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轻轻在窗边的坐了会,喝了杯温水,恶心的感觉慢慢缓解。屋里叁个人的注意力此时全在她这儿,程轻轻抬手将落下的碎发别在耳后,轻松说道:“应该是水土不服,休息一下就好。”
“这怎么回家还水土不服了?”周春华无心咕哝一句,随口说,“不过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说着将桌上吃剩的饭菜齐齐拢进袋子里,提到楼梯口的垃圾桶。程士国扫净地上的玻璃碎屑,挨着程轻轻坐下来,问:“简幕也回了?”
“嗯,”程轻轻放下水杯,“他晚一点就过来。”
“上次爸跟你说的,考虑得怎么样?你和简幕也差不多了,他们家不是也在催。爸这几年身体好,攒了点。再熬下去,保不定就给你哥哥了。”
程轻轻下意识去看程澈,他正用手机回复消息,没什么神情。程轻轻笑着说:“那就给哥哥吧,我不要。”
程澈撩起眼皮,不工作时,他总显得有点散漫和不耐烦:“嗯,不用给她,她厉害着呢。”
程轻轻抠着椅子边缘:“反正比你厉害。”
“你们俩呀,”程士国无奈摇头失笑,“反正你这次回来,正好你哥也在,找个时间俩家坐一块把这事定了,我也好安心。”
“定什么?”周春华听了一耳朵,“小幕?”
作为村里情报系统的核心成员,周春华看程士国脸色就能由点到面,迅速提炼出整场话题的精华。说起这个,周春华可就来劲了。
她说:“轻轻,这事可得听你爸爸的。他本来身体也不好,趁着能动,早点结婚,还可以帮你们带带孩子。”
她自家闺女去年经人介绍个对象,没半年就结婚。打那后,便对催婚这种事乐此不疲。程家两个小的总在眼皮子底下晃,哥哥嘛,她不敢。妹妹倒还能念叨几句。
程轻轻含糊应了声。这些车轱辘话每次在电话里都会听到,催得紧了,总有种逼迫人的意思。
“着什么急。”一直未语的程澈淡声插了句话,密密的睫毛半耷着,视线又回到手机屏幕。
周春华讪讪一笑,赶紧打圆场:“也是,现在小姑娘不愁嫁。简幕优秀归优秀,咱们轻轻也不差。上回街道还有人问起轻轻呢,轻轻要是单身,估计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
自家儿女不愁嫁娶,程士国当然开心。不过,想到什么,他伸手锤锤后腰。算了,这事大人跟着着急不成。现在年轻人一天变叁百回,他们别催太狠,免得把两人逆反心理给刺激到,闹情绪分手。
他说:“爸也没别的意思,反正,你和简幕两个人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就行。”
话都到这份上了,算是妥协。程轻轻主动握住程士国的手,捏着他满手心的老茧,安抚道:“我知道啦,爸爸。”
外头轰隆隆震天一声惊雷,天彻底成了墨灰色。珠子大的雨点瞬时一颗颗往下泄,玻璃窗仿若下一秒便能被击得碎裂爆开。
程士国哎呀叫着,踱到窗前:“下这么大?”
雨势渐大,紫光雷电下的天幕堆出滚滚云絮,压得人脑门上的神经一跳一跳。有人敲了敲房门,几人一齐看去,门边多了个高大俊朗的身影。
程士国乐呵呵开口:“简幕来了。”
“叔叔,大伯母,哥。”简幕一贯有礼,叫了人将雨伞搁在水槽。把果篮放好,接过程轻轻给他的纸。一边擦着手背上的雨珠,一边和程澈聊着车祸的事。
简幕:“听说林沁的未婚夫,就是上次风亭小区的死者?”
程澈反扣手机:“对,你那儿的患者?”
上周风亭小区有人报警,说是隔壁邻居家有股臭味。警察刚打开门,成群的绿头蚊蝇直冲面门,腐烂的味道让来看热闹的人全给熏吐了。这事儿不少媒体都报导过。
简幕点头,余光看到程轻轻鬓发处一小团柳絮,抬手取掉柳絮,说:“来过一次诊室,印象很深。”
程澈目光顿了顿。
事关刑事调查,两人都不便多说。简幕陪坐了会,护士进来给程澈换了点滴。药水有安眠成分,半袋下去,程澈肉眼可见精神恹恹。
程轻轻说:“我和简幕先走,哥哥好好休息。”
程澈冲两人挥手,浅笑说:“再见,回头聚。”
程士国回神似的,一拍手掌:“你俩把大伯母带回去,待会晚了,不好坐车。”
“呀,幸好你提醒!”周春华忙不迭拿包跟上去,临走不忘交代程士国:“小澈的衣服裤子都在那底下,牙刷啥的别忘了买。”
“行。”
叁人间的病房就住了程澈一个,程士国环视一圈,取手机看看时间,说:“我下去租个床。”
他缴费时,打听到楼下有个专给陪护人员租床的地方,今天要留在这儿对付一晚。
程澈应了声,抬手遮住视线,慢慢闭眼。
接着几天病房里都络绎不绝,程澈人缘一向好,跟谁都处得来。连快八十的周奶奶也拄着拐颤颤巍巍让人捎到医院,还给程澈带了张平安符,嘱咐他贴身放。
老人家腿脚不灵便,一口牙多年岁月摧残,也霍霍地差不多了。说起话来,倒是虎龙精神,唾沫飞溅。先是眯着眼念叨着程澈有多懂事,看她孤寡在家,打小就去帮着扛米袋,拎油桶。而后咂摸咂摸瘪下去的嘴,浑浊的眼球迟钝转了圈,问他:“轻轻那个小丫头怎么不见了?”
老人家忘性颇大,记事不是按时间顺序,而是按这事在脑海里的深浅印象。程轻轻小时候总干些让人忍俊不禁,记忆深刻的事,难为老人家过目不忘。
程澈说道:“她还没放学呢,奶奶。”
对于周奶奶来讲,放学远比下班更为具体真实。程澈顺着老人家的话头解释,没半点不耐烦。
周奶奶恍然哦了声,又问:“上次做的裙子,大不大?大了要来给我改,小姑娘穿合身才好看,你不要给她套大了。”
程士国再旁听得不是滋味,面色有愧。正好一道来的人这会走,周奶奶甫一应声,两秒前的对话便忘了。
父子俩一个屋经常没什么话说,这么多年了,总是觉得不够亲近。大概男孩子长大都拒绝对家人诉诸内心,且程澈打小就不亲近人。程士国潜意识里,甚至会相信那些人所说的,过于强势的母亲,会让儿子瞧不起父亲。
所以当林沁再次来探病时,程士国终于从这种尴尬的境地里解脱出来。他一看时间,刚巧能回水果店一趟。
“那你俩先聊,刚巧店里今天进了货,我去看看,下午来。”
“叔叔慢走。”
病房没有其他人,林沁略显得局促了些,束手束脚。朋友们对她的评价是看着和谁两句就能聊上,实际和谁都走不近。但一见到程澈,这种与生俱来的社交技能就大打折扣。嘴皮子上似乎被黏了层薄膜,硬是不知道用那句话来开头。
程澈没注意她这些,只是说:“这些是我该做的,职责所在,不用觉得像欠了我什么。”
林沁润润嘴唇,俏皮说:“那看着你康复,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能让好人寒心呀,对吗?”
程澈轻笑了下。
林沁见他不接话,也不气馁,顺势问:“我前男友的妈妈上次找到我,说有些事想问问你,方便加个微信吗?”
事情已经过去大半个月,那件案子最后判定的是乙醇中毒。警方排查后,确认是过量饮酒,意外身亡。程澈记得很清楚,死者直系家属一直没来,全程都是死者爸爸的秘书交接的。
程澈将林沁微信加入好友,听她说:“其实我和他认识不到半年,见面很少,都是通过电话聊天。偶尔见面,他这人话也不多。我那天知道他去世的消息,觉得非常不真实。”
说到这儿,林沁神色怅然,“现在想想,都跟做梦一样。我虽然对他了解不多,但知道他这人非常自律克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因为饮酒过量去世?”
程澈略有怔忪,随即说:“外表和内心的不统一,其实很常见。相反,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倒很难得。”
林沁顿时深表赞同,正要说话,同事微信催她赶紧回,下午要出去和乙方确认合同。
程澈见状,说:“你去忙吧,以后,其实不用特意来医院。”
林沁若有所思点头,“好,那后面再有什么问题,我微信上问你。”
“可以。”
林沁背上包,走出病房。她走到电梯里,等电梯门紧紧关闭,脸上的笑便止不住的扩大。她拍拍脸,暗示自己要冷静,趁着电梯下沉的间隙开始翻看程澈的朋友圈。
划了两屏,林沁看到他一般都是转发各类文件精神和预防诈骗,独自出门要警惕陌生人的宣讲视频等等。频率不高,每月都有那么一两条。其中穿插警队的一些业余生活,篮球赛表彰大会一类的。基本都是没什么人物重点的背景照,构图糟糕,角度清奇,本人半张脸都没露。用现在的词来说,就是老干部画风,直男视角。
林沁继续盯了眼楼层,还没到。继续划下。手指一滞,停在一张照片上。这照片是六年前发出来的,纸有点发黄。照片上的两个人不用多想,一眼就能看出是程澈和他妹妹。
程澈看着才十来岁,他妹妹也是小小一只。程澈单手拎起她的书包,程轻轻双臂挂在书包带上,双腿微弯,身体腾空。仿佛是程澈用书包给她做了个迷你的秋千。两人穿着衬衣短袖短裤,胸口别着相同的校徽。
林沁将图片放大,定在程澈脸上。他五官并非十分出挑,可汇到一起,就让人挪不开眼。林沁说不上来,甚至有种错觉,明明他外表是副五好青年的无害皮囊,骨子里却蔫坏蔫坏。这丝错觉不由把人挠得心痒难耐,想要凑近点一窥究竟。
林沁移动图片,看着程轻轻。小姑娘那时掉了门牙,却笑容灿烂。披肩的长发前,还戴了一个蝴蝶结发箍。林沁联想到小时候班里总有几个异常吸引人的女生,她们自信漂亮,深得老师喜欢和同学欢迎。令人羡慕,不由自主地让周围的人想要靠近。
图片上搭配的文字是,某人现在做不到的事001。
“噗嗤。”林沁冷不丁笑出声,电梯前面的人回头看了一眼。
她低下头,继续往下划,然后看到了高中时期的程轻轻。程澈应该是随手抓拍被她发现,画面定格在她笑着扑上来那瞬间。缥缈无形的天光像给她加周身加了层光晕,将她莹白的脸映照得透明干净。明亮的星眸里倒映着另外一个人,林沁鬼使神差地再度放大。
程轻轻眼眸里倒映出的男孩,是程澈。他被推倒在草坪上,一手支着手机,一手去掐她程轻轻的下颌。
他写的是,这么凶,谁教的?
林沁接着看,之后只有叁张图片。一张图里有两份满分数学试卷,名字被遮,字迹不同,一份是高一卷,一份是高叁卷。程澈就带了个藐视不屑的系统表情。林沁也考过这一次,当年多区联合出的,题目偏难。考得很多学校怨声载道,许多尖子生都折了。
第二张是路灯下的剪影。两个人一前一后迭在一起张牙舞爪,像只大螃蟹。
他配的是,小鬼。
最底下一张,也是微信记录第一张。只有程澈的侧脸。
程澈鼻峰挺立,唇部纤薄,微瘦的下巴往上一转,下颌线干净切到耳垂之上,使得侧面线条起伏流畅,没有多余的弧度。拍照的人用了黑白滤镜,让图有种朦胧粗糙的质感。他垂着眼皮,在脸上透出一小片暗影,唇角随意地上扬,仿佛这一瞥,扎到了神经,让人情不自禁轻颤一下。
上面写着,你厉害。
“叮。”一楼到了。
林沁意犹未尽脱离出刚才的氛围,不待细想,手已经主动将这张图保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