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郑朝阳、郝平川、白玲和两个公安人员等候在会议室里。
罗勇从门外走了进来,对众人说道:“今天的会是秘密会议,在座的都是党员,组织纪律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宣布部里下达的命令。首长访问回来后会在长辛店停留,看望车辆厂的工人和当年‘二七大罢工’的死难者家属,公安局要配合警备司令部做好警戒准备,具体时间等警备区的通知。这次首长是微服出访,警卫人员带得不多,这就更要我们谨慎再谨慎,将工作做得细致更细致,绝不能有半点差错。现在任命郑朝阳为这次行动的负责人,郝平川同志协助,协调警备区和当地警方开展保卫工作。”
郑朝阳和郝平川站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保证完成任务。”
罗勇叮嘱道:“郑朝阳,我警告你,出了事可是要掉脑袋的哦。”
郑朝阳回应道:“领导,我保证,要掉,也是掉敌人的脑袋。”
郑朝阳和郝平川两个人上了厕所。
郝平川十分亢奋地对郑朝阳说道:“你说首长来了咱们会不会被接见啊,想想我都睡不着觉。”
郑朝阳说道:“微服出巡就几个小时的时间,那么多的机车厂工人和烈士家属,我看悬。”
两人离开厕所后,宗向方从隔间出来,神色淡定地走出了厕所。
宗向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翻看着材料,大脑开始飞速旋转。郑朝阳和郝平川无意间传达出的信息令他有一种猎人窥探到猎物的亢奋。能叫郝平川这种老战士兴奋到睡不着觉的人会是什么人?机车厂的工人和烈士家属……
宗向方从书架上抽出郑朝阳送给他的《中共简史》,翻看着,翻了几页后,上面出现一行标题——京汉铁路大罢工。
宗向方念叨着:“长辛店。”
三儿的脑袋突然伸了过来:“看书哪?”
宗向方看了一眼三儿,紧张地说道:“我的入党申请通过了,得抓紧时间学习啊。”
三儿把热水壶放下,拎起宗向方桌前的空水壶往外走,回头对宗向方说道:“您抓紧学习,我抓紧送水,都得抓紧。”
宗向方继续看书。多年的特工经验使他敏锐地感觉到有大人物会到长辛店访问,而且是微服出巡。一旦成功就能创下盖世功勋,尤其是想起台湾开出的千两黄金的赏金,那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宗向方的邪念重新燃起,他需要抓紧通知凤凰。
宗向方随手在书上将关于京汉铁路大罢工的页面折了个印记,合上后,又将书放回书架上。
宗向方赶到医院太平间,送来了一号长辛店机车厂的消息。段飞鹏半信半疑,郑朝山则说已经查证了台湾方面的情报,他们在苏联的间谍确定了信息,访问列车本月30日回程。
宗向方提议由杨凤刚来执行这次行动,可025没了,怎么联络他呢?郑朝山让他们两人先回去,杨凤刚的事情由他自己来办。
郑朝山打开办公室的暗格,从里面拿出自己的电台。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开始发报。
回到家看着秦招娣不紧不慢地收拾行李,打包装箱,郑朝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他对秦招娣说:“其实我也没说不走,只是这里的好多事都没有办完。”
秦招娣抱怨道:“那你就慢慢办啊,我来这儿找我老叔的时候就说过,等南边太平了我是要走的,去过自己的生活。我没想到会遇见你,更没想到会有个家。这些天我一直在问自己,以前是年年战乱,大家都身不由己,现在太平了,为什么我还是身不由己,每天提心吊胆,觉得朝不保夕?”
郑朝山苦笑道:“天下太平了,江山一统,南北又能有什么区别。就算离开了,也还是朝不保夕。”
秦招娣收拾东西的手突然停下,她转过头说道:“五哥,你说实话的时候总是叫人觉得这么温暖。”
郑朝山奇怪地问道:“什么意思啊?”
秦招娣说道:“咱们是夫妻,很多话你可以直说的。不过我也知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不强求,如果你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没关系,我可以先走,去广州等你。总之,5号这天,我是一定要离开的。”
郑朝山问道:“能不走吗?”
秦招娣严肃地说道:“不能!”
郝平川走进屋,看到郑朝阳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图。
郑朝阳招呼道:“老郝,来,过来看看。”
郝平川看着桌上的图画,问道:“这都是什么?”
郑朝阳解释道:“这是长辛店机车厂给拿来的不同时期的建筑图。你来看看,这里是大礼堂,假设这里、这里、这里和这里都有重兵把守,主干道根本无法通过。如果给你一支小分队,突袭大礼堂,你会怎么办?”
郝平川仔细看着地图,思考片刻后说道:“我会选择放弃,这么远的距离又是这么狭窄的空间,想要秘密越过重兵把守的封锁线几乎不可能。到不了大礼堂就会被发现,自己已经陷入重围,我要为战士的生命负责。”
郑朝阳从最下面拿出一张十分陈旧的地图,对郝平川说道:“你再看看这个,这是机车厂最老的一张地图,还是北洋时期的。”
郝平川看着地图,指着上面的一个点说道:“除非,攻击的地点在这儿。”
郑朝阳看着郝平川指点的地方。
郝平川继续说道:“这个小礼堂,你注意到没有,有一条地下通道,如果还在的话,这条通道离小礼堂很近,就有了突袭的条件。当然,前提是这条地道没人知道。”
郑朝阳的眼睛死死盯着郝平川指出的密道位置,说道:“当然会有人知道。”
郑朝山刚做完一台手术,有些疲惫地回到办公室。他坐在办公桌前,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最后,他还是拿起话筒拨通后说道:“我找郑朝阳,我是郑朝山。”
郑朝阳走进家门,郑朝山招呼他到地下室,里面摆放着父亲的好些旧物。哥俩儿忆起往事,郑朝山说父亲的祭日快到了,打算给父亲修修坟,已经好多年没修了。
“修坟日期就选在下月初吧,你也来。1号,是阴历十六,我看了黄历,不错。”
郑朝阳此时背着身,听到这句话后表情无比严肃:“1号不行。”
当他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微笑,他对郑朝山说道:“哥,你再换一天吧。”
郑朝山收拾着旧物,脸上的表情从严肃转到微笑:“行。那我再选一天,希望你……有时间。”
一辆吉普车停在公安局的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穿军装戴警备区臂章的人。罗勇从屋里迎了出来,高兴地说道:“老宋,我这里万事俱备,就等你了。怎么样,东西带来了?”
穿军装的人拍拍手里的档案袋,指了指办公室的方向。罗勇带着他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不远处,宗向方在悄悄地观察着罗勇和来客的一举一动。
晚上,罗勇下班后锁上办公室的门离开了。阴影处,宗向方闪身出来,观察到楼道里没人后,他用开锁工具以极快的速度打开了罗勇办公室的门,走进了房间。
宗向方戴上白手套,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在屋里搜索。他打开罗勇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份档案,档案的封面上是“长辛店保卫计划”几个字。他迅速打开档案,拿出微型相机开始拍照。
拍完照,宗向方迅速把档案复位,打开房门看外面没人之后迅速出门,消失在黑暗中。
在罗勇办公室对面的房间里,齐拉拉趴在钥匙孔上看着罗勇的办公室,宗向方开门和出门的举动已经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齐拉拉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道:“这回可逮到你啦。”
他身后,郑朝阳悠闲地喝着茶嗑着瓜子说:“看见了吧,人家开锁的速度可比你快多了。”
郑朝山闭眼喝着茶,身后站着段飞鹏,另外一边的宗向方在窗口四处察看。郑朝山对面坐着一个人,正是杨凤刚。
关门上板声传来,郑朝山睁开了眼睛,询问杨凤刚的人手和武器装备情况。杨凤刚称自己有三十个人,一个顶十个。武器装备嘛,杀几个人足够了。郑朝山提出事成之后奖赏三七分,自己三杨凤刚七,杨凤刚欣然接受了这一条件。
但杨凤刚质疑消息是否确定可靠,自己得为别动队那帮兄弟的命负责。虽然宗向方再次证实“公安局现在全体戒备,郑朝阳他们组如临大敌,每天开会,加紧训练”,但郑朝山心里也怀疑这是不是共产党将计就计设下的圈套。
段飞鹏在谢汕的带领下进了冼登奎的办公室。冼登奎正在仔细地擦拭一件青铜器,他抬眼看了下段飞鹏,示意他坐下。段飞鹏软硬兼施,要求冼登奎尽快搞到长辛店的情报,最好是能搞到张地图,并许诺他情报到手后会得到晋升,话刚说完,段飞鹏便转身离开了。
段飞鹏对自己前恭后倨,令冼登奎大为不满。但他还是吩咐谢汕去和长辛店的傻二说一声,看能不能搞张地图出来。
谢汕答应着,冼怡走了进来,问冼登奎刚才出去的人是不是段飞鹏,并劝说父亲不要再和这种人来往,不然早晚会被他害死。
冼登奎笑着说:“哪有这么严重。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闺女。这孙子来也没别的事,就是打听长辛店的一些情况,估摸着准备去那边干票大的。我正琢磨呢,长辛店都是些铁路工人,个顶个穷得叮当响,他跑那儿干吗去,去扒铁轨卖废铁吗?”
冼怡听到长辛店的名字微微一愣,对父亲说:“您知道就好,现在咱们做的都是正当生意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就都断了吧。”
夜里,冼怡悄悄把一封信扔进了邮箱,信封上写着:北京市公安局郑朝阳收。
办公室里,郑朝阳举着密信在阳光里照来照去,放下信件后,他对众人说道:“叫咱们注意长辛店,说会有特务搞破坏,这到底是什么路数啊?”
旁边的白玲一把把密信从郑朝阳手里抢下来,对他说道:“你是忘性太大啊还是诚心装傻啊,这匿名信你看着就不眼熟?这和上次咱们抓窦司机那次收到的匿名信是一样的,连纸都用的是同一种。”
郑朝阳恍然大悟,回身在身后的档案架子上寻找,很快就找到窦司机案件的那张匿名字条,两相对照着看。
“这是一个人剪的字,是谁呢?”
白玲分析道:“首先,可以肯定这是知情人,但这两封匿名信的内容都有些含糊。只是指出了大致的方向,更具体的就没有了。这有三种可能:第一,他能接触到这种级别的情报,说明他不是一般人,而且就在我们附近;第二,他知情但是不完全知情,也就是知道情报的一部分而已;第三,就是他完全知情,却刻意隐藏掉部分信息,叫咱们自己去摸索。这就说明这个匿名人想帮我们却又有所顾忌。你仔细想想离我们比较近的人里,有谁比较符合上面的这些条件。”
郑朝阳想了想随口说道:“冼怡?”
白玲回应道:“你还不算笨,这丫头一门心思地对你好,可他爸爸是黑帮分子,关键是还和特务有联系,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郑朝阳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冼登奎和特务有联系?”
“以前不知道,可这两封信如果真是冼怡寄来的,那冼登奎就一定和桃园行动组有联系,弄不好还是其中的主要成员。你仔细想想冼怡对你的态度,是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
郑朝阳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在我们抓捕窦司机的行动之后。”
白玲继续分析道:“我们抓窦司机之前收到了第一封匿名信。我敢肯定,她是在这个时候知道他父亲和特务有关联的。你想想,她父亲是黑帮分子,可她仍然对你好,那是因为她觉得黑帮可以洗白,江湖话讲叫金盆洗手。但特务就不一样了,那是会你死我活的。她怎么可能还和一个有一天会举着枪顶着自己父亲的头,甚至可能将自己的父亲一枪击毙的人在一起。真到那个时候,她该怎么办?”
郑朝阳沉默了。
白玲继续说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可真到了选择的时候,又会发现想要摆脱出身其实并不容易。我想,冼怡一定有过下油锅一样的挣扎吧。”
郑朝阳感慨道:“我从没想到过这些。”
他站起来拿起帽子,沮丧地说道:“我出去透透气。”
郑朝阳路过白玲身边时看了一眼她,问道:“白玲,你说有些事情,是明白点儿好,还是糊涂点儿好,或者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好?”
“谁也不能事事都想明白,但求问心无愧就好。”
郑朝阳一笑出了门。
他开着吉普车来到湖边停下,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水,眼前浮现出自己和冼怡的过往。
离开湖边,郑朝阳来到花市大街派出所找代数理。
代数理忙着给郑朝阳倒水,然后拿出一个账本一样的册子递给他,轻声说道:“这是你交代的任务,看住冼登奎。这段时间我一直派人盯着他,这是他每次外出的记录,见的什么人,什么时候回的家,还有他家商号的买卖的情况,都在这儿。对了,还有他的管家谢汕的情况,也在这儿,这也是个老狐狸。”
郑朝阳说道:“冼登奎最近倒不怎么活跃啊。”
“是啊,自从叫她闺女冼怡接管了生意之后呢,他似乎就在家里当老太爷了。冼怡呢,倒完全是干正当生意,冼登奎名下的好几家烟馆和赌场都被她出手卖了,这是打算往新生活的路上奔了。别说,这姑娘倒真是个人才。哎,小道消息啊,我听说当初冼怡对你……”
郑朝阳瞪了他一眼,代数理急忙住嘴。
郑朝阳指着册子上的一个人名,问道:“这个叫傻二的,是什么人?”
“算是冼登奎的一个亲信,管着长辛店那边的一些走私团伙。”
郑朝阳继续追问道:“长辛店,谢汕见了这个傻二两次。傻二人呢?”
“在我手里,前儿这小子往城里走私大烟叫我给拿了,正打算办他呢。”
郑朝阳轻轻地敲击着册子,自言自语道:“傻二,那就是这个人了。”
郑朝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旧地图递给代数理,郑重地说道:“小代,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叫傻二把这张地图交给冼登奎。”
代数理打开地图,看到一张十分陈旧的长辛店机车厂的地形图。
慈善堂冼登奎的办公室中,谢汕拿着一个大信封进来递给冼登奎,说道:“大哥,长辛店的傻二派人送来的。新的地图没有,他这儿倒是有张旧的。”
冼登奎看着地图抱怨道:“这也太旧了吧。”
谢汕解释道:“傻二说警察盯他们盯得紧,他们也不敢招摇,不少兄弟都洗手不干了,实在不好办,这张地图还是他大舅哥在的时候用的。”
冼登奎打算不再计较,说道:“算啦,就这个吧。地图嘛,能指道就成。”
冼登奎将地图交给段飞鹏,段飞鹏看着旧地图说道:“这也太旧了。”
冼登奎生气地说道:“你懂什么,这是我正经花了五十块大洋从厂里的机要科弄出来的。别看旧,画得可清楚了,你看,自己看。”
段飞鹏推开冼登奎的手说道:“算了,就这个吧。”然后他十分仔细地收起了地图。
旧地图送到了杨凤刚的手里,他摊展开地图用放大镜仔细地看着,很快就注意到那条废弃的旧地道。
杨凤刚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黑胖子回答:“看着像是一条秘密通道。”
杨凤刚又看着地图说道:“这里是小礼堂,和这个通道紧挨着。”
黑胖子疑惑地说道:“我们的人侦察过了,没听说厂里有什么密道。”
“既然是密道,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这样,你带几个人去这个密道的出口侦察一下。还有那个内线,叫什么?”
“傻二。”
“多给他点儿钱,叫他打听下有谁知道这条密道。”
郑朝阳开着吉普车来到长辛店的老马酱肉铺,下车进了大门。
郝平川对郑朝阳说道:“这里的马老板是老地下党,安全。”
郑朝阳点了点头,跟着郝平川来到酱肉铺的包间,里面坐着几个人,有穿工装的,也有穿解放军制服的,还有穿警察制服的。
郝平川介绍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个是警备区的崔营长,也是我的老战友。这个是当地派出所的陈所长,原来是长辛店地区的老地下,地道的地头龙。这个是机车厂的工会主席。”
工会主席起身和郑朝阳握了握手。
郑朝阳对众人说道:“事情紧急,客套话就不说了。叫大家来这里,是为了保密。有一个重要的计划要实施,在我宣布计划之前,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要用党性原则来保证,今天会上的话,绝不外泄一个字,哪怕是对至亲的人也一样。这个计划的名字是‘灭鼠’。”
郑朝阳在桌上铺开一张地图开始讲解,几个人围在一边,不住地点头。
另一边,在杨凤刚驻地,杨凤刚在看桌子上的地图。
黑胖子说道:“这是密道的入口,我检查过了,和傻二说得差不多,原先是日本人修的一条兵道,后来发生事故就封闭了。我仔细看了封堵的大门,可以肯定没人动过,是很多年前封闭的,不是陷阱。”
杨凤刚点头:“从地图上看,这条密道直通小礼堂。”
黑胖子解释道:“这个小礼堂以前是个仓库,所以兵道的出口就开在了附近。日本人投降了,仓库就改了小礼堂。”
“如果我们从这里偷偷进入,可以避开外面的密集守卫。突袭完毕之后沿着密道退回,再炸毁密道阻挡追兵。”
“计划完全可行。”黑胖子十分认同杨凤刚的安排。
杨凤刚敲打着地图,不自信地说道:“这可是要冒天大的风险啊,万一失败,可能全军覆没。”
黑胖子指点着另外的照片,上面有人在给小礼堂挂红灯笼,有人在街道上贴标语。
“我们秘密调查了长辛店周边的情况,他们正在张灯结彩准备迎接仪式。小礼堂也重新粉刷装饰过了,连负责警卫的当地警察都在剃胡子刮脸,还换了新的制服。”黑胖子说道。
“这倒像是真的,只是……”杨凤刚的语气中依然透着怀疑。
黑胖子继续解释道:“长官,长辛店我知道,北洋时期就是中共的堡垒,赤手空拳就敢和吴佩孚的几十万大军对着干。所以,他们认为这个地方很安全,警戒的重点只是放在了外围。”
杨凤刚一拍桌子,下定了决心,大声说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通知凤凰,按计划突击!”
郑朝阳骑车快速赶到了郑朝山家,进屋就喊嫂子弄点吃的,说自己快饿死了。秦招娣出来看郑朝阳一身的土,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一个掸子给他掸土。
郑朝山出现在门口,叫郑朝阳赶紧进屋喝茶:“你这是干吗去了,这一身的土。”
“参加义务劳动,清除垃圾。这回北京的垃圾给清除得差不多了。”
郑朝山仔细打量着郑朝阳,他的手很干净,脸也很干净,鞋上也不是很脏。郑朝山断定,郑朝阳没有参加什么义务劳动,而是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所以身上沾满了黄土。结合之前获得的情报,他去的这个地方,很可能就是长辛店。
郑朝阳催问嫂子饭好了没有,说自己这是回来取点东西,还得赶回局里呢。郑朝山追问他晚上回来吗,郑朝阳说不一定,得看情况。
说话间,秦招娣端着一盘煎饺进来,郑朝阳坐下边吃饺子,边夸赞道:“嗯,好吃,嫂子你包的饺子真是没得说。”
罗勇通知郑朝阳、郝平川、白玲到会议室准备开会。
罗勇嘱咐道:“这次捕猎绝不能轻敌,杨凤刚的别动队非常危险,每个人都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根据情报,经过多次围剿,他们还剩三十个人左右。这次,要毕其功于一役,组织上明确命令,无论死活,必须无一漏网!”
郑朝阳自信地说:“请领导放心,保证叫他有来无回!”
罗勇继续叮嘱道:“大战在即,对有关人士,要时刻注意。现在开始实施封闭,白玲,你来负责。”
白玲应答道:“是。”
郑朝阳和郝平川、白玲等人从罗勇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说说笑笑地出了门,看到宗向方,郑朝阳冲他点头致意,然后坐上吉普车走了。
宗向方看着郑朝阳的背影,想着他刚才冲自己微笑。
三儿不知道从哪儿又溜了过来,对宗向方说道:“瞧咱郑组长的嘴咧的,您说他是不是也准备娶媳妇了。唉,不能够啊,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宗向方看看表说道:“快下班了。你慢慢想吧,想到了告诉我啊。”
他也往大门处走去。
这时,白玲突然出现,对宗向方说道:“向方,等等。”
宗向方停下来看着她。白玲来到宗向方跟前,转身冲着屋里的公安人员说道:“我现在宣布,局里今晚有重大的行动,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许回家,留守在局里,所有人不许打电话。齐拉拉!”
齐拉拉过来立正站好。
白玲命令道:“你守住电话,只许接,不许打!”
齐拉拉应答道:“是。”
外面大门关闭,警卫上了锁。
白玲继续说道:“这是战时纪律,违抗者按战场纪律处理。向方,先去休息吧,很快就结束了。”
宗向方点了点头,看着白玲走进了办公室。
宗向方脸色阴沉,坐立不安。突如其来的紧急封闭叫宗向方有了不祥的预感。看着紧闭的大门,他只能祈祷,他的预感也许仅仅是预感。
郑朝山正在屋里看书,家里的电灯突然熄灭。他感到奇怪,起来看了看闸盒,并没有发现问题。郑朝山警惕起来,他拉开抽屉,拿出手枪揣进了口袋。
段飞鹏装扮成检修电话的,来到郑朝山家里汇报。杨凤刚为确保行动万无一失,派了两名别动队员进城,要在大华电影院制造恐怖爆炸事件来牵制城里的公安。现在这两个人在段飞鹏那里,他俩是军人,而且只听杨凤刚的。实在没辙了,段飞鹏只好溜出来找郑朝山拿主意。
郑朝山和段飞鹏一样,不知这只是杨凤刚的意思,还是大先生的授意。但他清楚,这个决定愚蠢至极,因为城里的活动只会给他们造成更大的安全隐患,对城外没有丝毫的帮助。郑朝山叫段飞鹏先稳住这两个人,自己再想办法,段飞鹏点头离开了。郑朝山在门洞里看着段飞鹏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深处,转身回到屋里。片刻,灯亮了,郑朝山拿出火柴刀开始仔细地擦拭。
大华电影院里,电影即将开始放映,好多观众匆匆进场。郑朝山从电影院里出来,与着急进场的一对青年男女擦肩而过。
他把电影票的票根和几根雷管揣进兜里,躲进了影院旁边的阴影处。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人也从暗处走了出来,经过郑朝山的面前,但郑朝山躲在黑暗中没让他们发现。这两人身强力壮,正是杨凤刚的别动队员。
到点了,可定时炸弹没响。两人觉得定时炸弹不靠谱儿,决定改用军用手雷。两人掏出手雷,正专注数一二三要扔出去的时候,郑朝山从阴影处慢慢走出,悄无声地从后面割断了他们的喉咙。两人脖子上鲜血喷出,摇晃着摔倒在地上抽搐着,很快停止了呼吸。
郑朝山头也不回地快速离去。
杨凤刚带领别动队悄悄地摸到机车厂小礼堂外的地道口附近,举起望远镜看着,望远镜里出现了段飞鹏的身影。段飞鹏打开手电筒,灯头上面蒙着红布。
段飞鹏用手电筒晃了三圈儿,是安全的信号。杨凤刚带人摸了上去,双方见了面。
杨凤刚问道:“都查了?”
段飞鹏应道:“我就守在这儿的。肯定没有埋伏。”
杨凤刚点点头,一挥手,两个别动队员上来打开密道上的伪装,露出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和上面的大铜锁。一个队员用大号老虎钳子剪断了铜锁,打开了铁栅栏门。
段飞鹏说道:“杨长官,我在这儿给您把风,祝您……”
杨凤刚一把拉住他,呵斥道:“前边带路!”
段飞鹏哀求道:“我不会打仗。”
杨凤刚厉声说道:“没叫你打仗。叫你探路,走。”
杨凤刚冲段飞鹏比画着手枪,段飞鹏无奈,领头钻进了密道。
杨凤刚对三个队员说道:“你们留在这儿,有情况马上发信号。”
他带着别动队员进了密道。
三个队员紧张地呈三角队形警戒,没发现自己脚下的草正在慢慢地移动。突然间,地上跃起六七个解放军战士,身上都披着浓密的荒草,脸上涂着黑色。
三个队员毫无防备,很快被打倒在地,一个队员举起信号枪想要发射,但被战士死死按住。战士们抓住三个队员之后用手电晃了几下,不远处,无数披着荒草隐蔽的解放军战士冒了出来。
密道的另一头,井盖被打开,一个人头冒了出来,四处观察。很快,两个队员走了出来,领头的是黑胖子,两人开始做战术搜索。
黑胖子招手,杨凤刚跟着出来,段飞鹏跟在身后,其他队员则慢慢从密道出来。
黑胖子指着不远处的小礼堂说道:“礼堂四处没有警卫。警卫都在外围,那边。”
杨凤刚顺着黑胖子的手势仔细观察着,看到百米开外,有穿着军服的人在晃荡。小礼堂里掌声雷动欢声笑语,有领导人在讲话的声音。
杨凤刚犹豫着。
郑朝阳躲在隐蔽处看着杨凤刚的人从地道中出来,轻轻地在步话机的话筒上敲击摩斯码:狼入虎口,准备行动!
礼堂外的隐蔽处,埋伏了大批的解放军战士和公安人员。
郑朝阳看杨凤刚还在犹豫,迟迟不动手,也有些焦急,默默叨念道:“真是个老狐狸啊,一步三晃,看风景啊你,大菜准备好了,快吃啊。”
郑朝阳招呼身边的一个公安人员,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公安人员点头示意后离开了。
杨凤刚还在犹豫。两个公安人员装束的人从不远处走来。他急忙示意队员隐蔽不动。两个公安人员从杨凤刚的隐蔽处前走过,两人边走边说:“警卫团的同志在路上,就快到了,这个联谊会还是早点结束吧。”
“说真的,这么大的首长就带这么点儿警卫,我心里一直担心着呢。”
“还有半小时,再坚持一下吧。”
两人打着手电四处照着走远了。
黑胖子催促道:“长官,速战速决,别犹豫了。我保证五分钟解决。”
杨凤刚咬牙说道:“二组警戒两翼,阻挡警卫,一组跟我上。”
杨凤刚带兵迅速冲向小礼堂。段飞鹏趁着别人不注意,慢慢地后撤,躲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长出一口气,看着天上皎洁的月亮,自言自语道:“太亮了啊。”
杨凤刚带人冲进小礼堂,礼堂内却空无一人。舞台上拉着大幕,前面的桌子上放着录音机,掌声、欢笑声不断传出来。
大幕拉开,后面是两挺马克沁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毫无准备的杨凤刚别动队。
郝平川站在重机枪后面,大喊道:“缴枪不杀!”
伏兵四起。
杨凤刚脸色惨白,大喊:“上当了!”
一时间枪声大作。在局促的空间内杨凤刚的别动队成了活靶子,纷纷倒下。杨凤刚大喊撤退,掉头出了小礼堂。
杨凤刚带人冲出小礼堂,四周突然亮起雪亮的探照灯,集中照在杨凤刚的别动队队员身上,四周的屋顶上、胡同里,到处都是戴着钢盔的解放军战士和穿着警察制服的身影。
郑朝阳拿着大喇叭喊道:“杨凤刚,你已经被包围了,马上放下武器投降。解放军优待俘虏,你要为你身后士兵的生命负责,不要再负隅顽抗,这是给你的最后警告。”
杨凤刚看着周围的地形,发现自己完全是在空旷地带,几乎无险可守。
黑胖子问道:“长官,怎么办?!”
杨凤刚叹息道:“没路可退了。”
他看着手里的枪,打算扔到地上。
不远处,隐藏在暗处的段飞鹏看着杨凤刚二话不说抬手一枪,子弹掠过杨凤刚的脖子打倒了一个队员。黑胖子大声吼叫着举着冲锋枪扫射,其他的队员也一起扫射。
郑朝阳大喊:“打!”
双方互射,杨凤刚的人处于地形的劣势,不断有人倒地。
段飞鹏则躲在暗处冷笑道:“对不住了杨长官,你不死,我跑不了,谁叫你是精锐。”
段飞鹏闪身在黑暗中穿梭,但发现包围圈密不透风,到处都有解放军在搜索。
他看到一户人家门口堆了很多的玉米秸,从后腰处抽出一条大号的麻袋,跑到玉米秸处钻进麻袋,从里面把封口扎好后摔倒在玉米秆堆里,从外面看就是一个装满了杂物的麻袋包。
杨凤刚带着部分亲信拼死冲出重围。
黑胖子说道:“长官,我们赶紧从密道撤吧。”
杨凤刚拒绝道:“这是套子,早就设计好了,回密道就是找死。段飞鹏呢?”
“跑了。”
杨凤刚气得大骂:“混蛋,都是混蛋!凤凰,你这个混蛋!给老子假情报,老子饶不了你!”
郝平川端着冲锋枪一路追击,猛打猛冲,在手榴弹的爆炸闪光中他看到了不远处的杨凤刚。
郝平川大喊:“杨凤刚,老子宰了你。上,跟我上!”
郝平川端着枪一阵扫射后冲了出去,后面很多战士陆续跟上。
郑朝阳则在二楼的指挥所用望远镜查看着战况。
他打电话说道:“周连长,你那边开个口子,叫他们跑出去几个,然后再把口子封住,对,围城必缺。”
接着,他又打电话说道:“王连长,周连长这边的口子开了放几条鱼进来,你这边把口袋扎紧了,别放走一个!”
放下电话后郑朝阳继续观战。
杨凤刚和黑胖子拼命逃跑。
“长官,没别的路了。怎么办?”
杨凤刚愤怒地说道:“打出去!”
黑胖子掩护杨凤刚撤退,身边的队员不断倒下,最后杨凤刚悲愤地看着黑胖子身中数弹倒下。
黑胖子大喊道:“长官快走!”
杨凤刚带着一个队员冲入黑暗之中。
他突然指着旁边的房子说道:“那边!”
队员刚转身,杨凤刚便对着他的后脑开了一枪,子弹从后脑进入在面部炸开,脸被炸得面目全非。
杨凤刚迅速将自己身上的军服脱下来给死去的队员换上,包括戒指和手表都给他戴上,自己只穿着内衣,从旁边的院子里找来一块烂布包在身上,迅速隐藏。
机车厂内的战斗停止了,到处都是杨凤刚别动队队员的尸体。解放军战士和公安人员在打扫战场。郝平川端着冲锋枪在四处搜查,路过段飞鹏隐藏的麻包。一个战士正在搜索,他用步枪的刺刀在草垛里刺着,离段飞鹏的麻包越来越近。
一个战士跑过来说道:“报告,那边死了个当官儿的。”
郝平川急忙跟着战士跑了过去,拿步枪的战士也跟着他离开。
地上一具穿着国军上校制服的尸体,身高、身材都和杨凤刚一样。郝平川急忙蹲下检查,翻出一张军官证、十几块银圆还有一张长辛店的旧地图,打开军官证,上面是杨凤刚的名字。
郑朝阳走了过来。
郝平川说道:“是杨凤刚。”
郑朝阳查看尸体后说道:“脸都打烂了,带个俘虏过来。”
两个俘虏被带了过来。
郑朝阳问道:“看看,是不是你们的长官?”
一个俘虏看看后说道:“表和戒指都是杨长官的。”
另一个俘虏应答:“是他。”
郑朝阳看他的眼神不对,眼睛瞪着他质问道:“看清楚了!子弹是近距离从后脑射入!说瞎话老子现在就毙了你!”
俘虏结结巴巴地说道:“看着像是马六。马六右手中指残疾,短一截儿。”
郝平川检查尸体右手的中指,确实少了一截儿。
郝平川气愤地说道:“他跑不远,我带人去追!”
清晨,解放军搜山抓捕杨凤刚。杨凤刚善于伪装,躲在草丛中,看到不远处的郑朝阳和郝平川走了过来,他拉开枪栓,发现没子弹了。
郝平川说道:“朝阳,你这一手引蛇出洞可玩儿得真是溜啊,杨凤刚这龟蛋的这些龟兵全被包圆了。我刚才清点了下人数,连死带伤加上投降的被俘的,一共三十一个。”
郑朝阳问道:“咱们的情况呢?”
“轻伤三人,没大碍。”
郑朝阳遗憾地说道:“可惜没找到杨凤刚,这小子活着终究是个祸害。在这一带加紧搜索!”
郝平川说道:“他跑不了。”
郑朝阳说道:“目前这种情况下,杨凤刚无非是三条路:第一,自己夹尾巴跑路;第二,进城找桃园行动组打架,假情报是他们提供的,他们难辞其咎;第三,找我报仇。”
郝平川疑惑地问道:“找你报仇?”
郑朝阳解释道:“这些兵有不少从印度就跟着杨凤刚,实打实的老兵,跟着他出生入死,现在就这么完了,换了你会怎么样?”
郝平川笑道:“你就算是跑到天边儿我也得弄死你。可你觉得这杨凤刚能这么有血性吗?”
郑朝阳笑着说道:“我也想看看。”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了。隐蔽处的杨凤刚扔掉没子弹的手枪,眼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公安局中,齐拉拉接到电话,脸上都是亢奋的表情,他反复询问道:“好好好,你再说一遍。真的啊!!”
齐拉拉放下电话,对着屋里的人用最大的声音喊道:“报告大家一个重大消息,刚刚我军在郑朝阳组长和郝平川组长的带领下大获全胜,一举歼灭蒋匪帮杨凤刚别动队,打死打伤三十一人……”
现场一片欢呼,大家相互拥抱、击掌。宗向方呆若木鸡,他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首长去长辛店视察的事情,一切都是烟幕。而自己完全陷进局里,传递了假消息,不但杨凤刚的别动队完了,自己也完了,甚至连郑朝山都完了。
他踉跄地出了公安局,发现根本就没人拦他,几乎所有警察都带着嘲笑的神情在看他。
宗向方在跨越门槛的时候几乎摔倒,勉强站稳了脚跟,他感到双腿在颤抖,回头看了一眼公安局的牌子和大门,转身脚步蹒跚地离开。他感到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都在说,你完了,你就是个死人。
白玲在办公室的窗户后面看着宗向方走出了大门。
齐拉拉走进来说道:“白姐,这人没用了,抓了吧。”
“叫他走,早晚自己会回来。”
宗向方一路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家,郑朝阳正坐在堂屋等他,脸上的焦黑还没来得及擦。
郑朝阳轻轻掸了掸身上的土,说道:“刚从长辛店回来,烟熏火燎的,衣服都没换。”
宗向方十分安静地坐到了郑朝阳的对面,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郑朝阳说道:“齐拉拉这孩子太毛躁,但这种毛躁用在你身上正合适。他盯着你,你也就盯着他。所以,你就没注意还有一双眼睛也一直在盯着你。”
宗向方想了想,终于反应过来。
郑朝阳继续说道:“我从来不相信巧合,从你开枪打死保警总队的杨怀恩起我就在怀疑你,只是没有证据,你又说你得了伤寒。但后来袁硕在局里食物中毒,就说不过去了。尽管你自己也吃了毒药,但毒药的剂量你掌握得很好。你是在冒险一搏,但终究还是暴露了自己。我们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级别的特务,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宗向方坦白道:“我是保密局少校情报专员,桃园行动组成员,代号‘老三’。”
郑朝阳说道:“大先生、凤凰、二郎段飞鹏还有你这个老三,桃园行动组的四个人算是齐了。留着你就想看看你后面的人。看来我们估算得没错。”
宗向方问道:“在厕所,你和郝平川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郑朝阳解释道:“当然,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上当,直到我看了这个。”
郑朝阳拿出宗向方的《中共简史》的小册子,翻到京汉铁路大罢工折页的地方。
宗向方问道:“三儿?”
“三儿这孩子看上去傻,可他以前在旧警察局的时候绰号就是耳报神,袁硕事件之后我就派他盯着你。”
“我一点儿没察觉。”
“你本人就是个跟踪高手,想盯住你并不容易。可就像你说的,要想盯住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当成路人,三儿就是那个路人。”
宗向方无奈地说:“干得漂亮。下面,你们想怎么处置我?”
“不是我们要怎么处置你,是你要怎么处置你自己。作为特务,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当然,完成得不那么完美。”
宗向方冷笑着哼了一声。
郑朝阳继续说道:“这个词用得不太恰当,我换个词吧,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现在,对我们来说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我可以告诉你凤凰是谁。”
“我知道他是谁,只是不愿意说。之所以没有动手就是觉得留着他还有用,就像用你一样。我现在要和你谈的是你的未来。”
宗向方冷笑道:“你不是说,我已经没价值了吗?”
“我们觉得你没价值,是因为你在国民党那边已经没价值了。这么重大的情报失误,不管你是上当受骗还是阵前倒戈,保密局的人都不会饶了你。”
“所以你们就看着我从公安局出来连管都不管。”
“你也没跑而是直接回了家,因为你很清楚自己跑不掉。”
宗向方恨恨地说道:“郑朝阳,我一直被你攥在手心里,你可真是心思缜密、不留痕迹。上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厉害角色,可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谢谢你这么看重我,在共产党里我就是个小兵而已。你得清楚,你面对的是中国五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强有力的政权,这个政权的背后是四万万中国人民,所以你的对抗毫无意义,从你们接受任务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你们终究会像灰尘一样被扫掉。”
郑朝阳站起来坐到宗向方的身边,对他说:“你是个糟糕的特务,可你是个出色的警察。放你,是想叫你自己回去。回去了,我们就能重新站在一起。”
宗向方沉思片刻说道:“如果我现在和你说,我愿意投诚,能算数吗?”
“算数。”
宗向方突然变得十分轻松,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轻快地说道:“算起来,剿灭杨凤刚,我也是立了功的啊!”
郑朝阳也站起来应和道:“当然,大功一件。”
宗向方开了红酒给郑朝阳,两人干杯。
宗向方继续说道:“立功,我得再立个实打实的。既然你知道凤凰是谁了,或许你们对候鸟更感兴趣。”
郑朝阳问道:“你对候鸟的情况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不多,候鸟其实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这个组织隐蔽而且高效,能随时组织起强大的攻击波。找到这个组织需要特定的密码和特定的人,魏樯算是一个,可惜他已经跑了。”
“没有,魏樯回来了,而且是带着候鸟的指令。”
宗向方奇怪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魏樯回来了?”
“025死了,可他姐姐告诉我们,025曾经接到过给魏樯的专电,叫他迎接候鸟,重新组建队伍。”
宗向方说道:“如果魏樯回来了,我可以设法找到他。魏樯和凤凰两人其实已经势同水火。我可以利用这个,帮你找到候鸟。”
郑朝阳主动给宗向方倒上酒:“如果能找到候鸟,你就是功臣。过去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
他继续说道:“向方,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摇摆不定。这次,希望你能言而有信。”
郑朝阳和宗向方刚刚出门,一辆汽车就冲了过来。开车的是窦司机,窦司机扔出烟幕弹,叫宗向方上车。宗向方犹豫了一下,看到郑朝阳躲在角落里,他微微点头,跳上了汽车。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埋伏的公安人员冲出来举枪要射击,但被郑朝阳拦了下来。
电影院的围墙外已经拉起了警戒线,几个公安人员封锁了现场,郝平川和一个警员在说话。
郑朝阳赶到现场,看着地上死去的两个别动队员,蹲下查看他们脖子上的伤口。
郝平川从一个公安人员的手中接过一个爆炸装置上的引信,说道:“这是安装在电影院中的定时炸弹,威力很大,如果爆炸了,后果不堪设想。”
郑朝阳问道:“这两个是什么人?”
“是杨凤刚的别动队员,我和他们交过手,你看。杨凤刚别动队员的手臂上都有这种红点,是香头儿烫出来的,有多有少。我估计,他们每杀一个人就在胳膊上烫一个香疤。”说着,郝平川挽起一具尸体的衣袖,尸体的胳膊上的确排列着红点。
郑朝阳说道:“像是军功章。”
“大概是这个意思。这是他们的标志,只是,炸弹的引信已经被拆掉了。这我就搞不懂了,似乎是这两个队员在电影院里安装的炸弹,在出来的时候被人干掉了,这个人又把电影院中的炸弹拆除了。”
郑朝阳说道:“你注意这两个人的伤口了吗?”
“当然,和万林生、袁硕脖子上的伤口一样,是一个人干的。”
“你觉得他为什么这样干?”
郝平川猜测道:“总不至于是良心发现,不愿意伤及无辜吧?”
郑朝阳解释道:“但更可能的是怕引火烧身,不过,也不完全排除你说的可能。”
他站起来看着胡同外熙熙攘攘的人流,心里暗潮汹涌。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毕竟是避免了一场大灾难的发生。或许,这会是一个机会,又或许这会是另一种可能。郑朝阳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
一辆汽车行驶在黑漆漆的路上,车头灯照出很远。窦司机开着车,副驾驶座上坐着宗向方,魏樯坐在后座上。宗向方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魏樯。
魏樯安慰道:“不用担心,要杀你早杀了,还用等到现在?”
宗向方解释道:“您误会了,我是想这么晚了咱们去干什么,可我也知道不该问的不能问。”
魏樯说道:“我是信任你的。从天津运来一批军火物资,就在前面的五棵松,咱们去和天津来的人办个交接,顺道叫你熟悉一下他们。以后你就跟着我干,这些人迟早用得上。”
宗向方应和道:“其实我一直都是您的部下。”
“郑朝山也是我的部下。”
“卑职知道,效忠党国首先是要效忠长官。”
魏樯志得意满地说道:“所以我才器重你,你和郑朝山不一样,你虽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但首先是效忠长官,现在我是你的直接长官了,以后有很多事情做。别的没有,黄金、美元有的是,干几件大事就离开北京去过逍遥的日子。”
宗向方说:“长辛店的事,是卑职失职。”
魏樯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只是提供情报,做决策的不是你。”
宗向方感动地说道:“谢谢长官理解。”
他感到自己的眼睛竟然潮湿了,忍不住看向窗外。魏樯的眼神则异常阴冷。
汽车慢慢开进一片森林,前面一辆卡车的大灯突然打开了,晃得宗向方睁不开眼睛。两辆汽车对面停着,大灯相互照着。
魏樯从车上下来,宗向方和窦司机也都下了车。魏樯示意宗向方往前走,宗向方看看魏樯,眯着眼睛往卡车的方向走,慢慢地走到卡车附近。卡车边上,有两个人拿着牛肉罐头在吃,卡车的发动机盖上放着两把手枪。宗向方认出,那是郑朝山和段飞鹏。
他刚要转身,发现窦司机的枪已经顶在自己的后腰。窦司机慢慢地从宗向方身上取出手枪。
宗向方回头看着魏樯,魏樯冷冷地看着他。
宗向方突然笑了:“魏长官,您要是想和凤凰做交易也不用拿我送礼吧?我现在还能有什么价值?”
“剩余价值还是有的。马克思说追求剩余价值是资本家的天性,就像狮子要吃肉一样,有时候多看看共产党的书也有好处。现在,站过去。”
窦司机用枪管一捅宗向方。宗向方又往前走了几步,靠近卡车的车头,发动机盖上的两把手枪十分刺眼。
魏樯招呼道:“朝山,人我给你带来了,怎么处置是你的事,算是纳个投名状吧。为了党国大业,以后咱们通力合作,车上的物资你藏好了。”
魏樯上车走了,树林里安静了下来,郑朝山和段飞鹏还用叉子吃着牛肉罐头。
郑朝山站了起来,用叉子叉起一块儿牛肉给宗向方:“吃块牛肉。”
宗向方瞬间想起上一次吃肉的场景,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
“我吃素好久了。”
郑朝山微微一笑,自己把牛肉吃了。
“你要杀我吗?”
“没有。”
宗向方回忆起郑朝山曾经的话:也许你会自杀。
“长辛店的事是郑朝阳设的局,我们都被骗了,我、你、二郎还有杨凤刚,我们都被骗了。”
郑朝山说道:“听说他们要发展你入党了。我很奇怪你加入共产党后你的国民党身份怎么处理。民国十六年‘四一二’清党之后,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不再允许双重党籍的存在,除非出卖一方。”
“我没出卖过任何人,我在警察局里憋了十年。十年了你们甚至不愿意叫我升职,我服从了。我本来以为就这样过了,可你们偏偏把我唤醒,叫我去杀人放火,我也服从了。你们叫我去搞情报,在共产党的眼皮底下搞情报,我还是服从了。要想获得信任就得装积极,他们叫我入党说明他们开始信任我,证明我是个好特工,我到底有什么错,你们要这样对我?”
郑朝山厉声说道:“你错就错在你什么都没错。”
宗向方极其诧异地看着郑朝山。
郑朝山继续说道:“你背叛国民党给共产党办事是错,背叛共产党给国民党办事,也是错。唯独两边都不背叛就都不会错,只可惜没人愿意理解也没人愿意接纳你的苦心。这是一个非红即白的年代,没有第三条路给你选。”
宗向方猛地抄起发动机盖上的手枪对准郑朝山,大声说道:“别再和我说这些狗屁道理,我是宗向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想法。长辛店的事必须要有人背锅,不是决策失败,也不是情报失误,只能是有人叛变你们才能把自己洗干净。什么主义、忠诚和信仰,都是用来擦屁股的。你不是说没有第三条路走吗?我现在就走给你看看!”
宗向方扣动了扳机,手枪里没有子弹。他十分惶恐,又抄起第二把手枪开枪,还是没有响。他扔了手枪,面如死灰。
郑朝山又用叉子叉出一块牛肉递给他,劝说道:“还是吃一块儿吧。”
宗向方惨笑,转身离开。走出几步,他看到树上垂下一个精致的绞索。
郑朝山缓缓地说:“我打的绳结儿比你的漂亮多了。”
看着头上的绞索,宗向方感到万般凄凉,痛苦地说道:“党国是自取灭亡。”
天明时分,郑朝阳带人搜索到小树林,看到了上吊自尽的宗向方。两个公安人员抬着一副担架,宗向方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白布。不远处的树上,绞索仍挂在那里。
郑朝阳过来掀开白布看了一眼,宗向方的脸十分平静,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他摆摆手,公安人员把宗向方的尸体抬走了。
郑朝阳回忆起宗向方跑到自己家中向自己报信以及两人一起破案的画面,他看着树上的绞索感慨道:“《红楼梦》里有句话,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你到底也没搞清楚跟着谁更好。”
郝平川走过来说道:“两辆车,一辆轿车,一辆卡车。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他应该是被逼着上吊的,像宰鸡一样。可惜了,如果不是跟着国民党,以他的才华,会是个好警察。”
郑朝阳说道:“才华是可以安身的本钱,但不是根本,信仰才是一个人的脊梁。一个没有了信仰的人,或者是觉得可以用信仰来做买卖的人,只能被彻底抛弃。也许他在最后一刻想明白了,这是他应得的下场。”
“难怪他脸上是大彻大悟的样子。说真的,他这副死样子倒比他活着的时候更顺眼一些。”
郑朝阳略带惋惜地说道:“他很聪明,只是醒悟得太晚,我希望别人不要像他一样到死才醒悟。”
郝平川疑惑地问道:“你说的这个别人,是谁啊?”
郑朝阳看了一眼郝平川反问道:“你说呢?”
郝平川笑着说道:“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嘛。”
郑朝阳淡淡地说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郑朝阳回头看了一眼树林,眼前闪现出两辆车开着车灯对峙的画面。黑暗中,是郑朝山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