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在守望中遥遥无期。
三天过去,左微跟死牛一样躺在床上,因为不配合做医生建议的运动,引流管还插在身体里没法拔。
列夫拉开袋子看,今天的积液都还有20毫升。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某人不配合,他差点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医术了。
人熊很生气:“我说你能不能听一句劝。”
左微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不能。你们要我咳嗽,要我适当转身,可我他妈现在疼得想杀人。”
“惹事前怎么没想到疼!”
左微翻了个白眼:“你能把后悔药卖我么?”
说完就觉得喉咙有异物,想咳又怕疼,一下一下疼得缩起。
她本来就瘦,这会在床上跟薄纸片似的。列夫看得揪心帮她顺气,他的手搁她身上跟熊掌似的,巨大的反差反而触动心底最柔软那根弦。
刚想说什么,帘子一撩,有人进来。
乔越躬身进来,闷头就问:“苏夏呢?”
……我特么你自己媳妇没见了问我作甚?
列夫讪讪收手,虎声虎气:“谁知道呢。”
“宿舍吧。”左微喘着气,有些艰难地调整姿势:“哦对了,我得提前叮嘱你。”
乔越正要转身,闻言停下:“恩?”
“每个月流血而不死的生物,那几天你千万不要惹。”
乔医生:“……”
疼还来不及,怎么会惹。
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乔越却有种很久都没见到苏夏的错觉。
每天早上他起床她还没起,到了晚上他回去,她已经睡了。
他知道这几天苏夏都在躲着自己,连带着走路都低着头,想躲着所有人。她说她现在很丑,可是乔越不觉得。
心里有她最美的样子,以及这些陪他度过的炎热印证,回想起来怎么会觉得丑?
只觉得心疼。
还没走到门口,在隔了一段距离的转角,乔越听见一阵抽泣。
难过的,压抑的,无助的,听得他的心高高悬起,又沉甸地落下。双腿仿佛有千斤重,短短一截路,走得很沉。
门半掩着,苏夏背对着门口抱成一团,脸埋在膝盖上,正在低声哭泣。
黑发有些乱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截脖子。
那里曾经白皙细腻,现在被晒得红肿脱皮。
乔越站在门口光与影的交界处,神色晦暗不明。
只是,终究走到了这一步。
她哭了多久,乔越就在门口站了多久。
等她渐渐平复,乔越推开门。
苏夏听见动静慌忙擦眼泪,手背横过眼角,被泪水带过的皮肤焦灼一样的疼。
“谁?”
询问中带着浓浓的鼻音,苏夏转头微微一愣,继而埋着头:“这个点你怎么在这。”
乔越在门口站了会才进来,把手里的芦荟放在桌上:“我不忙,来看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乔越走过去,蹲在她身边轻笑:“我来看小花猫是不是又躲在这里哭鼻子。”
他拉过她捂着脸的手,苏夏抗拒。
可感觉乔越的态度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那份抵触变得越来越弱。
在他深黑的瞳孔中,苏夏别过头抽噎:“别看我。”
“我不看你看谁?”乔越起身去拿芦荟,苏夏动了动,有些呆:“哪来的?”
“难得有一颗非洲芦荟,被我顺了一片叶子。”
开车三小时,去已经荒无人烟的村里寻了好久。不告而拿,等人回来后将功补过。
乔越用小刀将外面的皮去了,出手利落地将芦荟肉切成薄得近乎透明的薄片。
“来。”
苏夏挂着泪珠子凑过去。
“等等。”
她看着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探身过来伸出双手,脸颊感受到手指的力道,轻柔中带着小心翼翼。
“怎么这么能哭。”指尖扫过眼角的泪,乔越帮她把脸擦干净,才将芦荟贴在苏夏被太阳晒伤的地方。
偏凉的触感压在烧灼的皮肤上,一开始的不适到后面的舒缓,她满足地叹了一声。
“怎样?”
“挺好的。”
“把眼睛闭上床上躺着,我给你敷。”
苏夏听话地躺上去。
拼接起来的两个行军床一动就是吱呀吱呀的声音,她躺在自己的那边,闭上眼静静感受脸上舒缓的凉意。
真的好了很多。
“乔越……”
“嘘。”男人捏了捏她的手:“闭目养神最好。”
嘴边一圈都是芦荟,确实也不方便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有些昏昏欲睡。
乔越坐在床边陪她。
苏夏最近睡眠不好,皮肤在痛之余也会发痒,晒伤的地方手臂上也不能幸免,连着几晚都难受得失眠。
乔越陪着她从炎炎午后坐到日落。期间一直给苏夏扇着扇子,连姿势都没换过。
一觉沉稳。
苏夏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甚至有种皮肤在水分滋润下自我愈合的错觉。
凉凉的,带着些许痒麻。
芦荟干了又换,期间不知道乔越给自己换了几次,全部揭下来后,红肿真的消了很多。
再摸了一下脸,终于没那么脱皮了。
正想着以后每日一敷,床边一沉,乔越坐在对面看着她。
“夏夏。”
或许是察觉他这一声里的情绪有些不对,苏夏不明所以地抬头,对上乔越的眼神后有些愣住。
很严肃,也像是压抑着什么,仿佛有浓墨翻滚。
而喊她的语气也不像是平时亲昵的口吻,像是有心事,听在耳里很沉。
“你……想家吗?”
想家?
肯定想啊,不过……
苏夏有些警觉,眉头蹙起惹人怜的小尖:“怎么问我这个?”
乔越盯着她看,像是在酝酿什么,最终沉声:“这次直升机来,你跟着左微走吧。”
啪嗒。
手里把玩的芦荟叶顺着滑落,掉在地上。弯起的弧度仰面朝上,在一道斜入的夕阳中不断摇摆。
从剧烈,到轻微,到渐渐静止。
就像她的情绪。
苏夏猛地抬头:“你这什么意思?”
乔越别过头,像是在避开她近乎灼灼的视线:“我安排了人在喀土穆接你,直升机一到医院,他会带着你去机场,买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
话音未落,床板震动,苏夏从上面跳了下来,后退两步拉开距离。
她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胸口剧烈起伏,以至于隔了很久才能说出话。
“那你要走吗?”
乔越顿了顿,睫毛盖住眼底的神色:“项目时间没到,除非上面下命令,我不能走。”
也不会走。
苏夏沉默了很久,侧着脸望着窗框上那排不知名的花出神,连带着自己发的那一碗豆芽。
为明天改善伙食用的。
还有她种的土豆已经发芽了,西红柿也冒出一截高。
可是乔越忽然说,要她走。
“乔越,你看着我。”
男人深黑的眼转向她,这次终于不再背着那抹夕阳,挺拔深邃的五官和脸上的表情全部被她捕捉在眼底。
“为什么你每次做决定,都不问问我的意见呢?”
“先是新闻社,你和陆励言商量把我调到娱乐组,问过我吗?”
“再是来非洲,你把我蒙在鼓里,到了机场才说我要去。是,我是很高兴也很激动,可是乔越,我心底还是有些不甘的,不甘为什么最后一个知道的是我。”
“还有这次,你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乔越跟着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你的意见是什么?”
苏夏腾地一下就怒了:“我的意见你怎么会不知道?!我想留在这里我不想走!这还用问吗?!”
男人盯着她看,忽而勾起一抹笑:“留在这里?”
“夏夏,现在还不是苏丹最热的时候,也不是条件最恶劣的时期,你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怎么继续呆在这里?”
苏夏一愣。
“汛期一过会是更高的温度,也是各种热带病爆发的高危时期。到时候我会没时间照顾你,应该是没有人会有时间照顾你。你是记者,已经得到了一批采访材料,回去好好整理也是一样,留在这里完全没有必要。”
“我只是,我只是……”
苏夏张了张嘴,最后那句“想跟你在一起”怎么也没办法说出口。
乔越这些话说得很绝。
她有种言语功能尽失的无力感。
她明白乔越的本意是为她好,留在这里确实百害无一利。
可是她感觉自己很挫败,挫败在自己努力那么多,可这会只是说没人照顾她。
好像她一直一无是处,好像她一直在寻求保护。
到了困难的时候只有离开,对她好,对他也好。
心底腾起一股子怨气,苏夏死死盯着乔越的脸,生怕错过他的每一个表情。
可他还是那种要死沉稳。
苏夏哭了,倔强地站在那里,任凭眼泪滚落,擦都不想再擦一下。
乔越忍不住上前,她一个劲地躲。
“你别看我。”
她哭得他满心难受,乔越拉她:“夏夏……”
“你别跟我说话!”
苏夏终于爆发了,捂着耳朵蹲在地上。
乔越想把她拉起来,她红着眼把他往外推。
“反正你都做出决定了,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意见,反正你也不会在乎我究竟在想什么!”
乔越被推得后退几步,面色终于不再淡然。
“那你想我怎么做?把你留下,再看着你为了我一味地迁就?!”他猛地握住她的胳膊:“苏夏,我是你丈夫。”
他不忍心。
不忍心看着她将自己工作之外更多的时间来收拾他们这堆烂摊子。
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来这里开始日渐消瘦。
不忍心看着她明明很憔悴,却不得不硬撑的样子。
“就凭你是我的丈夫,就能决定我的一切吗?!”
苏夏愣了几秒。
这是乔越第一次说他是她丈夫,却在这样的环境下。
她盯着被他握住的胳膊,忽然发疯似的挣扎:“是,我走,我会走!我不给你拖后腿不给你添麻烦!”
“但我今天都不想看见你了!”
乔越不敢用力气,顺着被苏夏推到门口,见她要关门,他胳膊一伸:“夏夏!”
苏夏用了几次力都没合上门,又气又急,转身就去找道具。
一个枕头飞来,紧接着就是被子,拖鞋。
“你走!”她急得满眼通红,蓦地哭出声:“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好!”
乔越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那些泪珠子往下滚落,看得他心疼得没办法。
他后退:“好,好。”
门慢慢合上,苏夏见乔越真的走了,气得把最后一只拖鞋扔出去。
拖鞋砸在门背后缓缓滑落,跌在地上。
她扑回床上把自己抱成一团,心底沉得灰心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