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之中。
龙床上, 皇帝姜无缺脸色蜡黄、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
他的双颊塌陷,头发散乱, 似是许久不曾打理。他的身上覆着绣龙明黄锦被, 斑彩的龙纹和明晃晃耀目的颜色,衬得锦被之下的他,更显瘦弱了。
简铭赶到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的皇帝。
不过, 旁边有一个宫妃装扮的女子,比皇帝还惹人注目。
若非来到这里的人都是奔着来见皇帝的目的, 且早知道皇帝是卧病在榻的, 只怕来的人第一眼看到的, 不会是躺在那里的皇帝, 而是这个守在病榻前的, 做宫妃打扮的女子。
简铭对季钰没什么印象, 似乎在某个贵宦的宴会上打过照面?
简铭不记得了。
然而,眼前这个守在皇帝身边,握着皇帝的手哭哭啼啼的女子, 简铭只看了一眼, 便知道她就是季钰。
除了季钰, 旁人也做不出当着宗室、重臣的面, 还拉着皇帝的手啼哭吧?
论亲戚, 季钰是简铭的妻妹。
且不说季钰和季家没有血缘关系, 便是有, 似季钰这种妻妹,简铭也不敢高攀。
简铭没所谓地无视季钰。
他看了皇帝一会儿,眼底浮上了复杂的神色——
皇帝的情状绝非伪装, 若当真是中.毒, 只怕这毒也不简单。
简铭直起身,转向一旁的瑞王:“瑞王殿下,如今情势,您瞧着该如何是好?”
“这……”瑞王沉吟。
他瞄了瞄龙床的方向——
秦福刚端来一碗参汤,想侍奉皇帝喝下去,却一分一毫都喂不进去,汤液从皇帝的嘴角淌下,渗入枕头。
已经到了水米不进的程度了?
这是下世的预兆啊!
瑞王的眉头紧锁。
季昭媛见状,“哇”的一声,她方才只是小声啜泣,这会儿则大哭出声。
瑞王牙痛地嘶声。
“眼下情形……”瑞王犹豫地看了看一直袖着手站在远处的赵王。
赵王也是乖觉,立马抽手朝瑞王揖了揖:“瑞王叔,您是宗室之首。您说如何便如何。”
瑞王面有难色。
他是先帝幼弟,年纪比简铭长不了几岁,从来诗酒风流的事他擅长,这种抉择国运前程的事,实非他所擅长。
瑞王为难了好一会儿,自知今日之事是拖不过去了。
他只得道:“为今之计……为今之计,还是先确保国祚安稳吧!”
皇帝这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一命呜呼了,届时大齐江山怎么办?托付到谁的手中?
“王叔说的是!如今最要紧的,得请皇长子坐镇,确保大齐江山稳固。”赵王立刻接口道。
简铭没作声,由着他们叔侄两个对话。
皇长子吗?
当今皇帝只有那么一个儿子,是郑贵妃所出。
简铭瞥了一眼季钰,见她犹哭得梨花带雨,似乎全副心思都放在了皇帝的身上。
简铭之前便看到了季钰微微隆起的小腹,那是有了身孕的象征。
这个女人,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当真只是一门心思地关心皇帝的身体?
她当真对郑贵妃的儿子,将来可能承继皇位,无动于衷?
若当真如此,可与她之前竭力争宠,且迅速赢得圣宠的行径,大不相同啊!
简铭瞥了一眼,便转回头来——
此次事件,定然还有他未曾探究到的真相。
“皇长子现在何处?”瑞王问道。
他倒像是真的不知道皇帝唯一的儿子,此刻在哪里。
“据侄儿所知,皇长子自从出生之后,便被太后留在寿康宫中教养。”赵王答得飞快。
“那就该先去寿康宫,迎请皇长子到来。”瑞王道。
“是。”赵王口中答应着,却一动不动。
瑞王疑惑地看着他。
赵王似是极无奈,赔笑道:“王叔有所不知,太后对皇长子极是疼爱,连贵妃娘娘想要见见,太后都舍不得的!自从陛下病倒之后,太后像是担心皇长子尚在襁褓之中,再染了病气,便没来探望。”
赵王的语气虽然说的极为恭敬,话里话外已经透出了“太后霸着皇长子,只等着皇帝一命呜呼,便要扶保幼主,垂帘听政”的意思。
瑞王听了,果然大摇其头:“皇长子姓姜,是天家骨血。”
言外之意,皇长子可不是王家的傀儡。
赵王恭顺垂首,不敢多言的样子。
瑞王想了想,道:“那就请贵妃娘娘去,抱了皇长子来。”
顿了顿,又道:“陛下卧病在榻,只有季昭媛一个侍疾的,皇后何在?贵妃何在?难道往日陛下的恩宠,她们都白得了吗!”
说到后面,瑞王语气中已经带出了几分恼意。
赵王闻言,眼底划过得色。
他面上则依旧一派的恭顺:“想必,皇后娘娘有什么事绊住了吧?”
“天下还有什么事,比陛下的龙体安康更重要的!”瑞王冷哼。
赵王佯作不敢吱声了。
瑞王压下火气,稳了稳神。
看赵王道:“你亲自去寿康宫,就说是我的意思,请太后速带了皇长子来御前。”
赵王脸色泛苦:“王叔,您这……侄儿是晚辈,太后是长辈,若她当真执拗起来,侄儿也是无法啊!”
瑞王瞪赵王,赵王朝他干笑。
最终,瑞王不得不哼了声:“也罢!本王亲自走一遭!本王还就不信了,天家的血脉,她还霸占着不成?”
赵王登时一躬到地:“但凭王叔做主!”
瑞王甩袖子不理会他,却转身去看简铭。
“简卿,此事非同小可。你随本王和赵王同去。”瑞王道。
简铭刚才看这叔侄两个各自表演,心内正腹诽着,岂料瑞王竟将这把火烧到了自己的头上。
简铭忙道:“瑞王殿下明鉴!臣是外臣,事关皇室,外臣不敢插手。”
瑞王则大不认同:“你们简家世代忠烈,老太君是先帝乳母,你们简家人便是自家人!你的夫人又是陛下义妹,你便是朝廷的亲眷。”
“外臣?”瑞王哂笑,“你们简家若是外臣,旁人家就更没资格自称外臣了!”
他这话意指为何,任谁都听得出来——
王家跋扈朝堂许多年,连平素不理俗务的瑞王,都看不下眼儿去了。
“随本王去寿康宫!护卫大齐江山稳固,不能少了你们简家!”瑞王语重心长道。
简铭只得应是。
简铭深知,今日无论瑞王是怎样的立场,他都逃不过随去寿康宫这一趟。
即便简铭不想趟这浑水,赵王也会想方设法地把他牵扯进来。
寿康宫啊,如今还不知是怎么个情形呢!
一行人急急向寿康宫而去。
如简铭所料,通往寿康宫的道路上,皆有禁军精锐把守。
简铭随在瑞王和赵王身后,他不知道瑞王是否看到了这一路上的森严防备,看到了之后又做何感想。
这样的一座已经掌控在赵王手中的宫城,是不是已经让瑞王知道,他只能照着赵王的计划行事了?
寿康宫,早就不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寿康宫。
此时,寿康宫已被围得铁桶一般,就算一只鸟,都没有可能飞出去。
这般情形,和皇帝寝殿敷衍的防守,还真是对比强烈啊!
简铭心中冷嗤。
赵王的意图,已经昭昭然。
简铭倒想看看,接下来,赵王要如何表演。
寿康宫的大门还在远处,突然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了来。
那是一名武官装扮的男子。
“不、不好了!王相……王相要杀死皇长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瑞王道。
“什么!皇长子如何了?”瑞王尚未说什么,赵王先急起来了。
“不、不知……卑职出来求援的时候,国公爷和王相厮打在了一起……王相疯了!他、他要掐死皇长子!”那名武官声音极大,恐怕旁人听不清楚。
“那太后呢?太后就看着王相要害皇长子?”赵王也大声道。
“太后……太后也……卑职不知……”太后到底“也”什么,他竟未说出口。
然而,任谁听着,话里面的意思,都是明摆着的。
赵王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激动的,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没用的东西!”他口中骂着那名武官,语气之中,似很有些迫不及待。
简铭冷眼瞧着——
寿康宫外布垒森严,且不说王相或是太后此刻突然对皇长子发难是否不智,便是这名武官想寻一个救出皇长子的帮手,还不是遍地都是?
而且,这名跑出来呼救的武官,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
“国公爷和王相厮打起来”了吗?
简铭内心冷呵。
他想起来,这名武官是平国公郑远的手下。
为了那烫手的权力,平国公郑远,也是拼了老命了。
简铭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果然,赵王急道:“出大事了!王叔,言之,咱们得快些!皇长子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得了!”
他嘴上急着,颤抖的尾音却出卖了他。
那可不是紧张或是恐惧的颤抖,那分明是满心期待的,甚至胜券在握,又不敢相信的激动。
简铭是无所谓的。
瑞王方才听那名武官的话,脑门上的汗都下来了:“这、这……这都是怎么了!”
“王叔咱们快走!晚点儿就要出人命了!”赵王也顾不得了,搀了瑞王的胳膊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