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呱呱坠地的第一个冬天,山村也是这般一望无垠的白,远传传来狐狸的叫声——
他在那之后的第十个冬天被卖了。
冬生的娘亲需要更多的药跟酒,娘说,他们天生命贱,还不如养在府里的畜牲命好,于是把他卖进村主邸。管事的老头领着他从后门进去,他后来住的那个小院里,尚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但冬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被灌药弄哑的,而冬生,是天生的哑巴。
这是他进府邸的第一个冬天。
院里的孩子个个被养得白里透红,他们不用干活,只在屋檐下学习服侍上面人的方法,像是烹茶、识字和弹奏胡琴那类。
只是谁怪冬生个头小,性子又弱,老挨前面几个孩子欺侮。负责张罗伙食的大娘,对此始终睁只眼闭只眼,顶多只在他们揍得太过火时瞧一眼,咕哝声:“别伤着脸。”
“我说你,可别想逃啊。”大娘偶尔替他上药,曾这样叮嘱他,“只要再忍忍,以后就能张开腿享福啰。”
“??”
他低着头,像是没听见似的。冬生未曾萌生要逃的念头,这里的衣食无缺,他压根不想念外头的日子。
何况,他还能逃去哪里呢?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夜里,听见外头狐狸叫声时,他总会想起以前姥姥说过的话:“千万别靠近村主家嚜,那儿住了会把皮囊好看的孩子变成动物的妖。”
冬生摸了摸自己的脸,暗自庆幸自己长得并不好看。
他进村主邸的第二个冬天,一日夜里,村主的女儿吵着要养猫。村主就只有一个女儿,向来是捧在手掌心里地宠,那孩子哭闹的声响,惊动得连冬生这儿的院子都听得见。
下人们提着灯笼四处奔走寻找,可这冬夜临时去哪找那般娇贵的畜牲?大人焦急未果,最后也不知是谁提的馊主意,反正小姐也未曾亲眼看过猫,提议让人扮猫。
他们一路到各小院翻找,这扮猫的,自然不能是成人,年纪小的,还得温顺听话。
冬生就这么莫名地被拣作小姐的猫了。
大人们捉着他,把他剥个精光,洗了滚烫的澡,赤身塞入大的檀木盒里,就这么七手八脚抬到去小姐那儿,哄着她,让她赶紧把箱子打开。
冬生瑟缩在箱里,不停地发抖。他想,自己定会被活活打死,或扔去冰天雪地里冻死。
他听见雀跃的步伐咚咚地靠近,上头的盖子被推开,咿呀一声,渗进了光——
冬生眯起了眼,好不容易才聚回神。
一个女孩正低头瞅着他。大红缎锦滚毛边斗篷,琥珀般清澈的眼睛,粉糯的双靥。这是一张他所见过最好看的脸。她手里拿了条红绳,上头系着铃铛。
铃啷。
女孩歪着头,“这??是猫?”
旁边的大人忍笑似的哄闹起来,“是啊!您瞧,是猫啊,雪白的猫哪!”他们上前,把冬生从箱子提出来,给他系上铃铛,又让他四肢跪在地上爬行。
铃啷、铃啷。
那些笑声令冬生臊得全身发烫。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黏腻又噁心。他不敢反抗,头也不敢抬,卑屈地照做。这是他头一回清楚意识到,自己在这些人眼中跟畜生没啥两样。眼泪在眶里打转,冬生紧咬下唇,忍着不哭出来。
冷不防地,沉甸甸的物体覆盖到他身上,是那件红色的斗篷。
小姐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她落在他身上的阴影,不偏不倚挡去了那些人的目光,“嘘,别怕呀,不会吃了你。”
她用帕子替冬生糊掉泪水,揉他的头,“小东西,你已经无处可去了吧?所以你才会被带到这儿,真可怜呀。”
明明她个头比他还矮,却小大人似的唤他作“小东西”。在那之前,冬生从没被别人用可怜来形容——就像娘亲说的,他们活该命贱,而这样的卑贱是不需要被同情的。
他怔忡地抬起脸,女孩挠了挠他的头发,嗓音轻脆,宛如铃响,“无妨,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啦,我会养着你的。”
那晚,小姐将冬生跟那箱子带回寝室。
乳母看见裹着斗篷的冬生,惊叫一声,险些晕倒。但在这,谁也不敢不按小姐的吩咐做事,婢女替他送来干净的衣裳,又在小姐的榻下铺上厚厚的被褥,作为他今后的窝。冬生战战兢兢地蜷缩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
他愣愣望着朦胧的天花板,左胸口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地好快。
上头的床一阵窸窣,小姐翻了个身,压低嗓音,“呐呐,我说,你睡了么?”
冬生没办法回答,只能以脖子上系着的铃铛回应。
啷当。
“其实,我挺怕黑的。夜里黑漆漆的,外头又总是有奇怪的动物叫声,”小姐自顾自地讲着,“不过这可是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啷当。
“你这是会保守,还是不会保守秘密呀?”
“??”冬生略微迟疑了会,啷当。
他不识字,也无法说话,就是有心要传出去,只怕也没人能理解他的意思。
女孩自然听不见他心里的想法,以为他是在逗自己罢,咯咯笑起来。
她又说了许多话,她的娘亲最近临盆,爹不许她靠近。她已经几日没见着父母了,这冬日格外无聊,特别长又特别冷,不能出去玩,还得读书练琴。新来的师傅很严格,她一个音弹错,就罚她没点心吃。
冬生只是听着。
女孩打了个哈欠,拉开被子,“喂,你睡木头地板冷不冷?要不你上来跟我一起睡床上吧?”
冬生不小心晃着铃铛。啷当。他局促地上了床,跟小姐并肩躺着。床褥很软,很暖和,窗外,雪地反着月光,分外地亮。
迷迷糊糊间,冬生安心地睡着了。
所有的一切,于他而言,接下来就像是一场梦,美好地不可思议。在小姐的坚持下,他留了下来。白日,冬生陪小姐嬉戏、读书,夜里,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毫无猜疑。
他记得自己初次学会写自己的名字时,他一笔一划地写在纸上,冬生。他写给小姐看,她挨在他身边,她试着念:“冬生。”两人相视,而她笑如春雪初融般明媚。
小姐也教他写她的闺名。
她带着他的手,蘸了墨,在纸上写下“青盐”二字,这是她的乳名。除了最亲近的家人以外,这世上就只有丈夫能这样唤她。那二字笔划繁多,小姐写得认真,冬生觑着她的侧颜,脸如同火烧似的烫。
冬生的铃铛,也是小姐亲手给他穿上的。
原先他的铃铛是系在绳上,时不时断掉,他总珍惜地攥在手里,拿它跟宝贝似的,被别人笑话也不理。有天天寒,外头积着大雪,两人在房里窝着,小姐不擅长做针线活,刺绣绣得坑疤歪曲,耐性一下就耗尽,她把绣到一半的荷包扔了,成大字形地躺在榻上:“我不玩了,绣这些针线一点也不好玩。”
冬生正窝于榻边,披着锦毯在读小姐的书。他听见了动静,抬起头,怯怯地朝小姐笑。
“有了!”小姐一骨碌地坐起,“我知道有什么好玩的了。”
她朝他招手,“冬生,你过来这儿。”
冬生虽困惑,却还是听话地挪向前。小姐取下他绑在红绳上的铃铛,用钳子将自己贴身配戴的金链子剪断半截,链尾嵌上铃铛,拿在手里甩晃,啷当作响。
接着,小姐捏起绣针,把针尖放在烛火上烤。先给冬生耳朵揉了点冰凉的膏脂,“嘘。”嘴里哄着,把针刺进耳垂,在糯软的肉上穿出个小小的洞,再将坠着铃当的链子替他戴上。冬生强忍住泪,被小姐拉着手在妆奁前坐下。
“喏,你瞧。”他的右耳多了个金色的耳饰,细长的链子,随着移动发出细碎的铃啷声。
小姐捧起他的脸,面朝镜子仔细端详,“真漂亮哪。”
她身上的香气是那样地好闻,冬生几乎要忘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