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教授和刘教授一阵沉默,又问沈寒露:“这话你怎么直接同我们说,而不是和你二姐夫说?”
沈寒露说:“因为除了二姐的事情,我还有关于二姐夫的事情找你们。我知道我二姐夫很爱书,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书痴。但我觉得,性命比书籍更加珍贵。而且,就算现在他护住了那些书,我想,最多不出两个月,那些书照样会化为飞灰。”
沈寒露自己也是爱书之人,说这些话她也觉得很是艰难,但再难也要说出来:“曾教授刘教授,你们珍藏的那些书也是同样的道理。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我是一名学生,我身边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太了解他们了。就是我同学里最冷静,最聪慧的一位,她都觉得或许会有错杀,但这是不可避免的牺牲。你们不能用成年人的思维来思考学生,学生们很单纯,真的很单纯。”
曾教授盯着沈寒露看了一会儿,说:“你知道吗,今天我收到了我二儿子寄回来的信,这已经是他这半年来寄回来的第十五封信了。而他寄回来的所有信件,无一例外的在说现在情况紧急,希望我们可以放弃一些坚持,保全自己,也保全家人。在信中,他提出了和你一样的建议,送你她大嫂,也就是你二姐和两个孩子回娘家。”
沈寒露点头,也说出来自己的计划:“我认为他说的对,而且正好我二姐生的是双胞胎,同时我大姐也生了一个男孩。我们可以以我二姐体弱为借口,说市里的牛奶不好买,但孩子也不能饿着。可我二姐又实在是喂不饱两个孩子。所以我大姐和二姐会一起回娘家,两个孕妇总能喂养三个孩子。而且我们大队的大队长也是我们本家。他虽不一定帮我们什么,但也绝对不会害我们。只要我二姐在老家,我们家人就能护住她和两个孩子。”
第45章
沈寒露提出来的建议合情合理,就是回去也不会引人怀疑。
曾教授点头:“好,我会按照你的说法来说服你娘的。”
沈寒露又说:“我希望我二姐夫也可以去老家陪我二姐,如果他现在学校请不到假,那等这个学期结束,暑假,暑假到了他应该就有时间了。”
“好,这件事我也会记得同你二姐夫说的。”
“另外你觉得家里的这些书该怎么处理?”
沈寒露知道这些书怎么处理,曾教授和刘教授其实心里也明白,只是他们实在是舍不得,所以才会又一次询问沈寒露。
沈寒露说:“我想关于这些书曾武已经给出建议了吧,不要心疼,烧掉。除非你们有可以藏匿它们,且不会被人发现的地方。”
就像沈寒露自己当初买的那些书籍,她早就趁着念高中的这段时间买了油布,油纸,将它们重重包住后,塞到了她屋子的地下。
在她娘不在家的那段时间,她爹也不会进她屋子,沈寒露移开屋子里的床头柜,在床头柜下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洞,把她觉得可能会有问题的东西全埋起来了。除非有人去她屋里子挖土,还得挖很深,不然不可能发现她的书。
而她家世清白,唯一有瑕疵的还是姐姐的婆家,这种情况下她根本不会是被针对的对象。
沈寒露也知道书籍的珍贵,但在这时候,一本书就很可能会成为一个证据。
曾教授长长的叹了口气:“是,曾武也是这么建议我们的,只是我们有些犹豫。你要知道,这些书都是很宝贵的,有的甚至是我拜托国外的朋友给我邮寄回来的。”
沈寒露说:“你要知道,如果你和刘教授被‘定罪’,你们的情节越轻,你们身体上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小。”
曾教授说:“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出生在二三十年代的人,并不是那么害怕身体所受到的伤害。不过为了我的孩子,为了我刚出生的孙子,无论是什么,我都愿意为此牺牲的。”
说着,他同刘教授说:“把我让你准备的那个东西拿过来吧。”
刘教授转身回了屋子,出来后拿出来一个布包,布包有男人手掌那么大,鼓鼓囊囊的。
刘教授说:“因为我和老曾是农业化学专业的,我们虽然是也算是西方科学,但毕竟是搞农业的,所以就算学校里已经有学生闹起来了。但这些天我们并没有受到什么针对。”
“但这样的苗头已经出现了,学校一位教外国文学的女老师就被揪斗了。可是这位女老师呢,或许与她教导的专业有关,也与她年轻时候的留学经历有关,确实有些小资。她喜欢穿高跟鞋,画口红,喝瑞士咖啡,看美国电影,听英国歌曲。同时她也的确发表过一些很不正确的言论。比如对于共产主义社会是否会到来的怀疑。现在学校的领导都在讨论怎么保护这位女老师,但我们都知道这很难。”
“更可怕的是这只是个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它会不会蔓延开来,会不会失去秩序。我和老曾在这十多天里,每一晚都睡不着,我们都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只是我们,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领导,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我们也并不是毫无安排的。”
说着,刘教授拿出来手里的布包:“这是我和老曾一生的积蓄,我们只留下了半年的生活费,其余的都放进去了。一共是两万一千六百七十元。对于我们这些搞研究的,教书育人的,国家给的工资一直都很高,待遇一直都很好。而我和老曾呢,除了买书,养育两个儿子,也并没有什么另外的花销了。我们家呢,算是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媳,一共三个子女。所以就每个人七千元。多余的几百就当成是我们给孙子孙女的压岁钱了。寒露啊,现在这钱我和你曾叔叔就拜托你保管了。”
沈寒露被刘教授这话吓了一跳:“刘教授,我怎么能替你们保管这些钱呢,我只是个高中生啊。”
曾教授说:“寒露,实不相瞒,这笔钱我们原本是打算拜托给我的一位在公安部门上班的朋友。但是昨天有消息传来,有的地方学生连公安系统都开始揪斗了。这些钱我们以前没有存银行,就是觉得我们国家治安很好,钱就是放在家里也很安全啊。现在我们去存银行反而未必安全。”
刘教授也说:“是啊,现在什么是安全的,哪个朋友是值得托付的,我们也不知道了。可我们也没有什么能留给孩子们的,只有这些钱。可这些钱在这件事结束前能让谁替我们保管呢?”
“原本考虑的朋友不可行,我们剩余的朋友很多都是搞学术研究的。也就是说万一我们出事,他们也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这钱给你二姐夫?且不说他的性格,就是他自己都是外语老师的身份,能逃过一劫就是万幸。我们原本也考虑过给你父母,但你父母就是普通人,万一他们太紧张,反而给你们家惹上麻烦。至于你二姐,她刚生育了孩子,这段时间还是别让她提心吊胆的好。”
沈寒露疑惑:“不是还有曾武吗,你们可以把钱给曾武啊。”
刘教授摇头:“不,曾武他太聪明了,你知道太聪明意味着什么吗?混乱时期太聪明就意味着不确定。寒露,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做事有自己的原则。但曾武不一样,他虽然只比你大两岁,但他的思想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成年人了。这个成熟并不是说他理智,而是他已经知道作为成年人,在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从中去获取利益。作为他的父母,我们很了解他。如果说我们一家人在面对这件事的时候或许会妥协,会认错。但曾武,他可能会参与其中,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沈寒露对于刘教授的话无法相信:“为什么?为什么您会这么觉得呢?是曾武有这方面的政治倾向?”
刘教授摇头:“不,他是个投机主义者,他选择去做一件事情,一定是因为这件事对他有利。”
对于刘教授所评价曾武的话,沈寒露听懂了但却无法理解。
虽然沈寒露知道,在这一场事情中,投机分子并不在少数。他们并没有什么信仰,也从来不会为了信仰而奋斗。
他们在乎的是利益,在乎的是在这件事情中可以获得什么,曾武会是那样的人吗?
不过沈寒露对于曾武也并不了解,他们只在沈寒露二姐结婚那天见过一面,只记得那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
之后再听二姐偶尔说起他来,沈寒露也只觉得他很聪明,或许可以说是非常聪明。他的脑瓜子很好,但对于他的人品却完全不了解。
今年过年他也并没有从学校回来。
但既然身为母亲的刘教授这么评价他,那么他或许真的有一些问题。
只是素不相识的人,但沈寒露却生出了一种惋惜。大概是因为她觉得曾教授和刘教授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他们自己还是搞教育的,教书育人。
但他们却无法纠正自己儿子的想法。
刘教授又说:“真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钱也会成为烫手山芋。寒露,我同你曾叔都相信你。除了你之外我们虽然也还有一些值得信任的朋友,但我们之中我和老曾这两个搞农业化学的,或许反而不会受到牵连。寒露,这钱呢,叔叔婶婶就拜托给你。我们也知道这会让你很为难。我们虽然本身并不是很看重金钱的人,但想到自己一生的积蓄如果有一天落到被人抄掉的下场,也太可悲了。”
这钱曾教授刘教授说的很清楚,一共分成三份,他们两个儿子各一份,沈寒露二姐也有一份。也就是说这其中部分是留给沈寒露二姐,二姐夫一家的。
就是为了二姐和两个小外甥,小外甥女,这钱沈寒露就不能不收。
钱虽然俗气,但却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不论将来发生什么,有这么一笔钱,也是二姐一家的退路。
沈寒露说:“可以,我可以帮你们保存这笔钱,同时我向你们保证绝对不会把这笔钱的存在同任何人说,包括我的父母。但是你们希望我保存多长时间?这钱是什么时候给出去?是等曾武回来我就把他那部分给他?等孩子满了一岁,我二姐也恢复的不错我就把剩下的钱也给她?”
曾教授说:“寒露,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和你刘姨,还有一些老朋友谈论过这件事情。我们都觉得情况可能比想象中的更严重。这件事持续的时间也会更长。你二姐和二姐夫那里,虽然我们从未对他们小家庭的资产进行过问,但在你二姐怀孕后,我们曾经给过她一笔钱。我想这笔钱足够他们小家庭生活五六年了。在这种时候,他们手里有太多钱反而容易引人注意。而且你将钱藏起来,经常拿出来也很不安全。不如你直接保存到这件事完全结束的时候。”
第46章
等事情彻底结束,这可是不短的时间。
“那曾武呢?他的那一份也是要等到以后再给他吗?”沈寒露问。
曾教授很严肃的说:“如果他没有毫无理智的去揪斗他人,那么这份钱还留给他。如果他做了投机分子,只认利益,不看人心。这个儿子我不认也罢。他那部分钱就当我们赠送给你的吧。至于他平时的花销,你也不用为他发愁。他和你二姐夫不同,你二姐夫是痴人,他是狂人。这个世上谁都可能生活的不好,但绝不会是他。”
曾教授对曾武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可见曾武一定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对于曾教授要赠予自己金钱的说法,沈寒露赶忙拒绝:“可别,你们的钱我可一分不要。要我说,这钱我呢,替你们保管。但是怎么分配,就等将来结束的时候,我还给你们,你们自己来分配,好不好。”
曾教授说:“我们知道你是怕事情说不清楚,等会儿啊,我就写一封信,就当是一份证据。”
沈寒露还是说:“这样也行,但钱我是一分不要的,你们如果将来不愿意把钱给曾武,那可以随便留给其他人。但我真的不可以要。如果你们非说要给我一些,那我反而不敢替你们保管了。”
“罢了,既然如此,若是曾武做了错事,就将曾武那份留给两个孩子吧。”
刘教授也将钱递给沈寒露,说:“这钱呢,其中是八千元整的美元,是我和你曾叔花两万元人民币兑换的。”
沈寒露就说曾教授说那可是很大的一笔钱啊,怎么能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啊,感情里面是美元。
八千美元也就八十张一百美元的纸币,确实不是厚。
现在这个时候人民币的价值还是很高的,差不多两块五可以兑换到一美元。但美元可不是容易兑换到的,沈寒露疑惑的说:“美元应该很银行也不能轻易拿出来吧?”
刘教授说:“这事儿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六四年也就是前年的时候我和老曾代表国家出了一趟国,学习人家的技术,当时我们去的是法国。那时候我们国家刚同法国建交,我们被派去法国交流学习。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和老曾自然是想趁此机会私下买一些化学专业的原版书籍。这种书一般很难买到且非常昂贵,因为出版量少,且专业知识多。一本都是几十上百美元甚至更多。当时我们几乎是带上了所有的积蓄。”
曾教授说:“可不是,为了买书,我们先是在国内把所有的积蓄都换成了金条。你也知道,两万元的人民币可有两千张。一百张是一沓,就有二十沓啊,这可不好偷带出去。换成金条才方便了一些。因为我们的教授身份,在国内上飞机的时候并不是很严格。而咱们国家的飞机无法进场长途飞行,我们需要到了香港后再转英国的飞机。到了香港,我们一位在香港的朋友就帮我们把两万元换到的金条全部换成了美金,八千美元。但我们换到了钱,书却并没有买到。这钱就又被我们原封不动都带回来了。”
沈寒露还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故事,不过她也想起来前年的时候是听二姐说她公公婆婆要出国一趟。
刘教授又说:“至于剩下的一千六百七十元,是我们夫妻两个六四年六五年还有今年这两年半的工资。我们留下了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这里了。”
沈寒露问:“不然我只把美元收起来,剩下的钱你们留着,万一有什么要花的地方呢。”
刘教授想了想说:“我们再留下一百七十元,剩下的一千五百元人民币和八千美元你都拿走吧。”
曾教授说:“寒露,我们这个决定下的仓促,既然要麻烦你,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意思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觉得还是要给你一部分钱当保管费的。”
沈寒露连连摆手:“这不行,这钱收了那成什么人了,如果这钱您不是给我二姐一家的,那保管费我准要。但这是替我二姐一家保管,保管费我肯定是不能要的。”
美金放在布包里,八千元也只有八十张,并不算多。但这上千的人民币就不好拿了。
沈寒露看着有些发愁,这可是一百五十张大团结啊,整整一摞。
但既然答应了,她自然就不会反悔。沈寒露想了想说:“这样,为了以防这两天就有人找上门了,我就先把美元这部分拿走了,然后我贴身放着。至于剩下的,你们不如直接交给我娘,我娘见到这么大一笔钱,就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毕竟她上一回见到这么多钱的时候,还是我爹被精简回乡的时候。”
曾教授点头:“好。”
果然没过两天,沈寒露去她二姐家的时候,她娘拉住她,问:“五妞,这外头是不是真的闹的很严重啊,你二姐公公婆婆们说非常危险,让我把你二姐带回老家去。”
沈寒露的面色有些沉重:“娘,我二姐公公婆婆上班的那个学校,今天有老师上吊了。”
何春香一听惊呼出声:“什么,怎么会?这好端端的,大学老师怎么还会这么想不开?”
沈寒露说:“娘,您听曾教授和刘教授的话吧,他们既然这么说,可见是真的觉得市里很危险。”
何春香连连点头:“好,我听,我听,那五妞,你还在市里念书,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们是学生,我也是学生,他们揪斗的是当权派,又不是我。您还是想想怎么送我二姐回去吧。”
何春香说:“就不能等你二姐出了月子啊?这公交她不能坐,娃又那么小,总不能让她坐自行车把她给推回去吧?就是她出了月子,这娃这么小,她也不好弄啊。”
沈寒露说:“那看来只能让我爹去借村里的驴车跑一趟了。这样,娘,现在才下午六点。我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了县里最多八点,我再找我大姐夫,让他把我送回村子里。我现在就赶回村里去,然后和大队长说再不借个驴车两个小外甥就饿的不行了,这样行吧。”
“行吧,也只能这样,等会儿我把这事儿和你二姐还有二姐夫说一声,再收拾收拾东西。你明天就别来了,你去找你大舅母二舅母,让她们随你爹来。不然我怕我和你爹两个人照应不过来。”
沈寒露说:“我明天也还得来,我后天还得上课呢。”
何春香说她:“既然都这么严重了,你还上什么课啊?娘和你说,你可不准学那些人,老师教你们知识,对你们是有恩的。他们不记老师的恩情,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
沈寒露回学校自然是为了看看形势,也为了表现自己的“不退缩”。
“好好好,娘,我心里有数,您放心吧。”
沈寒露风风火火的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等沈寒露找到她大姐夫刘军,和他把事情说了之后,刘军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事情现在闹的这么厉害?”
沈寒露点头:“这还不算厉害呢,现在还主要是‘破四旧’,据我所知,宁城市里的学校中有‘□□’组织的并不多,至少我们学校还没有成立。但是曾教授和刘教授都觉得这很可能仅仅只是个开始。而我二姐家一个生完孩子的妇女,两个刚出生且嗷嗷待哺的婴儿,加上我娘和我二姐夫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就怕闹起来受伤。”
刘军说:“曾教授和刘教授他们都是大学的教授,懂得比我们多,人脉也比我们广。既然他们都这么说了,那我和你大姐还有你婶子说一声,让你大姐也收拾收拾东西,既然说是二妹孩子奶不够,那就做戏做全套,让你大姐也回村里吧。”
“好,不过咱们别说实话,大姐那里我怕她坐月子操心落下病根。咱们就直接和她说我二姐奶不过来,两个孩子顿顿吃不饱,需要她这个大姨帮忙喂。”
“也成。”
回到村里,沈寒露又连忙把事情和他爹说了,再拉着他爹去大队长家借驴车,虽然明天有播种任务,但一听沈寒露说再不去孩子都该饿坏了,大队长还是同意了把驴车借给他们,不过只能借半天。
沈寒露又跑了她大舅二舅家一趟,让两个舅妈明天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