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月教位于半山之上,和无殇宫之间贯穿了一整个双州城,从山下到山上有一条足以让马车通过的山路,路上有斑斑血迹,显然是清理的时候没有完全清理掉的。
萧锦颜在马车上睡了个昏天黑地,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直到北月教的时候,楚卿白连着唤了她几声她才有反应。
“到了?”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萧锦颜忍不住先打了个哈欠。
楚卿白捏了捏她的脸,“本想让你多睡一会儿,但是估摸着你还是更想先见一见北月教主。”
萧锦颜笑了一下,“还是你了解我。”她确实挺想见北月教主一面的,她还不知道与她母后有关的人是什么样的。
两人下了马车,沐双城也刚好从马上下来,山门前跑来一名北月教徒,朝着沐双城见礼,然后牵着他的马让到一旁。
沐双城走上前道,“进去吧。”
此行只有他们三人和负责驾马车的楚今和花月,姜毓和其他人都被留在了无殇宫。
一行五个人沿着山门前大理石铺就的地板一路前往前殿。
北月教由来已久,比起无殇宫的雅致更多了几分肃穆深重,教中之人对沐双城十分恭敬,连带着对萧锦颜几人也礼数周到。
萧锦颜见到北月教主的时候,他正半躺在床榻边,由下人伺候着喝药。
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子却堪比六十老人,头发花白,手上皱纹遍布,身子佝偻虚弱,就连呼吸都变得很困难。
不知为何,萧锦颜看着面前的人莫名觉得有些眼酸,该是什么样的心结才能让一个人变成这般颓然的模样?
这般想着,对方也看见了她,沐迢遥看着站在门边的人,双眼有些浑浊地眨了两下,随后又伸手揉了揉,似乎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
眼前稍微清晰一些后,他的目光定在了萧锦颜身上,眼眶霎时红了一大圈,他颤抖着伸出手,声音难以置信,“云…华?”
萧锦颜心里狠狠震了一下,慢慢抬步走上前去,沐双城摈退屋中的下人,这才启唇对自己父亲道,“父亲,她是颜儿,我跟您说过的,她是云姨的女儿。”
沐迢遥似乎愣了一下,才缓缓问,“是云华的女儿?”
沐双城点头,“是的,她是云姨的女儿。”
沐迢遥缓缓收回手,瞬也不瞬地看着萧锦颜好一会儿,似在辨认她到底是谁。
看着他这般神思不清,却还对自己母后念念不忘的模样,萧锦颜声音忍不住有些哽咽,“沐叔叔,我叫锦颜,我娘是越云华。”
沐迢遥这才恍惚地点了点头,“对,你是云华的女儿,你和她长得很像,特别的像。”
萧锦颜抿了抿唇没说话,直觉告诉她,沐迢遥接下来还会说一些话。
如她所料,沐迢遥很快开口,声音里透着沧桑,“二十五年了,整整二十五年我没再见过云华,我都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的模样,可是看见你,我发现我把她的模样记得很清楚,仿佛早已经刻进了骨髓……”
“当初她突然失踪,我疯了似的找了整整两年,整个嘉云国都被我翻遍了,可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去了南燕,还成为了南燕的皇后。”
“一别经年,却早已人事尽非,她不在了,我也老了,她嫁给了南燕最尊贵的帝王,生下了一儿一女,而我也娶了城儿的母亲,如今,城儿的母亲也去了,很快,我也要追随着他们而去。”
说着,他伸出苍老瘦弱的手缓缓拉住萧锦颜的手,眼眶通红,里面含着深深的不舍和愧疚,“我知道你母亲从来都不爱我,也不愿意嫁给我,可是大长老的意思我们无法违背,这也是北月教多年来的规矩,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你母亲趁着北月教外患,逃到了南燕,我知道她是想摆脱这样受人摆布的命运,只是我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么离我而去,我找她,找遍了九州上下许多地方,直到后来我才恍然明白,她不是失踪了,而是逃走了,离开我了……”
萧锦颜不知道什么已经泪流满面,许是沐迢遥的神情太让人悲伤,又或是他满怀深情的声音让人动容。
此时此刻,萧锦颜第一次质疑母后的选择,为什么要放着这么爱她的人不嫁,选择去嫁给一个心里从来没有她,甚至一心想要杀她的父皇?
难道爱真的比被爱更令人心动吗?
沐迢遥一直说了很多话,都是关于他和萧锦颜母后的过往,他们之间的美好与痛苦。
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一个时辰,等到他说累了,睡下了,萧锦颜才和沐双城从房间里退出来。
沐双城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有些愧疚道,“我没想到父亲会跟你说这么多,这些事情他从来未曾跟我提过,让你伤心了。”
萧锦颜吸了吸鼻子,笑着摇头,“没有,我只是感慨,替他感到不值,为一个背弃他的女人执着至此。”
沐双城定定地看着她,“其实我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云姨是他这一生唯一爱过的人,他愿意一直等着她,一直将她藏在心里,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今日又见到你,他是不会说这些事的。”
闻言,萧锦颜有些复杂地看着他,“你不会怨他吗?”
沐双城笑了笑,“怨他什么?”
萧锦颜抿了抿唇,“他既然爱的是别人,却还是娶了你的母亲,生下了你。”
沐双城轻笑着摇了摇头,“他对我母亲很好,也一直对我很好,他只是把心遗失到了别人身上,但是他的情还在,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至少我母亲对他而言也很重要,他们从来相敬如宾,直到我母亲去世他们也不曾发生过争执,所以,哪怕我母亲知道他爱的一直是别人,也从未怨过,她走得很幸福,而我,也很幸福。”
萧锦颜突然觉得释然了,她执着于母后爱错了父皇,却不知感情从来如此,她只是刚好不爱沐迢遥而已,一如沐迢遥,他刚好爱上了越云华,但至少,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想到燕帝,萧锦颜面上有两分恍惚,她至今不知道,父皇到底是爱自己多一点,还是恨自己多一点?
若是爱多一点,又怎么会为了赵贵妃不惜让她成为亲手逼死他的罪人?
若是恨多一点,他又为何会在她出嫁的时候送给她如此珍贵的嫁妆?
也许,一切只是因为愧疚,因为补偿……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父皇选择了他认为解脱的一条路,而她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
萧锦颜几人暂且在北月教住下,因为沐迢遥已经没几日能活了,他只是强撑着意志想要跟萧锦颜和沐双城说得更多,又或者是留恋。
但是萧锦颜觉得,既然母后辜负了她,自己为他送终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这一日,萧锦颜依旧和沐双城一起去听沐迢遥讲自己和越云华的故事,他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已经没办法再坐起来,只能躺着和他们说话。
“我记得有一次,云华不小心打碎了大长老最喜欢的玉碎子,她当时很害怕被大长老惩罚,便找到我一直躲在我的房中,让大长老找了两日日都没找到她,气得大长老吹胡子瞪眼,就差让人把北月教都翻了个面,她一直躲在我的房间没敢出去,那两日我们一起吃饭,一个屋子里睡觉,偶尔下棋绘画,那大抵是我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是云华第一次愿意与我敞开心扉,与我谈心事,但也是那一次,我知道了她并不想嫁给我,也因此烦心了好几个月……”
说着,他看向萧锦颜,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越云华,“我曾经,最希望的事情是与云华成婚,和她长相厮守,但是我知道,若是我强求她嫁于我,只会让她更恨我,疏远我。”
“你是她的女儿,按北月教的规矩,你会成为新一任的圣主,然后嫁给城儿,但是城儿都跟我说了,你已经嫁了如意郎君,还是九州赫赫有名的昭王世子,既然城儿愿意放手,我自也不会强求。”
说到此,他看向沐双城轻叹了口气,“只是我的城儿是我眼下唯一放不下的,我不能亲眼看着你成家,确是遗憾,但是为父相信你,城儿是那般优秀,定能好好管理北月教,将来娶回个贤惠的妻子,一辈子都过得很幸福,不要像为父一样,太执着。”
沐双城哽了哽,轻轻点头,“我知道,父亲放心。”
沐迢遥含笑点了点头,“好了,既如此,我便下令从此取消这条困扰北月教教主和圣主多年的规矩,从今往后,我北月教的教主与圣主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我不同意!”
他的话音未落,门口猛地响起一道苍劲有力的声音。
沐双城连忙朝门口看去,见到来人恭敬行礼,“大长老。”
来人正是北月教的大长老,花月口中死守着北月教陈年旧矩的人。
大长老是个真正的老人,头发花白,胡须花白,就连眉毛都是白的,面上皱纹遍布,看起来有八十多岁,但是依旧精神健硕,脚步轻盈,声如洪钟。
此时,他狠狠蹙着眉,十分不满地从门口走进来,对着沐迢遥就是一通乱吼,“北月教祖宗定下的规矩向来都是我说了算,什么时候你也可以代替我取消先祖的意思了?!”
每次听到他打雷一般的声音,沐迢遥便觉得头疼,此时更是头疼得厉害,“大长老,这个规定本就是不合理的,这么多年早就有人提出反抗,但是您一直死咬着不答应,难道你是希望城儿将来也变成我这个样子吗?!”
闻言,大长老冷哼一声,“那都是你咎由自取的!若是你听我的话早日和云华完婚,她又怎么会有机会离开?!”
沐迢遥拧眉,“这件事情没有早晚之说,两个不相爱的人强行绑在一起,只会徒添痛苦!”
“你少在这儿给我扯这些有的没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身为大长老,有权利为你们的婚事做决定,我说是对的就是对的,你没有反抗的余地!”
萧锦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果真是蛮横又不讲道理的老顽固!
“大长老,”沐双城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颜儿并非由大长老您亲自挑选出的圣女,何况她身份特殊,她的婚事不该由您做主。”
大长老白胡须一抖,“谁要给她的婚事做主了?我是给你的婚事做主!她既然是云华的后人,自然有责任完成她没能完成的使命,何况做我北月教教主夫人有何不好?多少人求着嫁给你呢我还不同意!”
“当然不好!”门外突然响低沉寒凉的声音。
楚卿白从屋外走进来,直接将萧锦颜往怀中一揽,“颜儿早已是我的妻子,凭什么嫁给你们北月教?!”
萧锦颜眼皮跳了跳,这是气糊涂了?还嫁给北月教呢!
“你是什么人?!”大长老斜眼看着楚卿白,一脸的不屑。
楚卿白一脸冷漠,声音薄凉,“自然是颜儿的夫君,我与她成婚三月有余,乃是南燕太后亲自下旨赐婚,难不成你们北月教还要抢夺别人的妻子吗?!”
大长老脸上顿时沉的能滴出水来,“你们什么时候成婚了?你们怎么能成婚?!她与城儿有婚约在身,怎么可以嫁给你?!”
“大长老。”沐双城十分无奈,“他们真的成婚了,大婚之日我还曾去祝贺,您就别强人所难了!”
大长老顿时吹胡子瞪眼,“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你看着人家成婚你也不知道抢的?!这是你的媳妇儿,你凭什么让人别人?!”
“大长老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萧锦颜笑吟吟地开口,“第一,我是南燕的公主,我的婚事由我父皇和皇祖母做主,第二,我从来就不是大师兄的未婚妻,我们一未交换过婚书,二未曾两情相悦定下终身,怎么能算是未婚妻?第三,我只爱我相公一人,绝对不可能和别的男子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所以,还请大长老注意措辞!”
“你!”大长老没想到她会说的这么理直气壮,抬起棍子指着他,气得腮帮子鼓起。
萧锦颜不忘补充道,“大长老,所谓棒打鸳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您这么强行组鸳鸯也是会遭天打雷劈的,我看您年纪也不小了,何不好好颐养天年,还去操心这些事情做什么?!”
大长老差点当场气晕过去,“你!你!你……好,你可真是好!不愧是云华的女儿,和她一样牙尖嘴利!”
萧锦颜笑得灿烂,“多谢大长老夸奖,作为母后的女儿,我也与有荣焉。”
大长老气得差点当场翻了白眼,撒手人寰。
萧锦颜轻轻一哼,一针扎过去,直接把人扎晕了。
沐双城连忙接住险险倒下的大长老,不解问,“颜儿,你这是?”
萧锦颜收起银针,淡淡道,“为了避免他刺激过大,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还是让他睡一觉好好冷静冷静吧。”
沐双城失笑着点了下头,“还是你想的周全。”
说着,他吩咐人来带大长老回去休息。
沐迢遥这才有功夫去打量楚卿白,只听说过昭王世子的赫赫威名,今日却还是第一次见到。
看了半晌,他突然对萧锦颜道,“颜儿的眼光很好。”
至少在他看来,楚卿白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也难怪,民间传言,南燕长玉公主觅得了如意郎君,羡煞天下千万女子。
萧锦颜笑得眯起眼,抱着楚卿白的手臂不撒手,“那当然了,我们家小白最好了!”
闻言,楚卿白满意地勾唇摸摸她的脑袋,一脸‘孺子可教’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