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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柳青阳已经断断续续在明德工作了不少日子,然而老实说,他从未有机会独立地接触明德真正核心的业务,尽管一直在恶补,对于“如何当一个大集团的高级管理人员”依然一知半解,刘念甚至不用特意防备他排斥他,那些厚厚的英文项目书本身就是柳青阳无法逾越的天堑了。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柳青阳很清楚,他从陈一凡手里接过的明德股份并不是一份单纯的馈赠或者爱意的表达,更多的是责任——在某种程度上,她和梅道远一样,在柳青阳身上投射了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感,把明德未来交给柳青阳,就如同交给梅恒,明德是他们的“理想国”。于情于理,无论是为了活着的陈一凡和梅道远,还是不在人世的梅恒,柳青阳都必须得做到最好。
但是,他埋头在“理想国”相关的项目中不到十分钟,春雨就来了,还带来了一大包新奇的外国零食和一大摞广受好评的新游戏,她笑吟吟地把那一大堆东西放在柳青阳办公桌上:“刘总说,您要是需要充值或者买装备什么的,直接跟我说就行,不用走财务那边。”
“哎,等等,别这么客气啊。”柳青阳有点脸红,他之前为了塑造“纨绔子弟”“不学无术”的形象,给自己弄了一屋子游戏机,此时十分骑虎难下,“在办公室打游戏……还是有点影响不好。”
春雨瞟了一眼他桌上那一大堆项目书和学习资料,就知道他正在钻研“理想国”的项目,但她好像没看见一样,接着跟柳青阳说游戏:“喏,这个典藏版好像是最热门的,我的助理说要秒杀,很少有人能立刻拿到呢。”
尽管跟刘念有诸多冲突,柳青阳还是觉得他跟春雨没什么私人恩怨,因此不愿意当面给她难堪,便把那一口袋游戏和零食都接过来,塞在办公桌底下:“行,等我打完‘理想国’这个高难度游戏,就玩这个。”
春雨还是那么无懈可击地微笑着:“只有理想国不行呢。”
柳青阳放下手里的文件,警惕地看着春雨。春雨也看着他,还是微笑着,语调却变了,吐字清晰语速略慢:“这个游戏只有一个玩家,‘理想国’属于明德,明德属于刘念。”
“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柳青阳刚开了个头,春雨就打断了他:“对不起,我知道陈总把她名下的股份给了你,也知道她在过去这几天联系了所有熟识的明德股东,希望他们能够站在你这一边。然而很遗憾,明德的大股东还是更愿意相信刘总的能力和判断,你们所能掌握的股份,最多不超过百分之四十七。”
这跟陈一凡之前判断的一样,她跟柳青阳说的时候差点哭出来,大概觉得明德还是被人抢走了,对不起梅道远和梅恒。柳青阳当然也知道,但他表面上特镇静,不置可否地看着春雨:“我知道,少数服从多数,跟小学生选班长一样,刘念控制百分之五十三的股份,明德就是他的,这点数,我还是算得过来的。”
“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们不可能掌控明德,不如变现……”春雨变魔术一样掏出一份文件递给柳青阳,“足够你和……”她微妙地停了一下,抿嘴一笑,“足够你和陈总好好过一辈子。”
柳青阳很热心地接过来,翻了一下就扔在一边,露出了他在曹菲画廊忽悠记者们的那种浑不吝的笑容:“我觉得,你们真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刘念,他到底有钱没钱?”他不等春雨回答就接着说,“你说他有钱吧,理想国那边施工经费都三天两头要借要想办法,你说他没钱吧……一会儿要给四大集团赔违约金,一会儿又要收购我手里的股份,他兜里是揣着几千万上亿的零花钱随时准备怼人吗?还是打算给我打白条?”
春雨脸色一变,勉强维持住了职业化的笑容:“只要你同意股权让渡,钱自然是不会少了的,你可以放心。”
“你是不是从来没看过电视剧呀?”柳青阳在舒适的办公椅里转来转去,一只手抽了一摞文件,十分装模作样地往春雨面前一扔,“你们应该把现金搬过来甩我脸上,然后特有气势地说:‘离开明德,这些都是你的!’真金白银,我没准就从了呢,现在……我觉得拿着百分之四十七给刘念找点不痛快,也挺痛快的。”
“少数服从多数。”春雨的眼神有些凌厉,“你只有百分之四十七,所以永远不可能给刘总造成任何麻烦……”
“永远?”春雨话没有说完,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背后响了起来,柳青阳都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站起来,只见梅道远笑眯眯地走了进来,背着手欣赏他那套豪华的家庭影院系统和一大堆游戏机。
“老头……哦不对……”柳青阳看到梅道远身后还跟着陈一凡,总算想起在办公室他不应该太过没大没小,咳了一声,十分端正地迎过去,“您怎么来了?”
“我有事要跟刘念谈谈,路过你这儿,就进来看看。”梅道远饶有兴致地捡起一个硅胶手柄把玩着,春雨也站起来,客气地欠了欠身:“梅先生,您好。”
梅道远打量着她:“春雨,CIO,首席信息官,真是很年轻,你原来是刘念的助理吧?”
春雨点点头,梅道远接着说:“姓春吗?这倒是很少见。”
春雨退了半步,明显回避了这个问题:“刘总在开会,您可能要等一下。”
梅道远笑起来:“好,没关系,到了我这个年纪,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
春雨迟疑地看着陈一凡手里的公文包——那款式一看就是替梅道远拿着的,她猜不出他们这又是什么新戏码,显然连柳青阳也都蒙在鼓里,刚刚梅道远截住她的那句“永远?”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于是便快步走出去,给刘念打电话说明情况。刘念自然不能放着不管,于是几分钟以后,柳青阳、梅道远、陈一凡就一起来到了刘念的总裁办公室。
梅道远几乎没给刘念客套的时间,他从陈一凡手里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厚厚的公文袋,放在了刘念桌上:“你还记得它吗?”
刘念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这个有些褪色发黄的牛皮纸公文袋就像是会咬人,他甚至不敢碰。
“五年前,梅恒葬礼之后,你和一凡送我回家……”梅道远的目光有些飘忽,他看向刘念的方向,却又没有看他——刘念背后巨大的玻璃窗映出了他们一行人的影子,他自己坐在中间,身后是陈一凡和柳青阳,模模糊糊的,依稀是长大的梅恒和他一直爱着的一凡姐,梅道远的声音不由变得柔软,他对刘念说:“你亲手把这个交给我,股权让渡书,你将名下百分之十的股份转让给我,没错吧?”
陈一凡显然也记得这件事,她微微侧头,不忍回想最后一次送别梅恒的时候,梅道远死灰般绝望的脸色,柳青阳赶紧伸手扶住她,握着她的手,给她温暖的依靠。
刘念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胸口刺痛,整个人似乎被切成了两半,一半咬牙切齿地叫着“谁也别想抢走明德和理想国”,另一半则哀哀泣血“一凡你真的不要我了吗”,愤怒和伤心到了极致,他整个人动弹不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站在另一边的春雨看得分明,一样是五味陈杂,不知道应该伤心还是愤怒,然而在这样的时刻,女性总是更能抵御痛苦处理问题:“您手里这份股权让渡书,我们需要交由法务部门和财务部门共同验证……”
“当然可以。”梅道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话却是跟刘念说的,“五年前,我并不想接受这些,毕竟,再多的钱也无法把我的儿子换回来,但是你……你和一凡坚持这份补偿,我就放着没动,我昨晚看过,所有的手续都有公证,我现在要求兑现,应该不难吧?”
刘念似乎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他摆手阻止了春雨的纠结和挣扎,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按灭了桌上的电子相框,那里面依然放着他和陈一凡的婚纱照。他知道这就是结束的时候了,自欺欺人毫无意义,他站起来,指指他的椅子,对柳青阳说:“这里归你了。”
柳青阳对于这个结果也毫无心理准备,他愣愣地看着刘念只拿了那个电子相框就开始往外走,春雨则用内线电话叫人上来帮忙整理东西。她做了公司的首席信息官,可是涉及刘念,她永远比最好的助理还体贴。
刘念在陈一凡面前停了一秒钟,他看着她,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说你是真的恨我,又想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一天爱过我,可是今时今日,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陈一凡毕竟跟他相处多年,纵使从未相爱,却依旧能感受到他的凶狠悲伤愤怒和绝望,可是梅恒的死彻底断绝了她最后的温柔和怜悯,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往柳青阳身边凑了半步,握紧了他的手。
刘念转身离开,他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永远结束,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