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因为白日里的变故, 此刻整座皇宫都透出了阴冷忧悒的氛围来。
简铭没带随从,孤身一个人摸到了宫城之下。
他知道此行凶险, 宫中此刻必定戒备森严。不过, 他必须来。
否则,过了今夜,说不定, 就没有机会了。
夜风寒凉。
简铭一身黑衣, 青布罩脸,几乎与夜.色混为一体。
远处, 更夫敲梆的声音刚刚响过, 已经过了子时。
是时候了!
简铭心中笃定, 蓦地跃上了宫墙的城头。
然而, 宫城之内, 并不像白日里防卫得那般严密。
虎贲营的连.弩.兵已经不见了踪影, 只有豹韬营的枪.兵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城楼上。
简铭的落脚之处,恰是他们防卫的一个漏点。
如此,甚好!
简铭觑了个空当, 从城楼上翻下。
自始至终, 无法察觉。
从宫城城楼到寿康宫, 这一路上, 简铭也遇到过几列巡防的队伍, 或三五人, 或七八人, 都是豹韬营的兵士。
显见,此刻宫中的防卫,由虎贲营交给了豹韬营。
这倒有意思……
简铭眯眸。
他躲过了几列巡防队伍, 摸近了寿康宫。
寿康宫门口, 星星散散地也布着豹韬营的卫兵。
然而,与白日里密不透风的防备相比,简直处处都是漏洞。
简铭绕过他们,忖着方位,摸到了寿康宫的后面。
他凭着记忆,寻到了一扇窗户,轻轻将窗户支起,然后跃身入内。
这里,就是白日里王太后和郑贵妃身处的那间偏殿。
如今的情形,同白日里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只是,因为夜里的缘故,惨淡的月光透射进来,衬出了几分阴森瘆人的气氛。
周遭,似乎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乍一听到,就让人头皮发麻的莫名的“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简铭却是不怕的。
他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战场上尸横遍野、死状无比凄惨的情状,他早见得多了。
何况,这里的人,还是活的。
简铭确信周遭没有其他人之后,便迈步朝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的方向走了去。
他的脚步很轻,很快就到了那人的面前。
借着月光,简铭看清楚了那个萎坐在地的人——
不过才隔了几个时辰,王太后仿佛苍老了几十岁。
她身上华贵的宫装上,皆是淋漓的血迹,身前也是大片的血污。
简铭回想起王太后白日里自断舌头的画面,不禁蹙眉。
豪烈之士,简铭也见识过。
可是再豪烈的人,让他杀人或许容易些,让他对自己下手,可就难了。
王太后一个深宫妇人,竟能下得去狠心,生生咬断自己的舌头……这般举动,却也不凡了。
这个女人,把持宫闱几十年,还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
王太后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缓缓地、费力地抬起头来。
每动弹一下,于她而言,都是极大的折磨——
红英之前对她下的毒,已经让她周身无法动弹。想要动弹分毫,都要付出浑身剧痛、如遭刀斧的代价。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赵王才放心任由她继续在这里,而不做过多的戒备吧?
这样一个恶事做尽、手上沾了许多无辜性命的血的女人,如今落得这样的结局,不能不让人唏嘘。
王太后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她似乎早就知道,简铭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处。
那个得意的笑,简铭看懂了——
你终究是来了。
简铭并不想和她罗嗦什么。
言多必有失,哪怕是对着一个已经哑了的人。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简铭低声道。
王太后的喉咙里“嗬嗬”的沙哑笑声:自然知道。
她的笑声突地戛然而止,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接着,她竭力地挪动着手指,颤抖着,极费力地划出两个字……
王女?
简铭初时不解,稍一细想,便已经明白。
“我答应你,”他沉声道,“不过,你须得告诉我,当年是谁害死了她。”
她?
王太后的眼底闪过疑问。
初时王太后以为简铭问的是谁害死的他的生母,这还用问吗?
然而,王太后马上就明白了过来。
她稍稍一愣,继而“嗬嗬”地惨笑了起来。
那笑声,听在简铭的耳中,格外的讽刺。
简铭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绷起。
若非眼下这般情势,他真想让那沙哑的嘲笑声,马上消失。
王太后很快收起笑,手指又费力地划着。
简铭屏住呼吸,不错目地盯着她的手指之下……
德性?
简铭蹙眉。
继而就听到王太后又嗬嗬地笑,接着写了一个“先”字。
她在骂他和先帝一个德性!心里只想着女人。
简铭涨红了脸。
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没法不恼怒吧?
他实在有一肚子的话,要斥骂这个女人——
骂她祸国殃民,骂她为虎作伥扰乱国政,骂她害死无辜之人……
突然,简铭听到了脚步声,从偏殿门口!
他慌忙直身,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刻马上翻窗而走。
实际上,他还有传国玉玺的消息没有打探到呢!
在将要转身跃出窗外的刹那,简铭的脚步突然停住。
他的耳力极好,已经通过那足音,辨出了来者是谁。
简铭迟疑了两息,然后,竟是逆着窗口的方向,朝那人的来处迎了上去。
偏殿门外,一身亲王服色的瑞王,迎头对上了从里面快步而出的简铭。
瑞王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松了一口气。
这倒是与简铭看到他的反应,一般无二。
瑞王瞄了瞄偏殿的门,没有进去,亦没有作声。
他朝简铭往旁边指的手势。
简铭会意。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来到寿康宫中的茶房。
简铭回身,将门栓紧,又确认了一番周遭没有旁人。
转回身时,对上的是瑞王焦躁的表情:“你来做什么?这种时候,你又搅什么浑水?还嫌不够乱吗?”
他虽是斥责的意味,却不是全然的责怪。
简铭心中感怀,朝瑞王拱手一礼:“殿下,我不能不来。”
“不能不来?”瑞王嗤声,“你别告诉本王,你是来护国为民的!”
简铭脸色发僵。
瑞王显然心头有气,哼道:“你若当真想着护国为民,就该调你那十万南境边军入圣京城,救大齐于水火!”
简铭的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
“臣以为,殿下此言欠妥,”简铭肃然道,“南境是怎样的局面,殿下不会不清楚。南楚人时时刻刻对我大齐边境虎视眈眈,若是边军擅动,被南楚人觑到端倪,届时边境漏防,南楚人趁虚而入,边境几十万百姓,危矣。”
“你就只记着边境百姓,这圣京城里、这宫城之内,都与你无关吗?”瑞王气急。
简铭抿紧嘴唇:“殿下说的是。简铭未臣不忠,为子不孝,为友不义……”
瑞王听简铭这般说,面上的怒气稍缓。
他盯着简铭看了一会儿,幽幽道:“你也不必这般……自责。宫中乱局,你不该掺和,今夜更不该来!”
说罢,他嫌弃地朝简铭挥手:“滚吧!”
简铭却不为所动。
“你还要如何啊!”瑞王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当年的事,殿下都知道吧?”简铭问道。
“当年的事?”瑞王冷呵,“你算算当年本王才几岁?比你大不了几岁!你指望本王能知道些什么?”
见简铭拧眉不语。
瑞王又不屑道:“一个女人,就算她才貌双全,就算她是这全天下唯一的那么一个角色,就算她富有四海,那又如何?她终究就是个女人罢了!”
“先帝是英主明君,厥功甚伟,会因为一个女人,就停下征伐的大业吗?女人?先帝后宫的女人,多了去了!民间又何尝没有?”瑞王又哼声道。
简铭听着瑞王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开始的时候大皱其眉。
然而听着听着,简铭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
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乍现,瑞王的话,与刚刚在偏殿之中太后的举动,被牵连到了一处——
“先帝会因为一个女人,停下征伐的大业吗?”
“你和先帝,一个德性!”
无论瑞王还是太后,都知道他想求答案是什么。
他想知道的,是贺琳琅当年究竟是怎么死的。
然而,他们都这样回答他,似乎,答非所问?
简铭的脑中轰隆一声。
一个大胆的,却又可怕的念头,在他的脑中成形。
哪怕他最先想到的,是“这绝无可能”,可是那个念头一旦成形,便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而是让他觉得,越来越像是真相本身——
贺琳琅,是被先帝,害死的!
简铭恍然出神了许久。
醒过神来,看到瑞王正探究地看着他。
简铭神色复杂。
瑞王已经不想与他多谈什么,再次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他走:“此间事,不是你该管的!远远地离了这里,将来自有你的说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