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王府内外皆是万籁俱寂,过了中秋的月亮已不圆满,但仍光华十足,洒下一地的银光。
棠庐里也是静悄悄一片,只从主屋的窗口透出一点光亮。屋里,零落还挑了挑灯芯,手还未收回来,就听“吱呀”一声轻响。
她惊了一下,回头就见袁骏德皱着眉走进来。
“七爷?”零落动了动,不解地看着他,“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袁骏德直直看着她,“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零落略微怔仲,笑道:“这话问得真是奇怪,你夜闯王府,难道就是想来看我睡觉的?”
袁骏德有一刹局促,他真的只是想来看看她,无论她睡着还是醒。
他没回答,零落已将话头一转,“其实你来得正好,免得我再去找你。”
“怎么了?”袁骏德自在了些,大步走近来。
零落拿起小几上的册子递给他,“这是岳王殿下给我的老册子,我正在看它。”
“礼部的?”
“对,上面有十三年前先祖主参与考的记录。我想,这大概是最后的痕迹了。”零落轻轻叹了口气。
袁骏德接过来翻了两下,合起来问她:“上面记的什么?”
“日常记录罢了,没什么大事。”零落微微失望,“只是这字里行间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袁骏德立刻追问。
零落拧眉想了想,“我之前就以为是寻常的文书记录,看过之后才觉得奇怪,这好像就是人专门记下来的。”
“怎么说?日常记录有什么问题?”
零落摇头,“若是个人所记,为什么会存在礼部呢?六部的文书,是有专人管理的,谁有这个权利将自己写的东西存进了礼部!”
她顿了一下,与袁骏德异口同声脱口道:“书吏!”
……
那夜之后,袁骏德将书册的事告知了陆攸宁,幽冥三司立刻上下活动起来。
毕竟过去了十多年,当年的泄题叛国案又涉及甚广,当时有许多礼部和翰林院的人都出自风太傅门下,因此大多被牵扯其中,除了风宋两家被满门抄斩之外,门生也是贬得贬流放的流放。
暗中查了许久,谛听才传来消息,当年在礼部负责文书整理的书吏也被当年的案子牵连,被流放到黔南。
与此同时,新的消息传来,西滇皇帝驾崩,七皇子云翼登基为新皇,应了零落所想,云雪心要立刻回国奔丧,越帝命袁骏德领兵护送前往。
这两条消息,在一个暖阳午后由孟君役带进了棠庐。
“黔南?”零落垂眸,默默念道。
孟君役点点头,“陆先生说,当年圣旨上是这么说的,当时判的是永不赦回,现在按理应该还在那里。”
零落暗暗记在心里,却抬眼问他:“怎么是你来?”
孟君役笑了笑,“大约是陆先生见我正好有空。”
零落又开始耳根发热,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陆攸宁!
“其实是我正好有事要说。”孟君役看出她的不自在,于是开口缓和一下。
零落果然正了脸色,问道:“何事?”
孟君役眸色柔和,缓声道:“我马上要去一趟凉州,逗留几日之后会去西滇,现在正好可以顺道去黔南找一找那个书吏,如果顺利,等我回来,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零落不由捏了捏手指,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要看事情的进展。”孟君役看着她,慢慢将他的身世和盘托出。
“我此去凉州,是要去找从那场灾难中残留下来的宋家军。”
零落眉尖一动,心中微凛,在他第一次说出曾拜于风太傅门下,而后又拿出那只袖箭之后,她便大致猜出了他的身份,但此刻由他亲口说出来,她仍旧止不住心中一阵激荡。
“你是?”
“我本姓宋。”孟君役声音低下去,又苦又涩,“出事的时候,被下属用自家的儿子换了出来……”
零落眼眶一热,再看孟君役,七尺男儿也是红了眼眶,唇边还带着苦涩不已的笑。
他稳了稳心神,眸光温柔四溢,“我原本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是你的出现让我改变了初衷。或许,我的家人和所有在那场灾难中被波及负冤的人,他们更希望我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遇到你之后,这个想法就越加强烈。”
“无论去哪里,我都希望能光明正大的陪在你身边,而不是要让你背负沉冤随我四处流浪。”
他看着她,手往前伸了伸,最终在离她手指前几分处停下,眼睛里的温柔流淌,声音醇厚好听。
他说:“落落,等我回来!”
没有询问,没有迟疑,只坚定地说。
“等我回来!”
零落心尖随之一抖,脸上不可自抑地浮出一缕红霞,她垂了眼,浓密的长睫轻轻扇动着,透露出她此刻的心悸。
她没有说话,孟君役却像是成竹在胸,他不勉强她,只又定定地说道:“殿下早已答应要去查兵部的老案子,我知道三司也一直在追查这件事。此去西滇,不仅是要去找玲珑草的下落,更是要替殿下看着西滇的动静。你知道,云翼突然来大越,绝不只是来朝这么简单。
风家的旧案一旦翻开,整个叛国案就都会重新摆出来,殿下的意思的,要防他们狗急跳墙。”
零落抬起头来,眼睛里是无法掩饰的担忧,“我知道这是你和宋家军的机会,但是究竟不比当初大军压境,西滇从来不容小觑,尤其是现在云翼已经大权在握。”
孟君役心满意足地点头,“放心,我心里有数。再有,这次是袁大人在前面,我不过就是暗地里行事,现在云翼怕也只忙着排除异己,想着坐稳皇位,抽不出精力来扩张。此去最重要的,就是找寻玲珑草的下落,当然,还有流放到黔南的书吏。”
“我知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心慌,总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我们算漏了。”零落搓着手指,脸上难得出现迟疑的神色。
“不怕。”孟君役突然伸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又快速放开来,生怕唐突了她。
见她又低下头去,接着说道:“不要担心,这些年来,你一直做的很好,尤其是这一年来,朝廷六部大多都换上了纯臣,大家都在积极的重震朝纲,我们已经看到结果了不是吗?所以,最后这一役,也一定会很顺利!”
“还缺良将!”零落仰起艳如朝霞的脸,认真地看着他,“你跟七爷,就是大越的良将,所以你们一定要平安归来,一定要!”
孟君役被她眼睛里璀璨坚定的光刺得心中一荡,他暗自攥紧了拳头,强忍着要将她搂进怀里的冲动,点头站起身来,又是担忧又是期望地看着她,嗓子哑下去。
“你也要好好的,我答应过会陪着你,所以,我们都有好好的。”
她咽了下口水,那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终于冲了出来。
“我等你回来!”
孟君役咧嘴一笑,比秋日午后的阳光还要绚烂。
“好!”
三日之后,袁骏德带领两千精兵护送西滇公主回国正式启程,与他一同离去的,还有乔装成兵士的孟君役,按计划他会在中途转道去凉州,然后再在队伍到达西滇前与之汇合一同进入西滇都城。
走的这一日,益州下起了入秋的第一场雨,细密如针缠缠绵绵。
零落坐在望江茶楼的三楼上,从这里的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益州高耸的城墙下那巍峨的东城门。袁骏德那飒爽英姿也在一片旗帜中隐约可见,他催动队伍向前,自己在原地停了一下,遥遥回望,目光悠长。
在场的百姓,只觉这英俊的少年将军风采过人,只有零落独独感觉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明知他看不到,还微微回了一个笑。
“你今天脸色不太好。”难得陆攸宁今日有空,他们便约在这里见一面。
“日子越近我就越睡不好。”零落垂了眼,有些落寞。
陆攸宁习惯性地去搭她的手腕,却被她避开,“就是没睡好。”
“没睡好也要看看,我才能给你配药。”陆攸宁皱了皱眉,她从不曾拒绝过他的诊脉。
零落摇头看向窗外,避开了他的眼睛,“是药三分毒,我今晚早点睡就行了。”
陆攸宁知道她不肯的事,劝也没用,只得应了,“好吧,你也别太担心,人已经就位了,他们都愿意为了太傅尽力一搏,放心!”
零落低下头来,颇有些担忧地说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我们这样做到底行不行,如果不能一击即中,说不定就又是一场劫难。”
陆攸宁看着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心疼地劝道:“不会的,你忘了,这是陛下都认可的事。太傅至今仍受各地学子爱戴,他们都相信当年的泄题叛国案与太傅无关,所以,这次我们一定能成功!”
零落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好,我相信你!”
“是相信我们!”陆攸宁的笑容掩不住对她的忧心,“你的脸色实在太差了,早点回府歇着吧,所有事情都准备好了,静静等着就好。”
“好,回吧!”零落浅浅一笑,就招呼金玉和须晴准备离开。
走的时候,陆攸宁叫住了金玉,“金玉姑娘上次问我香料的事,正好今日一并跟你说说。”
金玉微愣,看着陆攸宁黑亮的眸子,她几乎立刻应道:“好啊,谢谢陆先生。”
又回头跟零落说道:“难得见到陆先生,我跟他说两句话稍后就回去,你们先走吧!”
零落看着她闪躲的眼神,不忍心拆穿她,只在心里想了一遍,没有觉察到异常,才点了头。
眼看着她下了楼,金玉才转来问陆攸宁,“不知先生是有何事?”
陆攸宁拧眉看着她,“零落近日都睡不好吗?身体可有哪里不适?”
金玉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她最近都很嗜睡,每天不到二更就睡下,早上还要叫好几遍才醒呢!不过,她向来不要人值夜,夜里的情况就不清楚了。”
她停了一下,脸色攸的白起来,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她哪里出问题了,陆先生是神医,可一定要帮帮她。”
陆攸宁心中微凉,不愿意把事情往坏处想,只郑重道:“可能只是我太敏感了,不过,还要拜托姑娘最近多注意一下,如果她除了嗜睡还有别的异常,请一定要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