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气非常炎热,三伏未满却已到了立秋时节,民间称之“秋老虎”。今年越帝龙体欠安,太医院左右衡量之后上书劝阻他去行宫避暑的打算,越帝一贯清明,倒也应承,只是将日常起居从之前的文德殿,搬到了掖池边上清凉的清荫殿。
越帝体虚这几日尤甚,闻不得半点蝉鸣,平日从朝上退下来,也不喜有人来扰。除了几位重臣,后宫只有皇后和定妃能来坐一坐,竟是连各位皇子都见不了越帝的面。
巳时末,零落立于清荫殿外的圜山亭内,此亭临架于掖池之上,周围又都是葱茏的花木,很是阴凉。
她带着金玉站在这里,身边有拂云殿的内侍相陪,时不时有在园中扑蝉的宫人过来与她行礼。零落只遥遥望着清荫殿的宫门,只觉偶尔几声蝉鸣令人生烦。
等了一刻,见定妃从殿内出来,零落立刻迎了上去。
“儿媳见过母妃。”零落盈盈行礼。
定妃依然温柔似水,脸上却有掩饰不住的担忧与疲惫,零落心中自是“咯噔”一下。
“母妃不必太过担忧,定是近日天气闷热,陛下才难免疲倦了些,静心休养,必能龙体安康,母妃可也千万要保重。”零落自动上前扶住了定妃的臂弯,柔声劝道。
黄总管已召来了步撵,定妃却摇头拒绝了,拍了拍零落的手,柔声问道:“此地甚是清凉,你陪母妃走走如何?”
零落屈膝,乖巧称是。
一行人便沿着长廊往拂云殿的方向走。
“本宫现在每日都要在清荫殿待上一会儿,天又这么热,你就不必再进宫来请安了,来来回回小心中了暑气。”定妃对零落很是疼惜。
零落柔柔笑道:“儿媳身份低下,每月只得寥寥几次进宫的机会,哪里有不来的道理。待到日后,儿媳日日与王妃一同进宫来,那时母妃再嫌儿媳呱噪不迟。”
这话逗得定妃轻笑起来,“你这孩子,总是这般会说话,也难得你对承昊大婚的事没有嫌隙,倒是委屈了你。”
零落连连摇头,“母妃和殿下从未嫌弃过儿媳身份低下,进府以来百般恩宠,哪里来的委屈之说。”
又道:“赐婚圣旨一下,儿媳便开始修整王府,再过几日就要完工了,现在王府上下都只等着殿下大婚王妃进府了。刘小姐端庄温良,一定会是个好主子。儿媳这个半吊子管家,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不必妄自菲薄,你将王府管的很好,母妃都是知道的,这半年来,你都尽心尽力的为承昊分担,母妃也都看在眼里。”定妃握了握零落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承昊能娶到你这样的媳妇,是他的福气!”
定妃的笑容温暖而真挚,眼睛里透露出丝丝期待,零落长睫轻闪,只浅浅笑了笑,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她的眼。
定妃看在眼里,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走出清荫殿的园子,零落便让人抬来了步辇,“现在临近午时,是暑气正盛的时候,母妃还是乘步辇回宫吧,陛下还需要母妃照顾呢!”
定妃并未推辞,坐上步辇往拂云殿而去。
拂云殿的位置离越帝的寝宫不远不近,单从这个位置来看,越帝对她没有十分宠爱,但也不至冷落。定妃自己无所出,自幼抚育五皇子,李承昊自小便得越帝喜爱,他在京时,越帝便会时常来拂云殿,他一走,越帝便像是将这个妃子忘记了,好像定妃所有的恩宠都只来自于那个养子。
但是定妃向来是个淡泊的人,荣辱不惊清心知足,在宫中这些年,从不与人结怨。她是陈国公府的嫡出小姐,出身高贵,却不骄横跋扈,连带陈国公府上下都如她一般,不敛财,不拉拢人心,不偏属某方阵营。
就连最是亲近的五皇子,也从来只是以礼相待,除去送了世子去伴读之外,并无多亲近的行为。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袁后虽然对她有所防备,但却不曾为难过她,或者即使有心敲打,她也甘之如饴,恭恭敬敬,不曾分辨叫屈半分。
定妃一直不声不响地待在后宫,李承昊若是不回来,她在宫中便如同隐形人。这一年,因为李承昊得蒙圣宠第一个被封了亲王,又开始常驻京城,定妃才稍稍显眼了些,后来又因为李承昊连续在朝堂上有所作为,越帝才多去了几次拂云殿。
但是若是与几十年来荣宠不衰的袁后,与已去守陵的玉妃相比,定妃的这一点点宠爱,根本就没让人放在心上过。
倒是现下,越帝在清荫殿养病,这庞大的后宫中,却独独只见她与皇后,这就难免让人不多想了。
定妃一直性情淡泊,哪怕深受恩宠,也一切照旧。除去日常去福宁殿请安之外,最常做的事,便是在宫中侍弄花草,没事就修修剪剪,将拂云殿打理得比御花园还清新雅致得多。
零落不是第一次来拂云殿,每一次来都由衷赞叹定妃这园子修得好,这一次,又见主道旁的两株石榴树,叶绿果红煞是可爱,不由赞道。
“还是母妃这里好,怎么办,光看着这石榴就要流口水了。”
一句话又逗笑了定妃,由零落服侍下了步辇,看着这石榴树说道:“这果子倒是不甚稀奇,只是还得等几日才能全熟,承昊幼时也很喜欢,到时让人给你们送些去。”
“那感情好,这树既是母妃所植儿媳便不客气了。就是不知道殿下何时大婚,这石榴寓意极好,多子多福呢!”零落言语极是欢快。
定妃看着她明媚的笑脸,若有所思地笑斥了一句:“不知羞!”
零落吐了吐舌,俏皮可爱。
进到内殿,遣了宫人,零落亲自服侍定妃倚在榻上,自己端了圆凳坐在旁边,一边替她锤着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现在这个老天啊,真是很奇怪,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比以往都冷,今天夏天偏偏又比哪年都热。我们忍忍倒也就过了,只是苦了那个西滇公主,大老远的从西滇过来,却三天两头的身体不适,之前进宫的时候又遇到御医前去给十公主看诊了。”
定妃美目微转,慢慢道:“前日在清荫殿倒是听御医提起过,说是十公主不知是何缘故,全身长了红疹,吃药涂抹皆不得效,本来那个七皇子还跟陛下提起近日要回西滇,想要在离开之前要将和亲之事定下来。但以现在这情形,怕是不行了。”
“这倒是。”零落点头,“按理说这西滇使团来的时间并不长,七皇子却要匆忙离去,这倒也罢了,只苦了那娇滴滴的公主。不过,儿媳倒觉得,不妨将那公主留下来,一来她玉体本就不适,长途跋涉不利于休养。二来嘛,也可以多留些时日,反正公主将来也要嫁到大越来,总这样水土不服也不是个办法。”
定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此话在理!”
零落露出浅浅的梨涡,甜甜笑了。
陪着定妃用了午膳,又亲自伺候了她午睡,眼见着睡熟了,零落才将宫扇给了宫女,静悄悄地退出了拂云殿。
出宫的路要路过御花园,零落就是在这里遇到了礼乐坊的周尚宫。
彼此见了礼,周尚宫笑意冰凉地道:“已多日未曾见过侧妃,不知侧妃可否愿与本官一谈。”
零落淡淡一笑,“大人与零落有知遇照拂之恩,自然可以,大人请。”
留了金玉在原地等候,零落随周尚宫一同往花木深处而去。最终在一处假山凉亭外停留,此处背靠宫墙,树木高大茂密,荫凉而安静。
避开了人,周尚宫转身过来,面上的和蔼已被厉色代替,眸色沉沉带着狠戾。
“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人以为呢?”零落语气凉凉地反问,眸子清透明亮,目光柔和水意盈盈。
周尚宫冷哼一声,“怎么?真以为攀上了平亲王,我们便拿你没办法了么?”
零落垂了垂眼,唇角微翘,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大人该清楚我的,脱离奴籍是我的愿望,若是能有机会登上枝头,自然更好。大人尚且知道为己筹谋,我也不过只是抓住了摆在面前的机会,大人何苦要来为难我?”
周尚宫脸色微青,言辞如冰,“你可别忘了,这一切是谁给的你!自己忘恩负义不要紧,可要记得为家人着想。”
零落清透的眸子中滑过一缕冷色,轻柔的声音冷冽如霜,语调轻轻上扬,“这话大人还是说给自己听吧,零落别无长处,倒是记性不错,我那所谓的家人到底去了哪里,想必大人是清楚的。”
她一步一步缓缓逼近,毫无波动的眼睛冷冷的,抓着周尚宫的眼不放,气息如冰,“零落奉劝大人,做多了亏心事,可要小心夜不安寝,百花谷的三十余条冤魂,可夜夜都在看着你呢!”
明明是大热的天,周尚宫却觉遍体生寒,被零落森然的视线一逼,半边身子都僵了,硬撑着退了两步,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你……你……”周尚宫惊慌无措,抖着手指着她,满脸地不可置信,半天说不出话来。
零落居高临下冷冷地俯视着她,柳眉轻挑,口气讥诮,“怎么办?所有的一切,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