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萧邺一去不返之后,李瑛娘心死如灰了,家中又与城主定下的婚事不容推翻,李瑛娘万念俱灰之下嫁入了城主府。
可就在洞房花烛夜,那个她的夫君,新继位的城主萧璟揭开了她的盖头时,入目时见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时,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是你?”
萧璟却未必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长年征战沙场的犷男儿,忽如其来的美新娘,烛影摇红映花了脸,顺带着连心也跟着一起急促的跳动了起来,根本没注意到新娘子眼中的惊诧之色。
只顺着她的话道了句,“是我,夫人!”
甫一开口,李瑛娘便知道眼前的夫君不是曾经那个萧邺。
邺公子如春风如朗月,诗情画意全都集于那青衫上了,不似眼前男儿,与那朗月清风不同,萧璟自来惯战沙场,开口即便小心翼翼着了,可那种未惯人事与战马风沙所侵蚀过的旷达,戎马倥偬全部敛于眉目间的气魄也是迎面而来。
便是这样两个全然不同的男儿,却长着同样的一张脸,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两个人,还都教她遇上了。
李瑛娘没有再提起有关萧邺的事,却是乳娘轩妈心细,前前后后打听了李瑛娘许多遍,从只言片语中的私自猜测,可能当初瑛娘子外出遇到的负心人就是城主微服化名的。
私底下,乳娘还曾悄悄的去找那个经她手送出去的孩子,多年后找到的已经是个少年了,长得自成风骨,却不肯与她多有交集。
瑛娘也是倔强,说不提便不再提,连从小将她抚大的乳娘也不提,以至于让乳娘以为这样也好,最起码瑛娘子与城主还能再续前缘。
殊不知,萧璟是萧璟,萧邺是萧邺,全然不同。
瑛娘也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萧邺了,当年那些风花雪月的过往这辈子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直到……她见到当年那个萧邺,穿着她丈夫的衣袍,手提长剑踏进凌云阁来。
可她还是第一眼便认出他来,即便萧邺刻意学着萧璟将胸膛挺高,刻意龙行虎步,刻意将多年的清风朗月收进袖中,假装出萧璟身为城主所天生带有的那种气吞山河的威严与魄力,可……到底不是他的。
再怎么装,在李瑛娘看来都不像。
她流着泪看着萧邺,“我没想到,会是你。”
她总以为是外敌入侵了,是军中裂变了,可怎么都没想到是萧邺回来了,今夜血流成河,全拜这个男人所赐。
萧邺对她说:“当年我欠你的,我用往后余生来弥补你,萧璟能给你的我统统能给,你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我们依旧能像当年那样恩爱。”
“我不是起过誓要永不分离吗?”
“不!”李瑛娘从没像这一刻这样镇定与决绝,“我不可能和你再回到从前了,你走了我便当你死了,我嫁给萧璟那一刻开始我就是他的夫人。生复如是,死亦如是!”
李瑛娘看到这满府的尸体纵横,又看到萧邺穿着夫君的衣袍,心里也知道了个大概,萧璟怕是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她别无他求,目光只不舍的看着在旁昏迷过去的阿九。
阿九才如初生朝阳,正是蓬勃的男儿郎啊,她只想要她的阿九活着。继而,李瑛娘转头对萧邺道:“你杀了我吧!”
“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的。”萧邺拿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多年来的夙愿就在眼前,“我今夜所谋之事,一半是为了我,一半就是为了你而来,这辈子,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将你放回给萧璟。”
听着萧邺这话,不知为何她的唇边却隐隐勾起一抹笑意来,有种柔情蜜意全在其中的算计,她道:“如此正好!欠我的,你就在今夜还吧!”
话音未落时,李瑛娘将身迎上了萧邺手里的剑。
萧邺没想到李瑛娘居然不要命,那柔弱的身姿往他的剑上来扑来的那一刻,萧邺想要退的,可李瑛娘这些年跟着萧璟也学了几招功夫在手,三两下一挑,便紧紧握住了萧邺手里的剑。那剑末的锋刃,便在她用力一使下,狠狠刺穿她的心脏。
萧邺还握着那把剑,可她的双手却死死的钳住他,就这么的刺穿她的心脏要害处,鲜红血色顺着剑锋流淌而下,她甫一开口,便有鲜血从喉管处呛了出来。
从头到尾,她只对着萧邺说了一句,“我把命给你……你放过阿九,我就原谅你。”
萧邺难以置信的看着当年她从自己手上溜走,今天又从自己手上死去,他摇着头想喊出一声“不”,可是这话却一直哽在喉咙深处,怎么也发不出来。
他想要伸手去揽,可她却将身一退,身子抽出那把利剑,甚至连站都站不稳,只嘶声大喊着:“阿九,阿九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阿九!”
“一定要,活下去啊!”
这声嘶力竭,瑛娘身为一个母亲,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去叮嘱自己的孩子。
这声音就像是穿透阴阳两界的铃音,陷入魔怔的少年浑浑醒来,在那满眼都是尸体和血液的城主府中。
他就像是陷身于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中,母亲的声音嘶吼着,如皲裂的大地般嘶哑,将他从那冗长的噩梦中拉出身来。
睁开眼的那一刻,那些死去的侍女侍卫们,那些冲入府里厮杀无度的江湖人士,就连那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书房小厮也死了。
都死了!
全都成了冰冷冷的尸体躺在血泊中。
这些死去的人此刻都仿佛就在跟前,周身死气沉沉绿油油的,幽魂漂浮在跟前冲自己挥着手,那血泪沾满那些鬼爪朝自己抓来。
“都走开,全部走开,你们全都不要过来……”在梦靥之中,阿九眼前所见只有这些,伴随着母亲的声音传来,阿九顺手一摸。
那冰冷却让人倍有安全感的长剑还在手边,他顺手一抓,抓起了长剑不断挥砍着,直到他看清楚了眼前所站的人。
“我,我杀了母亲?”
母亲心口处偌大的一个血洞,那浑身染血的模样成了阿九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画面,继而他看到父亲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父亲知道了他杀死母亲,连看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从那之后,阿九便疯了!
萧邺眼睁睁的看着瑛娘倒在自己的眼前,他看着本该杀死以绝后患的阿九,看着瑛娘用生命去要挟他一定要让他活下来的儿子。
那个不是他自己的儿子,后来疯了……萧邺每每想起瑛娘临死前的模样,就像此刻凌云阁中,萧邺依旧站在瑛娘的跟前,在她的灵牌前。
萧邺仍旧笑得跟哭一样,“你以为我不想杀了阿九这孽畜吗?她用命保下来,让我别杀阿九的,阿九疯就疯了,为什么还要想起来?”
萧邺不想当个背信弃义的人的,特别是面对瑛娘。
“可他就是知道了,想起这一切,他想起那晚上父亲死了,一个和他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城主袍杀了他母亲。”
萧邺的眼神由爱及恨,死死的盯着那块牌位,“当年,负你都负过一次了,何以十年前我就那么想不开呢!杀了阿九,再负一次又如何,不如何啊!”
“所以,阿九那晚进城主府,你便是摆下的鸿门宴,有意杀他的?”苏青鸾回想起当时一路顺着他们的痕迹,从亭子一路追杀到凌云阁附近,那是下了死令的样子,连歌尽都被困住了。
“他与黎橦勾结开始,我就猜到他想起所有了。”萧邺说着,低下头去拧着自己的眉心,虽然在故作镇定,但却瞒不过苏青鸾,他的头痛病在犯。
那晚上,他先是设宴让阿九进城主府来,在亭子上面换盏时,故意让阿九先中毒,继而萧定山在下头埋伏,就这样一路追击。
“只是我没想到,城主府里居然还有密道,她到死都没跟我说过这条密道,说到底她已经是城主夫人,是阿九的母亲,全然忘记了我与定山了。”萧璟看着那方灵牌,仿佛今日在这里想通了许多事。
“我在来时,也一直在猜想,那条密道我进出多次,为何……你从未发现。”苏青鸾走在密道之中,也是在想着这个问题。而今从萧邺自己口中说出,一切都明白了,“因为这条密道不是为你所留,是真正的城主留给他的妻儿逃生用的。”
“所以,你因此怀疑我,还揪出了那个久违的人,邺公子!”萧邺叫着自己十年前一直被人唤着的称呼,那时候他是厌倦“邺公子”这个称呼的,但现在回想起来,竟有那么些念想。
“邺公子,为何是邺公子!”萧邺回想着那些年的忍气吞声,从一开始的念想逐渐的饱含着怒意,“从十年前,我就将邺公子有关的一切全部抹掉了,你是从哪里挖到的?”
“你告诉我的。”苏青鸾也好不避忌了,“十年时间,你顶替着别人的身份活着,你不觉得难受吗?这样的难受在你心中生根了,成了魔障,稍有人探进你的内心,你便藏不住了。因为十年时间,你藏都太辛苦了。”
“你定然是无时无刻在害怕被人揭穿,无时无刻害怕自己假扮萧璟假扮得不够像,甚至无时无刻在害怕黎橦背叛你,对吧?”
苏青鸾就像是能够窥到萧邺内心最深处的那双手,稍稍一探,萧邺所有的秘密全部在她的面前一览无余。
她说:“我兄长名唤苏慕。”
萧邺在听到苏慕这个名字的时候,眉心一皱,眼中有着讶异之色,但看到苏青鸾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青鸾却有许多话要说,要问。
“当年那辆停在校场外看着兄长的马车,其实不是城主,是你!那时候,你就在谋算着,怎么埋葬城主的整支雁翎军了,对吧!当时在萧邺的记忆当中苏青鸾看到了那辆马车,当时她一直以为是城主。
苏青鸾越说越激动,难以自制的捏紧了自己的拳头,“我兄长,到底是怎么死的?”
到底在这其中,阿九参与了什么样的角色?
萧邺侧眸看了一眼眼前这少女,绿衣罗裙,如同谷底悄悄拔地而起的藤萝,悄无声息却又紧紧的扼住了他最深的秘密。
萧邺问她:“你就是为了查这件案子的?”
苏青鸾点点头,还加了句,“顺便,报仇的。”她不是什么善茬,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所有真相大白的时候,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在说到此处的时候,苏青鸾的眼中有杀意。
彼时,在这位假城主的眼中也看到了同样的杀意,只是,他看着苏青鸾此时仇视自己的模样,终究还是笑了一声出来,“这么多年,没人拆穿过我的身份,你是独一份。”
“杀了你,真是可惜!”萧邺的确带着一丝惋惜,“更何况,你还能只好我的病,这可为难了。”说着,萧邺陷入了深长的沉默当中,许久之后,他抬起头来,望向苏青鸾。
“你为何偏偏要来送死?”
为何要来送死?
这个问题倒是让苏青鸾觉得好笑了起来,“从你府里有个叫做吴禛的幕僚,偷走你卷宗里夹着的一枚玉佩开始,我便来了。”
“吴禛,”萧邺这次是真的诧异了,“你居然知道吴禛!”
如果说,萧邺一直以为苏青鸾是用一些邪门歪道窃取了他的回忆口供的话,那么吴禛此人却与当年苏慕毫无关联,苏青鸾是如何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