蔚岚的手腕,直接道:“你才刚生产完就下床,这不是胡闹吗?!赶紧回去!”
“你也来了。”
蔚岚眼中一片冷意:“你们都来了,只有谢子臣一个人在战场上。”
众人微微一愣,蔚岚闭上眼睛。
连谢铜都来了,谢子臣的意思,蔚岚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他直接将人全都送了回来,就是打算在战场上拼死一搏了。他没打算活着回来,所以才会让所有重要的人都离开。
“王八蛋……”
蔚岚低骂出声,挣脱了林夏,转身翻身上马,怒道:“走,回去救人!”
魏华愣了愣,虽然他不太明白蔚岚和谢子臣的打算,但却知道,蔚岚说救人,必然是谢子臣出了事。
他不敢耽搁,将林夏往马上一拉,直接带着兵马折回去。
林夏坐在魏华怀里,焦急道:“她才刚生出孩子来啊,这样怎么能行?她这样是要落下病根的!”
“医得好吗?”魏华直接道,林夏愣了愣:“医倒是医得好……可没必要……”
“阿夏,”魏华声音温和:“她怕有遗憾,就随她去吧。如果是谢子臣有事,别说落下病根,就算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林夏微微一愣,魏华低头亲了亲怀里的姑娘的额头:“就像我对你一样。”
林夏脸骤然红了。
哪怕夫妻这么久了,可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温柔,总能让她面红心跳。
蔚岚一路快马加鞭,她走得快,带着阮康成等人将队伍远远落在后面。阮康成小心翼翼道:“阿岚啊,他们说……你生孩子……是什么意思啊?”
“我是个女的,”蔚岚直接开口:“听不懂吗?”
阮康成:“……”
这个消息将他冲击得整个人都懵逼了。
然而眼前的事一件接一件,在盛京被围脱困而出、如今又要赶赴青州救人的情况下,这件事似乎也变得格外微不足道起来。
星夜兼程赶路,第三天,蔚岚刚好赶到青州,此时她已经接近虚脱,强撑着自己来到城中,只是刚到城里,她就发现,整个城空荡荡的,也就城楼有些守军。
她心中连叫不好,冲上城楼去,寻到了城中管事的人,焦急道:“谢子臣呢?!你们主帅谢子臣呢?!”
“魏相爷?”
那管事的守将认出蔚岚,惊讶过后,立刻道:“谢元帅出城迎战了。”
“迎战?”蔚岚愣了愣,随后怒吼出声:“他二十万军,迎什么战?!”
“不是二十万,”魏华匆匆赶上城楼:“是两万。”
“什么意思?”蔚岚回过头来,捏紧了拳头,魏华将从部下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告诉蔚岚:“子臣带着二十万人迎战,然后假装兵败,退至云茶谷,路上让士兵四处逃逸,实际进入云茶谷的部下,不足两万。”
“然后呢?到云茶谷去给人瓮中捉鳖,他是傻子?”
“他似乎和桓衡有约定,桓衡在那里布了兵。”
听到这话,蔚岚什么都没说,沉着脸就冲下楼去,翻身上马,直接往云茶谷的山头冲去。
她到山头时,密林里果然密密麻麻全是桓衡的军队,山谷中是喊杀之声,然而桓衡却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仍由云茶谷中血流成河。
蔚岚往山头冲去,心里不断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十万人马赶不及,她必须要尽快传说桓衡出手。
而战场之上,谢子臣看着周边人一个个倒下去,眼见着容华的人马大半杀红了眼,涌入云茶谷中,他知道,时候到了。
按照他和桓衡的约定,他死了,桓衡就会出手。这也就意味着,他去得越早,这青州军损失越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那么些不甘心啊。
他才刚刚成婚没多少年,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甚至不知道那是个大小姐,还是个小公子。
他还没有实现蔚岚的理想,帮着她一统汉室天下,还没带着她泛舟湖上、醉酒欢歌。
他这一辈子,都太过匆忙急促,没有半刻缓下脚步,好好看一看身边那个爱着的人,他有那么多想要带着她要去的地方,可是却都无法实现。
又怎么,能够不遗憾?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没有办法。
他无法眼睁睁看着盛京被困无动于衷,因为蔚岚在那里。
他也无法真的投诚容华求苟且偷生,因为蔚岚在大楚,他要是投诚,蔚岚怕是一生都原谅不了他。
其实他没有骗容华,他谢子臣从来就是一个汲汲于权势的小人,如果没有蔚岚,这天下姓谁,这江山主人是谁,于他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有了蔚岚。他知道什么是蔚岚愿意豁出性命的东西,也知道叛国是蔚岚多么看不起的事情。
在蔚岚面前,他永远像一个孩子,哪怕是用了性命,也希望她心里的谢子臣,永远是一个完美的谢子臣。
他不会被她厌恶,不会被她唾弃。她会微笑着看他,拉着他的手,叫上那么一声,子臣。
谢子臣抬眼看着周遭,知道时机到了。
脑海中全是蔚岚的模样,走马灯一般闪过。
她身着紫蟒头戴金冠的模样,她手执小扇风流潇洒的模样,她凤冠霞帔坐在床边被他挑起盖头的模样,她在水榭被谢清提问含笑侃侃而谈的模样。
他记得她所有模样,美好的丑陋的,狼狈的从容的,她仿佛是嵌入他生命,融入他骨血,他世界的所有,无一不烙上她的印记。
最后是他们第一次相识,他坐在马车里,她在马车外匆匆打马而过。
“抱歉,”她说:“在下长信侯府蔚岚。”
想到这个画面,谢子臣低笑出声,也就是这一刻,□□猛地刺入他的身体,他听到一声暴喝:“谢子臣!!”
谢子臣抬头看去,是山顶上的蔚岚,他猛地缩紧瞳孔,一剑斩向了身后人。
她才刚刚来到桓衡身边,甚至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在那千军万马之间,看见了谢子臣。
她目呲欲裂,什么都没来得及说,骑着马就从山头冲了下去。桓衡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怒吼道:“蔚岚,你给我回来!”
蔚岚没有回头,桓衡赶紧点兵,带着人就跟了上去。
蔚岚驾马一路冲下去,山路险峻,根本不适合骑马,她捏紧缰绳,临到山下,马才在石头上,一个趔趄,就将她狠狠摔了出去。蔚岚准备甩到石头上,浑身都疼,她却什么都没想,翻身爬起来,就朝着谢子臣冲了过去。
周边是砍杀声,嘶吼声,刀剑挥砍过来,她提着剑胡乱挥砍,冲到了那人面前,在谢子臣倒下的瞬间,一把将他接到怀里。
“我带你走……”蔚岚看着满身是血的人,几乎是乱了神志,沙哑道:“我带你走……我们这就走……”
“别动……”谢子臣被蔚岚抱在怀里,艰难道:“阿岚,我疼。”
蔚岚微微一愣,她看着伤口流着的人,知道能让这个人说疼,大概是真的疼。这样的伤口,如果强行移动,怕不是救人,是送他提前上路。
于是她呆呆看着他,也不知道怎么的,眼里就有了雾气。
谢子臣瞧着她,艰难抬手,抚开她的眼泪:“怎么哭了呢?”
“阿岚啊……”谢子臣温和道:“青州军……我给你保住了。这一战后……狄杰大伤元气,乘胜追击……汉室收复……指日可待……”
“别说了……”蔚岚转过脸去:“我带你回去。”
“我……回不去了。”谢子臣闭上眼睛:“阿岚,我好疼啊……”
“可是想一想……这样的我……作为丈夫,阿岚……大概很欢喜吧……”
“欢喜什么啊!”蔚岚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来:“桓衡逼你,你就投诚啊,你从此就当一个狄杰人啊。你谢子臣不是从来心里无家无国,你装什么英雄啊?!”
“谢子臣心里无家无国,”谢子臣沙哑出声:“可是他有你啊。”
“我家阿岚心怀天下……”
“谁说我心怀天下……谢子臣……”
她抱紧他,低头哭出来:“我想要的天下,是有你陪着的天下,你死了,我要这天下做什么?”
谢子臣微微一愣,他苦笑出来:“那真是……对不起了……”
说着,他慢慢闭上眼睛:“下辈子,我再陪你吧。”
蔚岚没有说话,她死死抱着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
那一分钟,她什么都不想了。
周边的喊杀声,周边的嘶吼声,她什么都不知道了,她死死抱着这个人,只觉得,如果他死在这里,那么干脆一起走下去,或许还能再次重生相遇。
她身体微微颤抖,咬紧牙关,远处传来桓衡的嘶吼声:“蔚岚!”
然而她听不到,也不想听到,直到有粘稠的血液落下来,蔚岚带着眼泪抬头,就看见桓衡手持【长】【枪】,护在她身前。
他背上插了羽箭,整个人遮挡在她面前。
他的眸色深沉似海,咬紧牙关,吐出两个字:“起来。”
蔚岚没说话,她静静看着他。
血液一滴一滴落在她脸上,她眼睛里映着他的面容。
桓衡从未见过这样的蔚岚,眼中一片死寂,仿佛随时都可以死去。他没见过她痛哭流涕的模样,也没见过这样绝望的模样,骤然见到,他内心疯狂刺痛起来。
他觉得几乎无法呼吸,却仍旧咬着牙,再次开口:“阿岚,站起来,我带你走。”
蔚岚没说话,她笑了。
笑容艳丽如花,她放开谢子臣,站起身来突然抱住了桓衡。
也就是那瞬间,长剑猛地贯穿桓衡的身体,桓衡微微一愣,就听蔚岚道:“阿衡,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如今我才明白,阿衡,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一定会原谅。”
“阿岚……”桓衡沙哑出声,他从来没觉得这么疼过,不是伤口上,是心上。
在蔚岚说出口的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他想开口,想挽留,然而却发现,这一期是他一手促成,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和力气,去说一句挽留的话语。
于是他只能反复叫她的名字:“阿岚……”
那人抱着他,将剑再次捅进他的身体里。周边是喊杀之声,蔚岚的十万人马终于赶到,加入战局,彻底扭转了局面。
桓衡想要去拥抱蔚岚,对方却猛地推开他。桓衡失去力气,扶着自己在一边喘息。无数士兵涌上来,蔚岚护在谢子臣身边,她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只是死活不肯离开。
她本就已经力竭,如今也是强弩之末。桓衡护在她身边,哪怕身上都是她捅出来的伤口,他却也没有退后一步。
三个人身边围满了士兵,也不知道是砍杀了多久,终于才听魏华到三人身前,恭敬道:“魏相,我们胜了。”
蔚岚面色惨白,张了张口,一句话没说话来,就直接昏死过去。
桓衡一把接住她,虚弱道:“将谢子臣抬下去,我背她回去。”
“桓衡,”魏华皱起眉头:“你……”
“求你了。”桓衡抬眼看着魏华,沙哑道:“这一辈子,我怕也就只能,最后背她这一次了吧?”
“你的伤……”
“无妨。”
桓衡将蔚岚抗在身上,便跟着人群离开。
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然而他却也觉得,没什么所谓了。
在蔚岚冲下山那一刻,在蔚岚不顾生死挡在谢子臣身前那一刻,在蔚岚嚎啕痛哭那一刻,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只要这个人活着,这个人好好的笑着,似乎也没什么重要。
他以为只要谢子臣死了,他就能有机会。
可那一分钟,他才明白,哪怕谢子臣死了,他也不会有半分机会。
他以为只要蔚岚在他身边,他就足够。
可看着她满脸是泪那一刻,他才懂得,喜欢那个人,哪怕她落一滴眼泪,也会心如刀割。
他喜欢她啊。
这么喜欢她。
喜欢到她将剑刺入到他身体,他也只是觉得——
阿岚一定伤心了吧。
桓衡背着她,觉得眼前带了虚影,他走走停停,觉得疲惫无比。
蔚岚模模糊糊感觉有人背着她往前走,隐约听到那人说话。
“阿岚,”桓衡沙哑开口:“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是这么背着我,从风雪里走出来。”
“当时我好冷,趴在你背上,被你背回来的时候,一路上我都在想,等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这么背着你走一次——”
蔚岚没说话,她模糊想起很多年那个瘦弱的孩子来,她将他从雪里刨出来,将他带回来。
她护着他长大,她也曾经以为,她会这样护他一辈子。
“你记不记得,你十四岁那年生日,是咱们一起过的。那天我本来打算给你做一碗面,结果突然就有敌袭,那次我受了伤,你把我提在马上扛回来,回来面都烂了,我同你说是张哥做的,其实是我做的。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把面吃干净了。我有时候就告诉自己,你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吃干净。有时候又不敢确定,你到底知不知道。”
“还有那一次,你带我去屠苏城外山顶上看桃花,那天你坐在树上睡了,我就在树下看你看了一个下午,你睡太熟跌下来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能立刻抱住你,我告诉你是我动作快,其实不是,只是我看了你一个下午没挪过眼,所以你一落下来,我就能把你接在怀里。”
“还有杀狄杰王那一战……”
桓衡絮絮叨叨,把年少时的事都说了一遍。
少年相识,南下相随,盛京求学,避祸北归。
他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都与她相伴相依,所以骤然失去,他如燕雀离枝,惶恐无措。他拼了命想要再次拥有她,为此不顾一切,却又在彻底失去的片刻才知道,只要这个人好好活着,这个人活得幸福欢乐,哪怕只是将他将他当做弟弟,也已经足够。
他该知足的。
人生哪里有尽善尽美,是他强求太多。
失去就就是失去了,不能回头就是不能回头,分别就是分别,错过就是错过。
从来没有一件事没有缘由,所以不该强求。
他将蔚岚背到帐篷门口,染墨惊呼着过来招呼蔚岚,他看着蔚岚被人抱走,终于一头扎到地上。
这一段路,终于是,走完了。
蔚岚迷糊着醒过来时,房间里只有染墨。染墨见她醒过来,着急道:“世子,你还好吗?”
“子臣……”蔚岚沙哑出声,染墨连忙扶起她道:“世子您别担心,姑爷如今稳定下来了,林大夫说已经没事了。”
“稳定下来了?”蔚岚微微一愣,最初见着谢子臣的时候,她几乎以为谢子臣是必死的。染墨给她倒了水,安抚道:“林大夫说辛亏没有移动谢大人,伤口保护得很好,现在稳定下……”
话没说完,蔚岚就从床上冲了下去,染墨赶紧追上去,看见蔚岚出门就抓着人问:“谢子臣呢?谢子臣在哪里?!”
“世子,这里!”隔壁帐篷的谢铜出来,抬起帘子,大喊了一声。
蔚岚立刻跑了过去,她长发散披,跑得跌跌撞撞,一路冲到帐篷里,就看见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的谢子臣。
他面色苍白,伤口刚刚被缝合好,蔚岚站在门口,一时居然不敢动弹。
她呆呆看着那昏迷不醒的人,好久后,才颤抖着身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睡着了,一贯阴冷沉稳的面容在睡着后,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天真。
她跪在他面前,伸手将他的手交握在一起,抵到额头上,身体微微颤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他……没事……”
“夫人放心,”一贯从容的蔚岚都成了这样子,谢铜不免有了几分心疼,柔和了声音道:“林大夫说好好养着,就没什么大事。”
“那就好……”蔚岚不断点着头,握紧了他的手,仿佛用此来支撑自己:“那就好……”
前方战事结束时,另一边,魏熊靠在容华边上,一言不发。
他一直没睡过觉,因为就算是打个盹的时间,可能也会被容华逃跑。在这十万人的包围下,失去了容华,他就失去了所有的依仗。
他没睡,容华也没睡,一直不太好的身子,完全就撑不住了。
司南每天让人送药到帐篷里来,魏熊不让人进帐篷,只有司南允许每天进来一次,确认容华安好。
等到第七天,前方狄杰战败的消息传来,司南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崔杰和魏熊猛地起身,魏熊提着容华挡在身前,双眼全是血丝,死死盯着容华。
“殿下……”司南满脸焦急,欲言又止。容华立刻便明白了,盛京几日未破,蔚岚又上了前线,败局几乎是从那一刻就注定了。
好在他及时撤军,最大程度保住了在盛京这部分人马,如今在外不足五千人,司南再待下去,也会有危险。
于是他叹息出声,同司南道:“你走吧。”
“殿下!”
“走!”容华睁开眼,满眼冷漠:“回狄杰去。”
“那你……”
“我无所谓。”容华冷笑出声:“魏小公子如今还不打算杀我,不是吗?”
“殿下想太多了,杀了殿下,对在下百利而无一害。”魏熊勾起嘴角,声音有些漂浮,熬了这么久,他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容华该吃吃该睡睡,他却是拼了命熬着的。
容华知道此刻必须撤退了,不然那五千人是小,可司南……
容华冷下心肠。
司南是他一手养大的,在他心里,千军万马,也抵不上一个司南。他是将死之人,以他这样的残躯,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下一次进攻大楚。所以,他可以死,司南不能。
容华垂下眼眸,如今外面全是大楚的人马,如果不是因为前线消息还没回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开战,怕是大楚的人要立刻围剿他们。然而司南拿到了前线消息,王曦大概也快了……
容华从袖间落下一把小刀捏在手里。他陪着魏熊耗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击必中的机会,他武艺不如魏熊,只能靠这样体力消耗熬着魏熊,魏熊近乎七日没有吃好睡好,如今也是到了极限。容华本来还想再等等,如今却是等不下去。
于是他猛地抬手,咬牙就用手中刀刃朝着魏熊脖颈划过去。他动作用尽了他全部力气,魏熊满脑混沌,等反应过来时,容华的刀已经接近他的脖颈,此刻他要么和容华同归于尽,要么就要放开容华。
他下意识将人往外一踢,司南瞬间接住容华,而后爆喝一声,就朝着魏熊大刀猛砍而去!
魏熊硬生生抗下一刀,几乎听见自己手上骨裂之声,容华猛地冲了出去,朝司南大喊道:“走!”
司南无法将魏熊力斩于刀下,他如今已经全然力竭,随时可能被再次生擒,外面又有大楚两万人马,此刻根本没有停留的机会。
容华冲出帐外,立刻翻身上马,司南听到容华的声音,旋即跟着冲出去,翻身上马,然而容华却用力一翻,就翻到了司南身后,抱住司南的腰,大喝了一声:“走!”
司南来不及和容华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招呼了一声士兵,带着士兵就一路狂奔而去。
魏熊崔杰冲出来,朝着大楚士兵高喊:“追啊!”
王曦站在城楼上,首先看见魏熊所在的帐篷乱起来,随后看到魏熊冲出来,这时他才看清,司南马上带着的人竟是容华!
于是王曦立刻道:“追上去!生死不论,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话间,士兵追了上去,容华抱着司南,低声喘息。
他远远回头,看见崔杰站在人群中央,一如平日一般,蓝衫广袖,书生气的眉目冷漠从容。
他远远看着容华,在容华回头的瞬间,他苦涩笑开。
然后他广袖一展,跪在地上,恭敬叩首。
自他去狄杰近十年,他一直跟随在容华身边,容华能走到今天的位置,他功不可没。
可成也崔杰,败也崔杰。
这一生,容华遇到他,大概是最大的错。
可错已经无法改正,只能往前。
容华准过头去,死死抱住司南。
他急促喘息,狂风刮得他无法呼吸,他感觉马颠簸得他舌口一片腥甜,可他此刻什么都不能说。
司南要回去,一定要回去。
他满脑满心,也就如此作响。
周边是震天喊杀声,然而容华也不知道为什么,漂泊一生,却只在这一刻,感觉到了片刻安宁。
他一生不曾全心全意觉得有任何人归属于他,却终于在这一刻知道,人生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仅有司南。
他艰难呼吸,司南知道他一贯活得惊喜,焦急道:“殿下,我们马上进隧道了,您别担心,我们马上就可以回去了!”
“好……”
容华沙哑出声,司南听到他的声音,心头不由得有些慌乱,此刻终于到了隧道前,司南背着容华冲进去,然后直接往只有他们知道的密道过去,打开密道一路往前。
司南跑得很快,容华长年病着,十分消瘦,背着根本感觉不到多少重量,司南在密道里听着脚步声,他的呼吸声,忍不住道:“殿下,你同我说说话吧?”
“我有点累……”
“那我同殿下说说话吧。”
司南一面跑一面道:“殿下千万别睡,坚持一下,我们就到了。”
司南不是个爱说话的,可此刻他太怕身后人睡了,于是绞尽脑汁说着话。
他人生太过单薄,年幼时在被容华救起,那时候容华也只是个像下人一样的皇子,司南是宫里宫女的私生子,容华将他捡到自己的冷宫里,两个人相依为命长大。
容华当落魄皇子,他就是容华身前落魄侍卫,容华当上摄政王,他就是容华中心不二的大将军。
他的一生,都以容华为支点,不停围绕在这个人身边。
“殿下当年说想去盛京看看,于是司南就一直想将盛京送给殿下。”
“司南笨拙,什么都不会,学着人家编蚂蚱编了一个月,才终于编出了一只蚂蚱送给殿下,但实在太过丑陋,等日后编好了,送给殿下。”
“如今虽然狄杰战败,但司南必当兴复狄杰,完成殿下的愿望……”
“司南……”
容华听着司南的话,感觉一生都在他言语间回顾。
这个孩子贯穿了他的生命,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这么多年。
当这么多年浮现而来,容华突然发现,原来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成败、天下,在生命长河中,似乎早已微不足道。
于是他沙哑着声音,慢慢道:“司南,我一直想去江南。”
“我想在江南买一套小院子,看春华美景,同好友泛舟湖上。”
“我很像像个普通的年轻人一样,结三两好友,行侠仗义,行走四方。”
“我有这么多愿望……司南,功成名就,我已经做完了。大楚是不是我的,我也不执着了,我只是想,我有这么多美好的愿望,没能实现,多可惜啊……”
司南听到容华的话,愣了愣,随后道:“殿下想的,都是对的。司南一定帮殿下完成。”
“好啊……”容华微笑起来:“那司南当我的眼睛,以后要记得,替我去江南,看春花秋月,携友同游,行走四方,好不好?”
“好。”司南果断道:“我听殿下的。”
容华没有说话,他靠在司南背上,听着司南的心跳声,温和道:“司南,你说说话吧。”
“是,殿下。”
司南应声下来,然后又开始笨拙的说话。
周边都安静了,只有这个人干瘪的言语,一句一句,说着过往琐事。
容华慢慢闭上眼睛,直到最后,他眼中浮现这一生所有见过惊艳才绝之人。
司南、崔杰、蔚岚、谢子臣、王曦、桓衡、魏熊、魏华……
他突然觉得,纵然身死名败,却也不枉此生。
司南背着人狂奔了一天,终于回到了狄杰的地面。
山脉太冷,此刻风雪交加,他将容华放下来,焦急护在怀里:“殿下,我……”
话没说完,他就僵住了,怀中人含着微笑,早已没了气息。
他手握在一个锦囊上,司南呆呆打开,才发现里面,是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编给他的蚂蚱。
司南颤了颤唇,片刻后,在风雪里,抚开了这个俊美青年脸上的雪花,泪落无声。
他这一辈子,终于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容华。
王曦将盛京安稳下来后,迅速给前线发了战报。
蔚岚接到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
她一直守在谢子臣身边,接到战报的时候,蔚岚正在给昏迷不醒的谢子臣喂水。
染墨跪在蔚岚身前,给蔚岚读了消息,蔚岚点点头,没有多说。
她转头看着谢子臣,温和道:“盛京平安了,咱们孩子还在盛京呢,你还不醒过来,就看不到他长大啦。”
谢子臣眼珠转了转,一眼不发。
而蔚岚陪着谢子臣的时候,桓衡还在梦境里。
梦里冰天雪地,他蹲坐在树下,被雪冻结成冰。
可他不想走,他一直觉得,有个人会来救他。
她会替他扫开身上的雪花,然后背着他,一步一步离开这片寒天冻地。
然而他等啊等,那个人都没来。
他等得绝望发狂,最后归于死寂。
然后他看见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哭了,眼泪落下来的瞬间,他终于想起来所有,他颤抖着身子站起来,抖开了身上的冰雪。
“你别哭了……”他沙哑开口:“我不等了,我走了,你别哭了,好不好?”
对方没有说话,然后有剑贯穿了他的身体。
“阿衡,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
“如今我才明白,阿衡,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一定会原谅。”
鲜血流下来,疼痛蔓延开来。
他仿佛坠入了无尽深渊,内心全是绝望。
当年蔚岚抛下他回到南方、当初蔚岚成亲他疯狂奔回盛京,他以为那是绝望。
可如今才明白,当你还在挣扎,当你还在愤怒,当你还在努力的时候,那都不是绝望。
真正的绝望是,你连挣扎、连努力,都已经无法去做。
你知道绝对不可能会被挽留,只能站在原地,看着那个人转身离开。
不过是仗着以为她一定会原谅。
不过是仗着以为她一定不离开。
然而当她将剑捅进身体,却才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会被挥霍,哪里来的一定。
他握住对方的剑。
他多想说,阿岚,不要放手啊。
阿岚,别走。
可是对方却还是消失了。漫天冰雪里,那个曾经把他一步一步背出来的人,仿佛从来没有来过。
他放声痛哭,跪倒在地,在冰雪里,慢慢抱紧了自己。
在桓衡谢子臣昏迷时,蔚岚一面照顾谢子臣,一面修养,一面同魏华布置着军防。
谢子臣昏迷了近七天,第七天早上,当清晨第一缕阳光落下时,谢子臣慢慢睁开了眼睛。
刚睁眼,就看见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姑娘睡在他身侧。她面色苍白,满脸疲惫,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他静静看着她,清晨阳光下,她几乎白得近乎透明。谢子臣忍不住伸出手,抚开了她脸上的发丝。
蔚岚被他惊动,猛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青年在阳光下,温柔瞧着她。
她没有说话,美丽的眼眸里一片淡漠。
然后她伸手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怀里,微微颤抖了身子。
谢子臣抬手抱住她,温和道:“我醒了,你别怕了。”
蔚岚没说话,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她咬紧了牙关,怕自己发出声音。
谢子臣抱紧了她,顺着她的背:“不哭了,我在,我在呢。”
“谢子臣……”蔚岚微微颤抖:“没有下一次。”
“如果还有下一次,”她咬牙开口:“我一定,一定不会饶了你。”
“我知道了,”谢子臣闭上眼睛:“阿岚,我知道,在你心里,我比天下重要了。”
这么多年,一直忐忐忑忑,患得患失。
一直未这份感情里,她的回应淡漠而不安委屈。
终于在这一刻,这个人在他怀里像个小姑娘一样流着眼泪咬牙切齿说不会饶过他时,荡然无存。
他静静抱着她,看着外面一轮红日,慢慢升起。
谢子臣醒了之后,蔚岚精神就好了很多。
她每日陪着他,没过一个月,谢子臣就已经恢复如初。
这时候盛京彻底安定下来,王曦找到了那条密道,将它封死。而容华和司南则在那一天后,不知所踪。
一个月后,王曦从盛京押送着粮草赶到前方,就在王曦来的那天,容华的死讯传了过来,狄杰军队挂上了白花。
王曦听闻消息后,说为了庆祝,请了大家到山上饮酒。
王曦找了一个山头,让人布置了场地,等到夜间,蔚岚换上衣服,同谢子臣一起到了山顶。
那天晚上明月皎皎,王曦和阮康成早早等在山头,几人仿佛年少时一般喝了几杯酒后,蔚岚感觉有人来,一回头看,竟然是桓衡。
他像当年第一次来盛京时那样,穿着黑色华袍,带着金冠,只是再不像少年一样,会踩着衣摆摔倒在他面前。
蔚岚淡漠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同王曦阮康成含笑说着话。而谢子臣跪坐在一遍,同年少一样,安静沉默,一言不发。
跟着桓衡来的还有崔杰、王元、魏熊、魏华、林夏等人,看着这群人,崔杰含着笑道:“当年早在盛京时,就闻说诸位公子风流意气,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如今算什么?”阮康成挥了挥手,提着酒壶,转头看着远方挂在天空的明月:“你不知道,当年在宫里读书,嵇韶林澈这些人还在的时候,那才叫热闹。还有这人,”阮康成指向王元:“他们三皇子那边的人虽然不太厚道,但如今想起来,却也觉得,当年少时天真,已经很是不错了。
“我们不厚道?你们才是真狡猾!”
王元喝酒冷笑出声,蔚岚笑了笑,抬头同王曦对视一眼,同他碰了碰酒杯:“如今阿澈不在,你可难过?”
“人死灯灭,”王曦怅然出声:“既然已经走了,我也不强求。能留的时候,我自然全力以赴留住他。留不住,也就罢了。”
说着,王曦看向远方,万家灯火。
“阿岚,”他抬起手来:“你看这江山,多好看啊。我年幼时总觉得,我们大楚窝囊极了。那时候我喜欢夜里站在山头,眺望北方。可父亲总是同我说,北方是回不去的。狄杰多么强大,陈国多么强大。可如今我突然觉得,或许我们能回去。”
“当然能。”
蔚岚抬起酒杯:“阿曦,大楚有我们,便不是当年的大楚了。”
王曦朗笑开来:“是,大楚有我们,不一样了。”
说着,王曦举起杯来,招呼着众人喝酒。
一行人划拳行酒令,喝到半夜,横七竖八到了一片。
过了子时,按照狄杰的风俗,他们会鸣奏哀乐,这时候,就是大家为容华唤灵的时候。
崔杰在众人醉酒时,悄悄离场。他焚香沐浴,换上了华丽的袍子,带上了玉冠,跪坐在窗口,望着北方。
当狄杰独有的哀乐声响起那片刻,崔杰拿起了剑。
“此生无以相报,”崔杰拔开剑,仿佛看到当年狄杰入侵时,狼狈逃窜的亲友,看到盛京街头,对他伸出手的谢子臣,看到狄杰官道上,那个卷帘而出的贵公子。
他闭上眼睛,想起那年玄衣大氅、金冠镶玉,抱着幼帝一步一步走到金座之上的容华。
彼时作为谋士,崔杰和司南一左一右立在容华身侧。这位病弱的青年,却有着令人惊艳的爆发力,让所有人随之心折。而后张开广袖,看向群臣,扬声道:“我容华今日立誓,必将领狄杰南踏大楚,一统天下,成我狄杰千秋伟业!”
而后他转过头来,温和道:“请先生助我。”
剑映照着崔杰的面容,崔杰苦涩笑开。
沙哑道:“愿得来生,再能相随。”
言毕,他的剑划过脖颈,血花四溅。而狄杰的哀乐沉重婉转,久久不散。
狄杰哀乐响起来时,蔚岚迷迷糊糊醒过来。
她撑起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山顶,然后眺望远方。
夜风吹得她清醒了几分,她听到身后声音,转过头去。
然后她就看到桓衡。
桓衡站在不远处,静静注视着她。
他走到她身边来,随着她的目光,慢慢道:“我曾经以为,所有失去的都可以再抢回来。”
蔚岚没有言语,桓衡继续道:“阿岚,这一生,你都不会原谅我了吗?”
“我原谅你,还少吗?”蔚岚眼中全是冷意:“桓衡,如果不是子臣还活着,你以为还能同我如此说话?我早杀了你。”
桓衡苦笑开来,他看着面前人冷峻的面容,眼中却全是温柔。
“姐姐,”他突然开口,蔚岚微微一愣,听桓衡道:“如果这一生我唯一能与你有的牵绊,仅止于此,那么阿岚,请让我留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我知道这一生你不会原谅我,也知道这一生你我可能都不会再有什么牵扯。可是阿岚,在我心中,你却永远是我最终要的人。当年我给你的誓言,余生我也会如此遵守。你无须回应,这是我自己的执着。”
“阿岚你说的对,这世上感情固然重要,可也有太多东西在等着我。这一辈子,喜欢过你,我已足够。”
说着,桓衡在她身前,单膝跪下来。
月光落在他面容之上,时隔近十年,这个人终于再次拥有了那双清澈的眼。
他静静看着她,一如年少时,不含半分杂质。
无数记忆翻涌,月光明亮温和,他解下佩剑,将剑横过头顶,认真看着她,说出当年他曾给她的誓言。
“我会在北地,此生不入京。”
“我将不娶妻,不生子,不纳姬妾,不染风尘。成君之利刃,护君之江山。”
“今生今世,”他慢慢笑开,笑容混着月光,清澈明朗:“君心所向,吾剑所指。”
蔚岚没有说话,好久后,她垂下眼眸:“何必呢?”
“阿岚,”桓衡握住她的手,将剑放到她手里:“或许你不知道,这一生,你早已是桓衡的信仰。”
“我无法拥有你,那至少守护你。你不回应,是你的事情,而我喜欢,是我的事情。”
“能够喜欢你,”桓衡笑得明朗:“我很幸运。”
这世间大多数人,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无法拥有。
这世间这样多的事,这样多的人,感情从来也不过只是生命里一段旋律,这一生独独喜欢一个人,拼尽全力,又有什么可惜?
蔚岚没说话,她握着剑,看着剑上的纹理。
这是当年桓衡十四岁时,她送给他的剑,如今竟已过十几年。
桓衡见她握着剑,站起身来,直接道:“阿岚,我走了。”
蔚岚没有说话,她看着他起身离开,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他渐行渐远。蔚岚忍不住叫住他:“桓衡!”
桓衡回过头来,看见月光下美丽如妖的姑娘,听到她说了一声:“保重。”
桓衡朗声笑开,走到树下,翻身下马,然后接着月光,打马离开。
仿佛带着所有年少的记忆美好,翩然消失于她的生命。
她提着剑,感觉天渐渐亮起来。
有人来到她身后,她抱剑回头,看见日光下面容精致俊美的青年。
他在日光下,温柔笑开。一如年少时每次她醉酒就来接人一般,温和道:“我见你不在,就来接你。”
“接我做什么?”
“怕你走远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蔚岚抱剑笑开,彼时云破日出,照山河大地,霞光万丈,众生茫茫。
昭化四年七月,狄杰挟百万大军渡河而来,借密道围困盛京,右相魏岚携其弟魏熊开城迎战,挟持摄政王容华,突破重围,赶至前线。前线主帅谢子臣、兵马大元帅桓衡联手布局,围歼狄杰于云茶谷,斩敌三十万,俘军二十万。容华于战场病逝,主将司南不知所踪,容华身边谋士崔杰为大楚俘虏,于容华死讯宣布当夜自刎殉主。
昭化四年十月,桓衡、魏熊携手领兵,北伐狄杰。
昭化五年秋,狄杰全灭,魏家青州军人数扩充至五十万,主持全境战役大局蔚岚一时声望无双,王丞相告老还乡后,蔚岚成为左相,尚书令谢子臣升任右相,原刑部尚书王曦升任尚书令,中舍人阮康成升任工部尚书。
昭化五年冬,蔚岚提出削兵,桓衡上书支持,青州军、桓家军、及王凝旗下军马均削减一半。大楚止战休戈,修生养息。
昭化二十年,幼帝位及弱冠,将大楚从一文弱之国推至鼎盛的丞相蔚岚携右相谢子臣均提出辞呈,还权于帝王后,归隐东山。
传闻归隐东山后,蔚岚喜好歌姬,府内日日笙歌,有人曾见二人泛舟湖上,一人撑船摇浆,一人煮酒吹笛。纵使白发已生,却仍不减风流。
后人提及二人,均赞千古风流。
而那位曾经兵临盛京,逼皇帝授予九锡、后作为主力一统天下的名将桓衡,却一生待在北境,终身未曾踏入盛京半步。
他一生除了那个早逝的妻子和唯一的儿子,甚至连姬妾都不曾有过。
野史曾传言桓衡有龙阳之好,爱慕盛京那位风流丞相蔚岚。
然而历史长河翻滚无迹,是非功过,恩怨爱恨,都不过文人笔下点墨。
能留下一个名字,便已是这些人一生的努力。
文人书写百万字,只求观者记一人。
蔚岚一生求青史留名,千古流芳,如今做到,她一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