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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春华小时候也长过头虱,这在她那个年代几乎是极为常见的事。故而在发现程轻轻有头虱时,极为随意地哦了声,然后翻了翻程默默的头发。果然,睡在一屋的两个人,谁都没逃掉。
  她抄起剪刀,手起刀落完成洗剪吹的工作,将两个人的头发剪至耳后。用买来药水给两个倒霉蛋洗头发,其间不断数落程轻轻二人的不讲卫生。
  “再给我到床上吃东西,小心我打烂你们的屁股!小姑娘家一个个的,没脸了是不是,以后大了谁敢娶你们!”
  程轻轻嚅嗫着唇,没说话。反正她说什么也没人听,说了也会被埋怨,索性就不说算了。
  临近入冬,天气转冷。乌溪镇的风一点也不温柔,扫在脸上像锋利的刀片。程轻轻有天上课时,用手背抹开垂下的头发,脸颊忽地感到刺痛。回家后照镜子,看到那里有块如同蛛网的硬壳。指尖碰一碰,就疼得很。
  她不知道应该告诉谁好,站在院子里环顾四周。身后的房子仿佛是个巨大的怪兽,张着黑洞洞的嘴巴蛰伏在那儿,等着她自投罗网。身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宛若她如何也跨不出的深渊。
  爸爸的电话也少了,哥哥也骗了她,她似乎被人遗忘了。程轻轻悄悄蹲下来,透亮的泪珠一颗颗砸到泥土里,迅速消失。
  小学这头放假前几天,各家开始准备年货。院子里挂满了腊鱼腊肉,和成串的腊肠。程轻轻帮奶奶从中拨出空隙来,好给竹筐里的柿饼腾地。
  程默默跑来叫她,兴奋说妈妈要带两人去买过年穿的新衣服。
  奶奶拍拍她的脑袋,笑着让她赶紧过去。
  周春华可没打算去商场里挑小孩子的外套,那里又贵又难看,随着孩子身高猛蹿,还穿不了多长时间。于是她轻车熟路地,领着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到了菜市场。
  花花绿绿的衣服和鞋子,把两个小孩的眼睛都快晃花了。程轻轻艳羡地望着那些闪闪发光的钻石皮靴,好奇地摸了下缀满蕾丝边的粉色棉袄,她觉得这些衣服真好看。
  一件枣肉色的大棉袄从天而降,兜到她身上。周春华催促她穿好,帮她拉上拉链,上下打量一圈,满意道:“还行,这颜色经得起脏。”
  程轻轻好奇地看向镜子,棉袄的颜色有点像学校吃的红糖馒头。而且衣服是不是太大了,她脑袋窝在里头,和缩回去的鸵鸟没区别。
  她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但是,程轻轻指尖绕了下拉链,爸爸每月给的生活费除了她,哥哥也需要。如果她花掉太多,哥哥说不定会被饿死?
  程默默可不要这颜色,嫌弃说:“真丑。”她要死要活耍起赖皮,哭着非得让买那件粉色掐腰的棉袄。周春华谄笑着开始和老板砍价,凭着非一般的磨人功夫,获得最终胜利。临走前,老板娘脸都绿了。
  学校正式放假这天,大雪刚过。银白色的雪铺满大地,挂满枝头,满处都是孩童们的天堂。程轻轻从学校里出来,走到一半,发觉棉靴里似乎进水了。她扶着树干,将鞋子脱下来。灰色袜子湿了一片,脚趾头比铁还要冰。程默默和几个小伙伴从她身边走过,臃肿的背影看起来笨拙又暖和。
  程轻轻抿直唇线,漠然将鞋穿好。行人踩过的地方,寒雪融化再被冻硬,滑得厉害。程轻轻心不在焉,一脚上去便摔了个跟头。她双膝一软,径直砸到地上。膝盖上顺势剧痛无比,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腿断掉了。
  实在太疼了,程轻轻五官揉到一起,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抹抹不存在的眼泪,撑地爬起来。
  这条路她独自走了无数遍,每次走在上面,她会默默祈祷,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远一点。或者让路的尽头消失,便成海洋。
  程轻轻垂下脑袋,今天还是别太长吧。她的膝盖骨,刚刚说不定砸碎了,不然怎么现在还在疼呢?
  身后响起嘟嘟嘟的喇叭声,她急急走到路边,一辆黑色小车呼啸而过。车轮带起的泥点溅过来,她躲闪不及,淋个正着。本就不太好看的棉服,立刻丑上加丑。
  凛冽的寒风掠过后颈,程轻轻缩起脑袋,捧着双手哈了口气。
  咚。
  一团小雪球砸中她的衣摆。
  “程轻轻。”前方有人叫她,有些浓厚的鼻音。
  程轻轻抬起头,见到几米外那个瘦瘦高高,满面轻笑的少年。两人隔得那样远,他站在那儿,仿若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个骗人的哥哥。
  程轻轻垂下眼睫,移开视线,脚尖一转,好似没看见般,往旁走开。
  “小鬼?”他又叫了一声,应是感冒了,瓮声说话的语气,和记忆里大相径庭。
  程轻轻浑然未闻,拽着书包带,视线笔直定在模糊的尽头。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程澈大步跟上她,自然rua了一把小朋友狗啃似的短发。不过手还没顺过劲,程轻轻便头一偏,快步跑到另一边。
  她小时候生气会将自己短短的眉挤在一块,大大的眼睛里下一秒就能喷出怒火来。有时被他故意惹得气极了,便会踩跺着脚和他讲道理。一副“我虽然很生气,但我是个讲理的好孩子,才不是哥哥这样的大坏蛋”的表情。
  眼下,程轻轻面无表情,略有些抗拒地逃开他的触碰,别说一个字,就是眼神也不想分他半点。
  她为甩脱哥哥,脚步忽然加快。程澈刚说完小心,程轻轻兀地抚住膝盖,蹲下身。暗沉宽大的棉服登时裹住她的身体,和路边突然冒出来的一株小蘑菇般,在茫然的大地上,透着种孤零零的气息。
  程轻轻打定主意不理他,就等着膝盖没那么痛了再走。不料她屁股底下垫过来半支鞋尖,她低头一望,那鞋尖蓦然往上一提,身体向前一冲,她瞬时以倒栽葱的姿势扎进蓬松的雪堆里。
  程澈心下一紧,按照以往,他只要用这招,程轻轻便会立即一屁股坐到他脚上。然后返身抱住他的腿,宛如一团小小的腿部挂件,气势汹汹让他拖着自己跑。没想到今天她竟然毫无反击,就这么直挺挺地倒栽进了雪堆里。
  程澈连忙俯身抱她,突然,眼前一花,一团雪球重重得砸中他的面门。紧接着,小家伙抓起地上的污雪,不由分说尽数扔到他胸口。
  似乎觉得不够,她冲过来,伸脚便使劲连连踹他的腿。程澈轻呼一声,下意识忍住后退的冲动。由着她一下下,左右脚交替踹。似乎是累了,她低下头,胸口剧烈的起伏。整个过程,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程澈垂下眼睫,抬手拢住她的后脑。程轻轻头没动,底下却立即踩他一脚。程澈浅笑出声,低声问:“哥哥能还手么?”
  话音一落,底下紧跟着踩中他另一只脚。程轻轻就那么低着头,不断攻击着面前的人,双手不停捶打着他的小腹。打着打着,她脱力一般,贴在程澈胸口,温热的脑袋微微颤抖起来。起先只漏出一丝细弱的抽噎,她咕哝着“哥哥是个大骗子,臭鸡蛋!”
  随后这泣声逐渐扩大,她回到温暖的怀抱,犹如重新生长出新的勇气,所有的委屈都有了发泄的缺口,“呜呜,你就是不想要我了,你要把我卖了是不是?呜呜,我每天都在等你回来,可是你就是一直骗我,一直骗我!爸爸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我讨厌你们讨厌你们!”
  她哭得一抽一抽,语无伦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程澈胸口位置已糊满了污雪消融的水渍,和她的眼泪鼻涕,脏成一团。他拉下衣链,将程轻轻裹到衣服里,手掌慢慢抚着小家伙的后颈。她说一句,程澈便回应一句,“不是”“没有”“嗯,哥哥错了”。无论她是否听见,程澈都极有耐心。
  哭到最后,程轻轻红肿着眼眶从他怀里昂起脸,吸吸鼻子。程澈的指腹轻触了下她脸颊上薄薄的硬壳,她抱在怀里,棉服底下只有细瘦的一点。长发不见了,脸上蓬勃的朝气消失了,脖子底下,底下?程澈抬起她的下巴,看到一层灰色的尘垢。
  他半蹲下身,拿纸一点点擦着她的泪痕,问:“那轻轻,还要不要和哥哥回家?”
  *
  程澈抱着她,走进小院,满面寒霜的掠过大伯母。大伯母笑容一凝,讪讪嗤声。眼见兄妹两去了房里,不一会儿,里头便哐当响了声。
  二十六寸的行李箱再次被展开,程轻轻看着哥哥拉开衣柜,快速收拢好自己的衣服堆进箱子里。然后是鞋,发绳,娃娃。
  带来的十几双袜子破的破,单的单。裙子发灰发乌,皱皱巴巴团在角落,撑开时竟然有老鼠在上头产崽。而那双粉色小皮鞋,绑带断裂,布满划痕,鞋身被撑大一半。浴室里,程轻轻牙刷的刷毛炸成一朵云,早就失去了刷洗的作用。洗澡的毛巾,也因长期阴湿,洇出股恶人的臭味。
  程澈将眼睛看到的所有事情在脑海里过掉一遍,脖颈的青色血管倏尔逐一暴起。忽然闭眼,低低咒骂一声。
  “哥哥?”程轻轻摸摸他的脸。
  大伯母路过房门口,大惊小怪道:“哟,这是干什么呀?程澈啊,妹妹的衣服不要乱动,不然她又要找不到啦!”
  程澈挡在程轻轻身前,语意微凉:“您说得对,找不到可就不好了。”
  他单手捂住程轻轻的眼睛和耳朵,长腿一伸,硕大的行李箱就这么被踢起来,撞到墙壁,哐当几下,四分五裂,衣服鞋子四处甩开。大伯母让他突然掀箱子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
  “你,你这是干嘛?”
  程澈抱起程轻轻,走到大伯母身旁,阴鸷睇她:“这些日子辛苦您了,这些,就当是给您的辛苦费。”
  “程澈?”大伯母给这嚣张劲儿堵得半死,立刻尖声教训他:“你们就是这样对长辈的,啊?我辛辛苦苦带你们这么久,你们就这样回报我的,啊?还讲不讲道理了?你们小孩子做人要知道良心是什么......”
  程轻轻被哥哥抱到院子外,模糊还能听到大伯母的叫嚷。她紧紧搂着哥哥的脖子,看着远方漫无前路的远方,内心有些惶恐不安。
  “哥哥?”
  程澈拦下辆进城的小巴,捏捏她翘起的鼻尖:“走吧。”
  两人在夜里才赶回到市里,程轻轻还有些晕晕乎乎,两个核桃般的眼球,这会一直往下坠,看着十分困顿。程澈看了眼时间,马上十二点。
  他将程轻轻外套外裤脱掉,放在床上。程轻轻迷迷糊糊抱住他,梦呓似的,说:“哥哥不要丢下我,”
  程澈顺势躺下来,他去乌溪镇前就患了重感。一番折腾下来,这会再生不出多余的闲心。他搂着程轻轻,闭上眼,想,小鬼跟着他就好,去他妈的明天。
  *
  程轻轻睁开眼,干涩的眼睛四处转动,扫到周围熟悉的书柜,台灯,再看身上盖着的墨蓝色被子。
  这是哥哥的房间。
  有一抹热乎乎的呼吸喷在耳廓边,她转过脸,看到一张放大的脸。
  哥哥。程轻轻翘起嘴角,小手摸摸他的下巴。少年纤薄的白皮上,染着几分不正常的红晕。程轻轻觉得这样的哥哥真漂亮,她不自觉摸了摸他的脸。
  嗯,好烫?她蓦地回神,用自己的额头贴过去。
  没错,哥哥发烧了。
  程轻轻胡乱穿上衣服,趿拉着拖鞋去客厅翻药箱。家里没有热水,她只好先接了杯冷水进去。哥哥全身烫得吓人,程轻轻将药抵进他嘴里,接着往他嘴里倒水。不料,倒得过急,一半都流到被子上。
  “哥哥?”程轻轻闪着泪瞳,害怕想着,哥哥会不会死掉?是不是因为哥哥把她接回来,所以才会生病?
  程轻轻捧起他的脸,小声告慰:“我以后一定会听话的,哥哥不要死,好不好?”
  她眼泪簌簌滑下,落到哥哥眼窝里,积成一个浅浅的水洼。他歇在面颊上的蝶翅,轻轻颤动,似在回应程轻轻的问话。
  程轻轻咬住下唇,叁两下跳下床,跑到厨房。
  *
  程澈是被一座大山压醒的,他费力地顶开眼皮,一下便看到胸口处趴着的小鬼。额上有些异样,他伸手取下那片东西。居然是片退烧贴。他唇角稍稍上扬,余光扫到床头柜上的药。拿起来看了看,已经过期了。
  他支起手臂,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臭味儿,忽而整个人僵在那儿。
  煤气?
  ————
  某报:警方发现某小区兄妹二人,因不当使用煤气,致发现时抢救无效死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