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届殿试都是四月,今年自然不例外,只不过这回的格外热闹些。朝廷为了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奏折雪片似的往上报,叁天两头有大臣以死诤谏。不光司礼监那群公公们忙得脚不沾地,东缉事厂提督李瑞霄也是百事缠身,整日地提防那些个谏臣再闹出甚么幺蛾子来。
话还要从平昭帝开女科举说起。其实立女举之说在本朝由来已久,有名的女学、女监全国各地也有几处,亦有不少闻名的女大儒。只不过几十年如一日不理朝政的平昭帝竟真将空喊了几十年的噱头落到了实处,眼见殿试在即,一干自诩清流的大臣发觉今后只怕要和女子抢饭碗,脸上纷纷有些挂不住,又都开始标榜于礼不合、有悖伦常云云。
翻来覆去不过是朱子理学的那一套,也甚无新意,闹腾得雷声大、雨点小,好似演了几场大戏。天子面前露露脸,说教一套仁义礼智,也好落个美名,以示自己心忧天下。当然——若能趁机打压一下阉党气焰、削些宦官权势,那便更好了。
朝廷上下又趁机拉帮结派、勾结营私、搜刮敛财一番,所谓清流、阉党斗鸡似的搞得乌烟瘴气。不过殿试依然如期而至,男女同时进行,分别放榜,形制相同。
金殿传胪这日皇极殿上乌泱泱站了不少人,大学士至叁品以上各官班列站齐,赵得祥和李瑞霄也都端端正正地穿着大红妆花过肩蟒曳撒、头戴黑乌纱陪位左右。按说这科举根本没它东厂甚么事,甚至与司礼监也不大相干,奈何本朝一向宦官把持朝政,赵、李二人大权在握,这样的大事自然不会落下。
只是今日头戴梁冠、肩披锦绶的状元郎不似以往风光,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翘首盼着这女进士前叁甲。只听得传胪官唱道:“一甲第一名,叶法莲——”殿外卫士六七人齐声传名高呼,真个儿是“殿上传胪第一声,殿前拭目万人惊”。
李瑞霄心里默默点头,只因这叶法莲的大名实在如雷贯耳,她本就在京中颇有才名,又在京师女学做先生多年,殿外的年轻女进士们倒也大多听过叶法莲讲学,她得第一也属意料之中。
传胪官又接连唱道:“一甲第二名,金敏——”,“一甲第叁名,乔子清——”却是两个陌生的名字。
不多时,叁位盛装女子被引出班到丹陛前。李瑞霄随众人一道看过去,只见叁人皆按命妇大妆,凤冠霞帔、头戴镂金双凤珍珠对挑,一水儿的织金八团对襟通袖,腰系革带。可见平昭帝对此次女举十分重视。
那为首的女子叁十上下年纪,眉眼清淡,身形瘦削,面容隽永,有弱柳扶风之态。想是女状元叶法莲。
身后紧跟的二人皆青春少艾,风姿各有千秋。
一个身量高挑,深目蛾眉、状如愁胡,气质清冷、超然出尘,看着竟不是中原人士,正是名叫金敏的。另一个雪肤乌发、明眸善睐,唇角含笑,芙蓉双靥天然一段娇羞,柳叶弯眉自有万种风流。堪比神妃仙子,羞煞娇花明月。远看是观音大士座下的童子,近观是误落凡尘的谪仙。正是女探花,乔子清。
叁人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却也应了探花皆为容貌上佳之人的传统。李瑞霄心下一哂,平昭帝一把年纪了,也不知这到底是选妃呢,还是选官。
殿前大小官员难得和东厂厂公想到了一处,登时议论纷纷,乱哄哄的一片,御前的规矩也不顾了,就连后头的女进士们唱名齐拜也未注意到。直到玉阶下鸣鞭叁响,仪仗奏乐,众官员与新科进士行叁跪九叩之礼才作罢。
一天忙下来,李瑞霄官服也没换,斜倚在精镂红木夔龙纹大案后的圈椅上,微阖着一双狭长细目,转着拇指上一枚血红的玉扳指,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这乔子清是何人?”
顺安便呈上一张纸来。
李瑞霄倾身就着油灯上下略略一扫,又倚了回去,嘴角一勾:“果然与陆海辰关系匪浅。”
想到一个月前在戏楼见到的男子和今日金殿传胪时的美人,李瑞霄心道莫不是又要出个李延年兄妹齐侍君王的戏码来。
“顺安儿,你看今日殿上,陆海辰如何?”
“干爹”,顺安应着,却一时摸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皱着张白净面皮,回想了一阵,嚅嗫道:“小的瞧着,与那众进士老爷,也没什么不同,都穿着国子监发的青色衣裳,个子也不高……”
李瑞霄摆摆手,按了按眉头,叹道:“罢了。”
顺安松了口气,觑着李瑞霄的脸色,悄悄退下。
走到门口游廊,黑灯瞎火的,迎面被结结实实地装了一下,怀里好似被人砸了一拳,还未来得及骂出声,只听得一个童声清清脆脆地叫道:
“哎呦!干爹!您怀里是揣了银子还是玄武门大街的锅盔?那么硬!”
顺安低头瞧见一张白胖的小圆脸儿、圆滚滚的矮身子儿,不是小立子是哪个!他登时咧开了嘴,抬手往小立子脑袋后头拍了一巴掌,并不用力,笑道:“好小子!是你爹的拳头!”又斥道:“这冒冒失失的,看督公不赏你板子!你大晚上的做什么来?”
小立子也不当真,探头探脑地要往屋子里走,笑嘻嘻道:“爷爷在里头吗?”
顺安一把拽住他的肩膀头,道:“督公今日累了,别去烦他。”
小立子一听这个,垮下了脸,嘟囔道:“定是司礼监那帮孙子找督公麻烦。”
顺安当即黑了脸,沉声道:“你这没阳寿的狗才,嘴上没个把门的,尽胡说些什么!”
小立子嘴上虽哼道:“难道不是吗?”却也向顺安连连讨饶、撒娇卖痴,也算是揭过了这一桩。
“走,干爹带你去找张桂讨些吃食,这一天儿忙活的!”
二人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便踏着夜色,踩着琼浆碎玉般的月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