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灯亮到深夜。
安静的走廊上坐着徐美音和孟璐,孟醇心在一旁站着,时不时看向走廊尽头的那道身影。
好久都没人开口说话,直到手术灯灭,江遇被推进了病房。
孟璐松了一口气:“没事就好。”
她转身去扶徐美音,不经意间看见了远处的那道身影,背对着他们,开着窗户,手指间夹了一根烟。
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全身湿透了。
“那孩子……”孟璐欲言又止,对孟醇心说,“去接杯热水给他吧。”
徐美音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过,在知道江遇自杀时差点晕了过去,还好孟璐一直陪着。
“徐姐。”孟璐喊了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放过你和小遇吧。”
徐美音一下红了眼眶。
“我们这些当家长的,不都是为了孩子吗?更何况我们丈夫都没了。”孟璐轻声地说,“醇心心脏还不好,不知道吃药要吃什么时候,我特别害怕有一天她会突然离开我,留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孟璐叹息道:“我这辈子想得很开啦,好在醇心也懂事,放弃了好的大学留在这陪我,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可惜,但是吧,我是真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外地。”
她转头去看徐美音:“徐姐,你肯定也知道,当初的小遇完全可以去a大,去清恒,可是他为什么选择留下来呢?”
“他挺孝顺的。”孟璐看着前方,“你不是常跟我说吗,说江德志他那个弟弟江德兴,俩孩子养大了一个都不在身边,就跟没有家似的,疏远得很。像咱们这样的年纪,比事业,比谁更有钱,但比来比去,都比不过孩子在身边强。”
“他江德兴虽然有钱,他那个媳妇再瞧不起我们,但在这一点上,她永远都是输给我们的。”孟璐拍着她的手,“有些心结该解开就解开吧,你当初怎么劝的江德志忘了吗?既然小遇已经选择留下来,你们母子俩就该好好生活。”
孟醇心已经进了病房,孟璐朝尽头那个身影看去,那个少年没接那杯水,一根烟吸完了再也没动过,窗户也没关上。
“那孩子救了小遇。”孟璐指了指,“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小遇会去天安湖,他想到了。”
徐美音自始至终都没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孟璐看见他的大衣还在往下滴水,心疼的说:“这大冷天的跳湖救人,衣服都没换,着凉可就不好了。”
孟璐拍了拍她的手。
夜里的风更大了,訾落身上的衣服被冰冷的湖水浸湿,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暖的,他背过身再次点了根烟,闭着眼睛迎面吹着冷风,想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虽然他已经足够清醒了。
他挂了电话买了最近的一班地铁赶了回来,下车后几乎想也没想直接去了天安湖,周围死寂,他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了一晃而过的身影跳了下去。
那一刻他的心跳都要跟着停止了。
他不敢想,如果再来晚一些会怎么样。
他也不敢想,分开的这段时间江遇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只要一想,灼伤般的疼痛就会一阵接着一阵,像是要把他活生生撕裂。
身后传来脚步声,訾落从玻璃倒影中看见了徐美音出现在他身后。
他把烟掐灭,窗户关上,转过身喊了声:“徐阿姨。”
徐美音没抬头,一直在看他湿漉漉的衣服和裤子,再走进些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冷气,让人止不住发颤。但是他却站得笔直,个头比前几年又高了很多。
互相沉默了阵,徐美音把江遇的那把钥匙拿给他,告诉他地址后说:“回去洗一洗吧,找一身江遇的衣服穿……这衣服就放那吧,明天我给你洗。”
訾落看着她,没伸手接:“谢谢徐阿姨,不用了。”
“去吧。”徐美音手又往前伸了伸,“谢谢你救了小遇,你要是生病了你妈那里我也不好交代。”
訾落没动,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犹豫不决。徐美音把钥匙放在他口袋里,却被冰得手指发疼,她转过身留下了一句:“你休息一下直接走吧,不用回来了。钥匙就放在家里。”
“阿姨。”訾落喊住她,说出了刚刚想说的话,“我只是想,让您陪在江遇身边。”
“他那只是不懂事,醒来就没事了。”
“麻烦您一定要陪在他身边。”訾落停顿了一下,声音小了些,“我有点放心不下。”
徐美音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眶红红:“我的儿子我自己了解。”
当初找房子找得急,徐美音租的房子在一个老小区里,环境一般,房屋隔音不好,家里已经被打扫干净,家具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显得很空旷。
訾落摩挲了几下钥匙,随后放在了桌子上,他往前走了走,看见了江遇的房间。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桌,没别的东西了。
书桌上放着几本厚厚的医学书,訾落的指腹浅浅划过封面,慢慢地停在了一盒烟旁边。
这盒烟已经空了。
他打开抽屉看了一眼,发现有七八个空掉的烟盒,江遇不习惯扔掉,他一直知道。
洗了个澡后訾落穿着江遇的毛衣和裤子,外套依旧是自己的那件,他出去买了些菜,回来后煮了点粥,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接近凌晨六点了。
熬了一夜,他乏得不行。原本今天答应成铭章去琴室,看来也去不成了。
回到住院部的时候訾落很远就听到了一阵嘈杂声,走廊上站着几个病人,全都一致往一间病房里看,訾落快步跑了过去,听见一声嘶吼:“滚——”
他的脚步停在门外。
“江遇哥,你别动啊,你还在吊水……”孟醇心急切地声音响起来,却被江遇失控的声音盖住。
身后传来脚步匆匆,徐美音推开他冲了进去,看见的是一片狼藉,她全身发麻,指着江遇还想训:“你这是在干什么……”
然而江遇什么都听不进去,拔下了手背上的针,把吊瓶狠狠摔在地上,刺耳破碎。
“出去!都出去!滚啊!”他尖叫着,大吼着,不明白怎么一睁眼怎么还在这个世界上,他不想再看见任何人,谁也不想。
等医生带着护士进去后才慢慢没了动静,徐美音被孟璐扶着走了出来,看见了站在一旁的訾落。
没人说话。
孟璐让她在长椅上坐下,深深叹了口气,很久很久之后才说了句:“我们都不够了解小遇。”
没人知道江遇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孟醇心再次进入病房时看见他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安安静静,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面容雪白如纸,眼神茫然空洞。
訾落带来的粥已经变得微凉,他去热了热,让孟醇心端进去,自己仍然守在门外。
在孟醇心进去后的一分钟,江遇猛地皱了眉头,眼睛看向了那碗热气腾腾的粥,久久没移开。孟醇心看了一眼病房外,步步靠近他,出声道:“江遇哥……”
她越靠近,江遇攥着被子的手就越用力,他的眼睛如深不见底的黑洞,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像濒死前的鸟儿。
孟醇心停下,把碗往前递:“吃点东西吧……”
话音未落,江遇却说:“……不。”
门外的影子动了动,江遇心底的抗拒几乎冲破头顶,惊慌失措地大声喊道:“……不要过来!”
他不敢再去看门外那道影子,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失了魂似的喃喃着这一句,不要过来。
孟醇心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再次回了病房内,红着眼睛喊了声江遇。
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当初那么无忧无虑的两个人会变成现在这样,为什么当初如胶似漆的他们如今却在互相躲避对方,明明靠一碗粥就可以认出,明明熟悉到这个地步,明明转身就能够看见,但这几步的距离,却像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为什么这么难。
“江遇哥。”孟醇心看着他说,“他走了。”
在病床上缩成一团的人慢慢抬头起来,那双猩红的眼睛看起来可怖,可他始终看着一个方向,伸手把碗接了过来。
江遇说:“你出去吧。”
“可是你……”
“我没事。”他看着那碗鱼片粥,声音很轻,“出去吧。”
周围浓厚的药水味被眼前这碗粥的香气覆盖,江遇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塞,他吃得着急,像是饿了很久很久,几秒后动作渐缓,一滴泪不声不响落入碗中。
他捧着那碗粥小声地在哭,试图用手掩盖住声音,却忍得喉咙剧痛,碗里装着的像是一根根细针,吞咽下去会一点一点刺入他的心脏,每次呼吸剧痛都会穿遍四肢百骸。
訾落在楼梯处碰上了刚刚回来的徐美音,她手里拎着打包盒,脚步却停在那不再往前走。
她似乎有话要说。
“落落。”
訾落面对着她,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
“阿姨谢谢你救了小遇。”徐美音说,“但真的够了……真的……到此为止吧,你们知道你们这样像什么吗?别人问起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啊。”
听出她的尾音发颤,訾落低下头看着手指间夹的那根还未点燃的烟,突然想起来之前他劝过江遇,把烟戒了吧。
可现在他好像也上了瘾。
“他脾气倔,人看着一直在身边,心却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我不管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还是以这种方式逼我,哪怕是同归于尽也好,我都不可能接受,我就他一个儿子了,我绝对不会接受他做这种事。”徐美音目光静静停在某一角,深深吸了口气,“我不管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事总要做一个了断。”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徐美音转头看他:“你去走你该走的路。”.
大四下学期的时候侯意空余时间变多,基本一个月回漳城一次,在又一年春季到来的日子里,他回来时带来了一张门票。
他站在江遇身边,把票放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张国际钢琴总决赛的门票。
“这场比赛结束后,落落就要出国了。”侯意看着他,停顿了下又说,“去看看吧。”
春日的阳光和煦,窗户半开着,空中的花香随着风吹到了屋里,那张门票在阳光下,很久之后才被人拿起。
江遇的手指抚过那些文字,一下又一下,轻轻抬头看窗外。
今年的钢琴国际比赛与四年前稍微有点不同,众人都知道成铭章收了个徒弟,有些人看过訾落之前的演出,也看过他和成铭章的巡演,这个消息传出后,一些人赞叹之余又想起如今的他有一年时间没碰钢琴,原因不知,但能不能夺冠实在不能轻易下定论。
决赛当天门口记者并不少,成铭章站在人群之中正在接受采访,周围人来来往往,在比赛开始前,观众席几乎被坐满。
侯意等人坐在前排,他凭凭回头去望,却总被人挡住视线,站起身后看见那个位置还空着,秋凝在一旁说,会来的。
那个人会来的。
比赛开始后的一个小时,大屏幕出现了选手的资料,訾落的照片与获得过的奖项一起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周围灯灭,十分钟后,一个身影出现在台上,那束光在跟随着他的脚步,来到了正中央。
周围安静的不可思议,他们看着台上的那个少年,看清了他的面容,神情和那张照片一样淡,他朝观众席鞠了一躬,一直没抬头看。
訾落坐在钢琴前,看着眼前的黑白键,几分钟后抬起了双手。
琴声缭绕耳际,静静的,安然的,如诉说着一个故事般,开头的音色缠绕心头,悠悠扬扬随着记忆传去远方,有多远呢,江遇闭上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两道小小的身影在眼前奔跑,前面的男孩不停回头,笑着朝身后的男孩伸出了手,墙边的树木长得旺盛,一阵风吹过,落叶从他们肩头滑过,好似参与了他们这一年的时光。
再长大些两道身影并肩而行,依旧是这条小巷,春的花香,夏的绿树,秋的落叶,冬的白雪,他们从未缺席过任何一个季节,每一步都留下了脚印,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痕迹。
琴声渐渐高亢,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有了生命,眼前的身影长大成少年,躲避的眼神,不自然的羞怯,大胆的试探,炽热的内心,对未来的向往……一切的一切随着琴声再次鲜明起来,江遇把手指捏的发白,指甲陷入皮肉,好似要掐出血来。
这首曲子和他之前听过的好像不同了,多了些什么他无法形容,或许是比之前的音调多了刻骨的哀念,多了冲破脑的想念,多了遥不可及的爱恋,沉重的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江遇只觉得整个人随着琴声快要炸裂,往日的一幕幕,一句句,一声声不间断地在脑海中浮现,几乎要把他凌迟而亡。
强有力的琴声牵动着每个人的心,他们屏住了呼吸看着台上的少年,他闭着眼睛,眉头微皱,灵活的十指弹奏出阵阵旋律,从他指尖溜出来的情感逐渐变得低沉,带着丝丝凄凉,由缓到强烈,反反复复,像是要把已经失去的最好的时光追回来,他在用琴声传达着,央求着,慢一些吧……不要离开啊。
一个扣人心弦的双音重重响起,琴声戛然而止,少年没了动作,眼睛依旧紧闭,好像沉浸在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中。几秒后琴声再次慢慢传出,往事回响在每一处,悲凉揪动着人心,他好像失去了,有那个人的世界。
江遇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却怕会压到怀里的花,他蹲下了身子蜷缩起来,周围的人沉溺在琴声中,并未有人发觉他的异常。
他没法儿再听下去了。
琴声如诉,沉淀了所有的过往,它随着风触碰到了新芽,触碰到了花儿,触碰到了每一角,却再也无法触碰到属于他们的人生。
一曲结束,周围鸦雀无声,人们怔怔地看着那个少年,身上铺满了光,他的手重重地垂落下来,安安静静坐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通红的双眼,直接朝观众席某一处望去。
很多人的视线都跟随着他,女人被这众多目光吓了一跳,却发现那个少年看的是她身旁的位置,她转过头看,想不起来刚刚身旁有没有人在,但是她看到了一捧小雏菊,它的花语是纯洁,藏在心底的爱。
訾落没有收回目光。
他知道,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属于他和江遇的世界。
这场总决赛他毫无悬念获得了金奖,赛后记者惊喜地得知他同意了采访,他们围绕着演奏问了些问题,最后有人问:“有什么想对大家说的吗?”
訾落目光微微凝固,沉默了一会儿,周围的嘈杂随着他的沉默渐渐消失,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镜头,笑了,说:“过好自己的人生,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这首获奖曲名为——《萌芽》
——
2016年8月,訾落离开了中国。
2018年2月,江遇考研成功,如愿以偿进入了a大。
2019年4月,a大的樱花开了,娇嫩的花瓣随着风飘落,像下了一场花雨,江遇在远方看了很久,没有靠近,转身离开。
2019年6月,新闻报道在今晚会有一场流星雨,江遇正在宿舍中看着这条新闻,起身收拾东西回了漳城。
他回了百花街,踏过那条小路,推开门看到了那颗叶子茂盛的柿子树,晚上的时候他爬上了屋顶,静静望着星空。
依旧璀璨,一如往年。
热浪滚滚,夜色越来越深,那轮圆月挂在天边,静静俯视着这茫茫人世间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它不知道寄载着多少人脆弱的情绪和深处的秘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深夜的星空一道浅浅的光亮滑过,而月光下的人不知何时闭上的双眼,他呼吸安稳,好似在做一场梦,梦里的他和訾落依偎在一起,这一次都等到了流星。
……
我有很多次想过死亡,我也问过很多次为什么,可是我没有说出口,我也知道没人听得见。我一直渴望陪伴与爱护,我也一直害怕接受与面对,我一直想躲起来,可是因为有他在,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我知道他会拉住我,会回头看看我,会停下来等等我,他永远都不会抛弃我。
之前的我觉得没心没肺挺好的,把一句又一句“没关系”听进心里也挺好的,我小心翼翼保护着我和他的感情,我有在努力,他那么优秀,我也要变得优秀,这样我可以和他站在同一个地方,再难也不怕。可是我到底哪一步走错了呢,从选择留下开始,还是从一次次对他的隐瞒开始,还是最后和他彻底告别开始?
我不知道,我没有答案,这个我一生中最不可代替最重要的人被我亲手推开,我那么爱他,可我却留不住他,我那么依赖他,却还是先和他说了再见。
他说得对,人生是自己的。我的难过与痛苦他统统看在眼里,但这终究是我的人生,他陪着我分担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他的陪伴最终换来了我的一场窒息而亡,我想,我死了后看见他的样子,我的灵魂也会痛苦疯狂地想要爬回我已经冷掉的躯壳里吧。
我只有这一条命,他的陪伴支撑着我,走到现在我别无选择,我应该好好活着,他的人生那么灿烂,我是被他爱着的人,我也要亮着光,让他一眼就看得见。
他有他的成就,我有我的人生。
虽然我知道我们没有未来了-
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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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观阅。
写这篇文的初衷,只是想在“江遇”小的时候就可以有个人一直坚定不移地陪伴着他,这个人的陪伴和爱让他跨过心坎,教会他成长。
虽然訾落是虚构的人物,但我衷心盼望他传达出来的希望和远方我们都能感受得到,带着这份希望往前走,像现在的“江遇”一样。
最后献上他本人说的一句话:“看,虽然你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也有在好好长大呀。”
再次感谢,他们的故事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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