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这座城市很少下雪,冬天只有阴冷的雨和潮湿的空气,是由内而外,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冷。
上一次下雪的时候,谭滢的手生了冻疮。
谭海烧开水,沾湿毛巾帮她热敷,再涂上维E软膏。这个药是谭海去药店里偷的,第二次偷药的时候,谭海被药店里的人发现了。他们通知了谭海的父亲,那一次他被打得半死。
后来谭海学会了去离家很远的药店里偷药,那里的店员不认识他的家长,被发现的话,他只需要咬着牙道歉,把药品还回去,再换一家药店。
谭海的手上也长冻疮了,偷来的药用得很快,他自己强忍着,只把药给妹妹用。
谭滢发现了这一点,先是去求了父亲和奶奶,父亲对此不闻不问,奶奶也只是敷衍着说等冬天过去就好了。
眼看谭海的手每天都抓得通红甚至溃烂,她就拉着哥哥一同去了药店。
她显然比哥哥这样埋头偷窃,被发现后挨一顿打的做法聪明得多。
她故意穿得破旧而单薄,在药店里专门找看起来面善的药店女店员问,手上长冻疮了怎么办。
店员通常都会看一下谭海的手,再给他们介绍药物。等到谭滢从荷包里掏出来旧巴巴的揉得旧旧的几毛钱,问这个钱够不够的时候,自然会得到店员的拒绝。
然后谭滢的泪水就在眼睛里打转,哭得又伤心又难过,牵着哥哥的手往门口走。
没走几步就会被同情心大发的女店员叫住,送给他们一些临期的药,嘱咐他们用完了再来。在他们第二次去那家药店的时候,得到了一副洗得有点旧了的儿童手套。
从始至终,谭海都不用说话,他只需要低着头,在店员问话的时候伸出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幼年记忆里,那个下雪的冬天过得极为漫长,谭海把手套让给了谭滢,他自己手上的冻疮则消了又长,长了又消。
在其他人都惊叹于雪天的美丽和打雪仗的快乐时,谭滢却只能想起曾经的困顿和寒冷。
“幺儿,把手抬起来。”
谭滢从回忆里回过神,谭海自己已经穿好衣服,拿起了她的珊瑚绒睡衣给她套上。他一颗一颗地给她扣上了扣子,谭滢拉住了他的手,注意到他手上还有曾经长过冻疮留下的疤痕。
“哥,我想起小时候那一次下雪的时候,你手上还长了好多冻疮。”
“也就长过那一次。”谭海说。
谭滢拉开窗帘,跪坐在飘窗上,看着窗外漫天飘落的雪花,原本洁白的雪花被暖黄色的灯光照着,也变成了黄色。谭海又拿了张薄毯子裹住她,手臂揽住她的肩膀拉向自己,谭滢就顺势窝进了他的怀中。
地上的尸体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这是谭海和谭滢第二次直面死亡。
第一次是他们间接地导致了母亲的车祸,而第二次,则是亲手了结了父亲这可恨又可悲的一生。
谭滢看着雪景,脑子里冷静地盘算着下一步的对策。她对父亲的死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她整个人都是麻木而又淡定的,甚至有一种诡异的解脱感。
可是她发现自己身后这具身体在颤抖。
“哥……”她小声地唤了他一句,想回头看看他,身子却被搂得更紧。
谭海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削尖的下巴搁在谭滢的肩窝,硌得她有些疼。
她动了动肩膀,谭海搂得太紧,谭滢就只好忍着随他去了。
“哥,”谭滢开口,“我等下就报警自首,警察来了就说,我晚上睡不着来你的房间里玩,结果他突然进来了,他想要强暴我,想用皮带捆住我的手不让我动,你为了保护我,不得已才抢了他的皮带,太过用力,一不小心把他勒死了。”
“如果想强暴我的话……那他应该先脱下裤子。”想到这一点,谭滢挣脱了哥哥的怀抱,从飘窗上跳了下来,她走到地上的尸体面前就准备解他的裤扣。
“哥,他太重了,你帮我拉一下。”她仰着头,喊向了仍旧坐在飘窗上发呆的哥哥。
谭海沉默着帮她脱下了男人的裤子,和她一起伪造强奸未遂的现场。
他们做完了一切能够帮他们脱罪的事情,谭海伸出手,想把男人快要脱出眼眶的眼皮合上。冬天,尸身凉得很快,谭海再怎么用力,也只能让男人的双眼半闭着,看起来更为可怖。
“够了。”谭滢表情晦暗不明,她拉着他的手,阻止他动作的手。
谭海瘫坐回地上。
“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他不该闯进来,他活该。”
谭滢凝视着哥哥的眼睛,直起腰,跪坐起身,把谭海的头拢进自己的怀里,她学着哥哥以前的动作,亲吻着他的发顶。他头顶有两个旋,听说有两个旋的人脑子都很聪明,可是她的哥哥除了记忆力惊人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们不会有事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温柔和蛊惑,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说:“他想强暴我,我们没有错,我们是正当防卫外加自首。哥,你是为了保护我,你是我的英雄。”
“吱呀——”是半掩上的房门被风吹开的声音。
谭滢和谭海同时看向门口。
是奶奶。
客厅并没有开灯,手机的灯光映在这个人的布满皱纹脸上,让她一双眼睛看起来浑浊而又阴鸷。
看见他们望过来的眼睛,奶奶转身就跑。
“她想要报警!”谭滢迅速地站起,由于跪坐的时间太久,她没站稳又跌了下去。
谭海比她更快地反应过来。
“哥哥,别去。”他的衣角从她手里滑落。
谭海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奶奶在黑暗里慌不择路,踢倒了客厅里堆着的酒瓶子,那些堆积着的玻璃瓶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来,在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过后碎成玻璃渣。
刚到客厅,差一点就抓到奶奶时候,谭海的脚步一顿。他感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进了他的脚底下,可是他并不觉得疼痛,他只想阻止奶奶报警。
奶奶就趁此谭海行动受阻时跑出了大门,她的手抖成筛糠,她想拨打110,却连手机的开锁密码都按不准。她在走廊上大声叫喊着:“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声控灯被老人的叫声唤起,谭海穿过客厅这一片碎玻璃,终于追出了门。
头发花白的老人跑到了安全出口,她开了锁,颤抖着按下110。
谭海抓住了老人的手,抢夺她的手机。
慌乱之中,报警电话接通,免提键也被按下。
“你好……”
争抢之中,老人没来得及说话,就从安全通道的楼梯滚落下去。
而谭海伸出手,什么都没有抓住。
翻盖手机被摔在地上,后盖被摔开,电池掉了出来,电话就此挂断。
一切都安静了。
这一瞬间,谭海的耳朵感受到了巨大的轰鸣声,他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谭滢打开了客厅的灯,她绕过客厅里的满地狼藉,顺着点滴血迹追了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赶到现场,就听见重物滚落的声音。
她拐了个弯,迎面就看到谭海僵在原地,一只手扶着栏杆,一只手往前伸着,似乎要拉住什么。
而他身后是刚打开门,穿着加厚羽绒服,带着帽子和手套准备出门看雪的一家叁口。
这户邻居瞪大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刚发生一切,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谭滢看向楼梯。
楼梯的底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年人仰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声息,头部大片的血迹正在蔓延,很快就淹过了摔得机身和电池分离的一部翻盖手机。
“杀人了……杀人了……”女邻居的声音发颤,因为有着丈夫在身后,她鼓起勇气对谭滢说:“我看见了……是他把她推下去的,而且,还有监控!”
谭滢没有抬头看监控,也没有理女邻居,甚至也没有在看一眼楼梯底部躺着的老人。
她视若无睹地走到了谭海的身边,把他僵持着往前伸出的右手拉了回来,手指插进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紧扣。
他的手冷得像是冰块。
她将脸贴紧他的肩头,问他:“哥,你的脚疼不疼?我们先回去把脚上的玻璃渣清理出来好不好?”
谭海没有回答他。
谭滢把僵硬着的谭海扶回家里,而邻居则在他们的身后拨打了报警电话。
“喂,你好,110吗?这里……这里有人杀人了,对,再叫上120……地址是……”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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