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卿白轻点了点头,“他曾出使嘉云,在宴会上见过姜毓一面,自此便念念不忘,只是一直没有表现出分毫。”
萧锦颜有些不解,“可是为什么皇兄从来不争取呢?前世如此,今生也选择放弃,当了皇帝就不能爱人了吗?”
楚卿白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作为一国太子,从小学的是制衡术,习的是帝王谋,心中装的是天下江山,黎民百姓,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的位置,也学会了无情无欲,即使生了情,也能理智地拔除,姜毓或许是他的一个意外,但不会是他的阻碍。”
“可是我皇兄不想当皇帝。”萧锦颜心里闷闷的,她了解皇兄,知道他向往的是九城宫阙之外的天高海阔,所以她才想帮他,把皇位给想要他的人。
楚卿白看着她,声音轻柔,“小锦,这不是他能够选择的,他生而为嫡长,从小就被当成储君培养,只要陛下一日不废黜他,他便一日没有选择的可能,当初我不让你插手他们的事,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姜毓,而正是因为喜欢,他们之间是注定的,他不记得前世,势必会按照前世的轨迹走下去,若是你插手了这件事,最后他们分开,你会自责,我不想看着你伤心难过。”
萧锦颜沉默着,心中却已经被他说服了。
若是她不记得前世的一切,今生发生同样的事情的时候,她也会按照前世的选择走下去,因为那是她那个时候以为的最正确的抉择。
“那毓儿怎么办?”她有些担心,依照姜毓那个别扭的性子,应该很难接受。
楚卿白揉了揉她的脑袋,“长痛不如短痛,给她一些时间,她会想通的。”
第二日是登基大典,萧锦颜没去,即使礼部的人亲自前来请她也都被她拒绝了。
原因很简单,她还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皇兄和皇祖母。
父皇虽不上是她亲手害死的,却也是她推波助澜之下不得已才选择了自尽。
她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只是后悔,没能把父皇保护的更好一点。
“毓儿怎么样了?”萧锦颜站在小南苑外,问端着食物出来的云渺。
后者泄气地摇了摇头,“还是什么都不吃,奴婢真担心公主会出什么岔子。”
萧锦颜道,“既然她不想吃就别勉强她,你先回去看着她,别让她做傻事,身体折腾了还能补回来,有我在不必担心。”
她的话向来有安定人心的作用,云渺心里踏实了不少,又转身回屋去。
登基大典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当皇宫那一道东钟敲响的时候,南燕的江山易主。
萧锦颜虽没去宫中,但每日都有花月准时传递消息。
“陛下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是将赵家的人论罪处斩,但是念在赵言承曾救先帝有功,便功过相抵,放过了赵家三房的人。”
萧锦颜点了点头,皇兄从来都是是非分明的人,赵言承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陛下的第二道旨意是关于年后春闱和会试的,然后今年的宫宴取消了。”
萧锦颜‘嗯’了声,也不意外,国丧期间,本就不该大兴酒宴。
“陛下的第三道旨意,是关于西梧余孽的,陛下下令明日午时在刑场处决其一干人等,由公主您亲自监斩。”
说着,她从袖中拿出一卷明黄的圣旨。
萧锦颜有些愣。
花月道,“听说是世子殿下向陛下求得旨意,他说这是公主您的心愿,由您亲自处决西梧余孽,然后陛下什么也没问,就下了这道旨意。”
萧锦颜接过圣旨,将其中的内容逐一看完,这才消化掉心中的恍然。
夜里,她跟楚卿白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只是抱紧她,声音缱绻,“我知道这是你最想做的事,等你完成这最后的心愿,我便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游山玩水,周游九州。”
当时萧锦颜是这么回答的,“你都没有通关文谍,连南燕边境都出不去。”
这般说着,她却在想着应该怎么告诉他北月教的事情。
若是他知道,她之前有个冒名的未婚夫,他应该会生气吧?
。
许久未下的大雪在今日又纷纷扬扬地落下,伴着雪落下的还有冰冷的雨点,一打开门便是一片冰天雪地。
萧锦颜收拾妥当,便和楚卿白一块儿乘马车去了刑场。
即便大雪挡路,依旧拦不住百姓们看热闹的心情,一大早刑场外就聚满了人,对着邢台之上的人指指点点。
邢台上全部是身负枷锁,形容狼狈的西梧余孽,满满的挤了一整个邢台。
为首之人正是寒绯世和孤月。
他们穿着白色的囚服,手脚都被铁链捆绑着,发丝凌乱,神情略显狼狈,却无丝毫害怕的神色。
雨雪打在他们身上,发丝全部被打湿,不停往下滴着水。
“长玉公主到,昭王世子到——”
随着一声高喝,萧锦颜和楚卿白下了马车,楚卿白撑着一把白色上面绣红莲的纸伞,牢牢将萧锦颜遮在伞下。
百姓们纷纷让路,让他们顺利通过。
“参见长玉公主,参见世子殿下!”
百姓们行礼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萧锦颜回头看了眼跪了一地的百姓,突地蹙了下眉,有点不喜欢这种跪拜大礼。
“平身吧。”她的声音听不出息怒。
然后在百姓们的道谢声中往邢台之上看去。
刑部尚书陆靳和陆少离都在,陆少离已经从应天府升到了刑部任职,协助他的父亲办案。
萧锦颜见识过他的能力,也了解一些他的心性,想着,皇兄大抵是要重用他了。
“公主,殿下。”两人拱手行礼。
萧锦颜轻笑着,“陆大人,和……陆小大人不必多礼。”
陆少尹已不再是陆少尹,萧锦颜只好这么称呼他。
陆靳忍俊不禁,陆少离有些别扭,“公主还是直呼少离的名字吧。”
萧锦颜从善如流地改口,“好,陆少离。”
陆靳抬手道,“公主,请吧。”
萧锦颜看了眼高高的监斩台,摇了摇头,“不上去了,本宫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靳和陆少离相视一眼,略显疑惑。
楚卿白却懂她,微微放开她的手,温声道,“去吧。”
萧锦颜微微颔首,在陆家父子疑惑的目光下走入风雪,缓步走向邢台。
她今日穿了一身柔白色衣裙,外面披着绣玉兰花的狐裘披风,发丝不似以往般半挽,而是梳了一个标准的妇人发髻,发髻上戴着太后送给她的那支凤凰和鸣翠玉簪,额前一滴冰玉水滴发链,衬得她十分的清丽耀眼。
寒绯世和孤月不约而同地看着她,眼中有戒备之色。
萧锦颜站定在两人跟前,先看了眼孤月,突然转头对楚卿白道,“小白哥哥,我记得你说过,燕宁将军希望亲手了结了她。”
楚卿白微挑眉,顿时懂了她的意思。
他招手唤楚今过来,“将孤月送到燕宁那儿去,记住了,这一次再出任何岔子,我唯你是问!”
楚今忙不迭地点头,唤来几名苍流军把孤月带走。
“我不要,我不要去!放开我!”孤月挣扎着,十分不情愿。
萧锦颜淡淡一笑,“这可由不得你。”
她摆了摆手,苍流军直接伸手捂住孤月的嘴,带着她离开。
寒绯世从头到尾一直看着萧锦颜,根本不去理会孤月如何,因为也没有那个机会再去救她一次。
萧锦颜唇边含笑,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片刻,动了动唇,“到你了。”
寒风吹来,吹乱了她的发,也打湿了她的衣裙。
可是此时此刻,她感觉不到任何冷,她只感觉到胸腔处源源不断传来的疼痛和恨意。
“萧景行,今日,要么她死,要么你将南燕拱手相让,我现在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要天下,还是要你妹妹?!”
猖狂的叫嚣声一瞬间充斥着萧锦颜的耳膜。
喜堂之上,她一身嫁衣如火,被寒绯世掐着脖子,不停摇头,不停落泪。
“皇兄,不要!不要听他的!”
萧景行一身风骨立于喜堂之外,所有前来参加喜宴的官员都被刀架在了脖子上,满目惊惶。唯独他,即使周围已经被寒绯世的人包围,他却不曾皱一下眉头,他只是双眼牢牢逼视着威胁着萧锦颜性命的那把利剑。
半刻钟的时间,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他看着寒绯世,沉声道,“我答应你,不过你先把颜儿放了。”
“哈哈哈哈哈……”
寒绯世一瞬间猖狂大笑,极尽嘲讽,“堂堂景溪太子居然爱美人不爱江山,真不愧是名动九洲的天下大才者,若是让你的百姓知道你为了自己的妹妹抛弃了他们,他们会怎么想你?怎么看你?自私自利的卖国贼?还是无情无义的懦夫?想想就觉得有趣!”
萧景行轻蹙眉头,对他这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用词感到不满。
寒绯世笑够了,也骂够了,突然变了脸色,狰狞道,“但是我要的江山我自会夺下,你既然舍得下江山,想必也舍得下这条命来!”
他扬首一挥,高高的围墙上突然出现黑压压的一群弓箭手。
萧锦颜眼睁睁看着萧景行在乱箭之中,万箭穿心而死。
她嘶吼着,挣扎着,却一切都是徒劳。
她只能看着皇兄在她面前倒下,满心无奈地对她说,“颜儿,活下去……”
即使听不见声音,她却能看见皇兄最后的希冀。
随后,寒绯世威胁那些大臣,“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然后当场射杀了几名反抗的大臣,“还有谁不服?”
他笑得肆意疯狂,仿佛一个多年来,终得偿所愿的疯子。
所有大臣沉默以对,倒戈相向。
寒绯世带兵以绝对碾压之势直逼皇宫,誓死守护的九城兵马司和禁卫军全部成了刀下亡魂,皇宫之内无论妃嫔皇子公主,又或是宫女太监,寒绯世任由他的手下们玩弄凌辱。
彼时皇城之内全是仓皇逃窜的身影,和绝望凄厉的惨叫,以及西梧兵们兴奋激动的大笑。
鲜血染红了红砖绿瓦,皇宫上下尽数被捣毁砸烂,满目狼藉……
萧锦颜至今还记得,那一道道血光,一声声恶心的谩骂,她记得,这一切都是拜眼前之人所赐!
她的眼中有猩红的血光流窜,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一瞬间掐住人的喉咙,取魂索命。
寒绯世几乎被她眼中滔天的杀意和源源不断的血腥恨意淹没,他浑身绷紧,满是戒备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都变得有些颤抖,“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你南燕铁蹄踏平我西梧疆土的那一刻,我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却无能为力的那个瞬间,我比你更恨!”
萧锦颜微微弯唇,笑得绝艳而勾魂摄魄,“是啊,成王败寇,你西梧多次进犯我南燕边境,欺凌我南燕百姓,踏平你的国是应当,你要回来报仇,我亦无话可说,但是现在,是我报仇的时候了!”
寒绯世眼中有犹疑,“我尚未复国成功,你何来报仇一说?”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从看到自己的第一眼起,便带有如此刺骨的恨意?就仿佛,他曾屠了她的族,灭了他的国……
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就已经失败了!
这么多年来他韬光养晦,隐忍克制,就为了一个一举成功的机会,可是现在,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这一切,给了他一种,他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了的错觉。
萧锦颜眼角扬起森冷的笑意,“我从未觉得,你复国是不应当,血海深仇,谁也不可能忘记,但是我要报仇,与你该不该复国无关,各为其主,生死不论,成王败寇!”
“可是我不要你俯首称臣,只要你血债血偿!”
话落,她走到不远处的士兵面前,在他惊愕的目光下,一把拔出他腰间的长剑。
所有人都为她的举动感到震惊,围观的百姓一时噤声,莫名觉得寒意深重。
陆靳微微蹙眉,“长公主这是?”
陆少离沉默地看了一旁的楚卿白一眼,只见他依旧拿着那把纸伞,一身风姿玉骨地站在那儿,含笑望着萧锦颜。
哪怕此时的她癫狂又血腥,哪怕她变得不像是平日里冷静又从容的模样。
他站在风雪中,风雪却被纸伞隔绝在外,难以近身。
明明是杀气凛冽的刑场,他却独独站出了一道风骨。
陆少离转回头,朝陆靳摇了摇头,“想必公主自有打算,父亲切莫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