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双目赤红,眼中血丝几乎要夺目而出。
房中的杯盏已经被她砸了,花瓶也碎了几个,满地狼藉。
苏常安兴许是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魏氏的疯癫,不再无谓地和她争吵,脸上甚至没有多少波动,只是漠然地坐在那里,任由她将房中东西砸了个遍。
他不解释不辩驳,魏氏便知道外面的传言确实无误了,气得嚎啕大哭。
“我与你自幼相识,跟了你二十多年!你当初明明答应我余生只有我一人,如今却在外面安置一个外室?”
西六巷又名柳儿巷,因巷子口有一株大柳树而得名。
这条巷子之所以在京城小有名气,是因为京中许多达官贵人都喜欢把外室安置在这里,因此这里又称温柔乡。
魏氏强闯茗芳苑那日,苏常安便是去了柳儿巷。
约莫三四个月前,苏常安在外赴宴时,遇一擅长抚琴的伶人。
彼时苏常安正因苏锦瑶而被京城众人恭维,那女子被主家叫上来抚琴,被特地吩咐好生伺候他。
苏常安平日虽也偶尔留恋青楼等地,但从未纳过妾也没收过外室。
一方面是魏氏善妒,不许他把别的女人带进门。另一方面是他心中有些难言的隐秘,总觉得自己当初背着发妻与魏氏来往,对不起她。如若跟魏氏在一起后又收了别的女子,那当初又算什么呢?
他用这种方法告诉自己,他是真心喜欢魏氏,与魏氏之间发生的一切盖因青梅竹马的感情,因此才会一时冲动背叛了发妻,而并非他自己就是个寡廉鲜耻,忘恩负义之徒。
但那些日子魏氏频频因苏锦瑶与他争吵,他心中烦闷,又被那些恭维他的人捧的飘飘然,心中便有所松动。
待他发现那女子不仅精通琴棋书画,还熟读四书五经,对他更是温柔小意的时候,就更是忍不住心中想法了。
魏氏不会读书,便是识字也是来了京城之后苏常安让人现教的。
可即便学会了识字,她也仍旧不喜欢读书,整日只埋头于那些账本之中,挂在嘴边的除了银子就是家长里短。
苏常安以往不和她整日相处还不觉得,真正成了亲住在一起,才发现自己根本和她说不到一块去。
他想说的她永远都不懂,魏氏想说的他不想听。
但因为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又被魏氏拿捏着自己的把柄,这些年他也就这么过来了。
如今见了那解语花般的女子,一时没忍住,他便半推半就地将人收了,安置在了西六巷。
这些日子苏常安越与这女子相处,越觉得魏氏满身市侩之气,不愿在苏家听她的抱怨和牢骚,看她那张刻薄刁钻的脸。
他知道魏氏知晓此事后必然要大哭大闹,所以一直瞒着她,除了自己身边几个亲近的仆从,苏家上下没人知道那外室的事情。
那日他将魏氏禁足,烦闷之下便又去了柳儿巷。
因此当魏氏不顾他的禁令闯出家门,带人冲进茗芳苑的时候,苏家人遍寻他不得。
等他终于得到消息匆匆赶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茗芳苑中发生的事已经传的人尽皆知,再想遮掩已是来不及。
魏氏的哭喊在耳边回荡不绝,一口一个苏常安对不起她。
苏常安闭上了眼,终于不耐烦再听,起身往外走去。
魏氏见他要走,一把将他拉住:“你要去哪?又要去找那个狐狸精吗?”
苏常安回头,将她的手拉开,只冷冰冰留下一句:“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他此生对不住的人或许很多,但这其中绝不包括魏氏。
魏氏呆愣在原地,最后徒劳地喊了一句:“你回来!”
那人却仍旧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因她的话而停留片刻。
………………
苏常安游魂一般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耳边传来下人的声音,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出了后院。
下人问他要去哪,是否需要备车。他想了想,道:“茗芳苑。”
苏家下人近来都对“茗芳苑”这几个字十分敏感,一听到就忍不住绷紧了身子,总觉得可能又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但老爷吩咐,下人不敢不从,当即让人备车,载着苏常安往茗芳苑驶去。
茗芳苑的人对苏常安的到来也有些惊讶,但还是通禀了苏锦瑶,让他进去了。
父女俩时隔数日再次相见,苏锦瑶还是那般闲适自在的模样,苏常安却仿佛又老了很多。
他走过去,看到下人正在收拾她刚才练的字,拿了几幅过来看。
“昭昭的字更胜从前了。”
他的发妻秦氏也写的一手好字,昭昭启蒙时,就是秦氏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字。
这孩子能静得下心,不像别的孩子那般坐不住,只要她愿意下功夫,想学的东西总能很快就学会。
在她十岁的时候,一笔好字就已为人称道,只是因为年幼而差了几分力道。
后来为了让自己的手臂更有力气,能把字写得更好,她又开始练箭,到最后连箭术都引人赞叹。
她总是这么优秀,从没有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苏锦瑶已经放下笔墨,坐在了椅子上,抿了口茶问:“苏大人来,不是为了看我的字的吧?”
苏常安的目光在几幅字上流连片刻,才收了回来,交回给下人,道:“我来是想问,西六巷的那个……是不是你安排的?”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不死心地想来亲口问一问。
苏锦瑶笑了,手中轻轻摸索着杯盖:“是啊,专门照着苏大人喜欢的样子挑的,大人可还满意?”
她毕竟是苏锦瑶的亲生女儿,在苏家与他朝夕相处了十几年。
她太清楚他的喜好了,无论是他喜欢的饭菜茶点,衣饰打扮,还是诗词典籍。
要照着他的喜好寻一个女子,调.教成处处合他心意的模样,总能“温柔体贴”的恰到好处,这于苏锦瑶而言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无非是将他的那些习惯一一告知那女子而已。
苏锦瑶甚至比苏常安自己都清楚,他年少时对魏氏的那段所谓情意,不过是因为对爹娘给他安排的婚事感到不满,心生逆反罢了。
他从始至终就没有对魏氏有过什么“一往情深”,只是父母的安排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别人掌控在手里,无法挣脱。
他不甘心,又不敢言,便心生怨念。
于是爹娘越是跟他强调他已定了亲,不该再与魏氏多有来往,他就越觉得自己和魏氏感情深厚,被人硬生生拆散了。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所以他即便成了亲,也仍旧惦记着魏氏。
但当秦氏死后,魏氏真的改嫁给了他,他便清楚自己那段“少年情深”不过都是虚妄,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但他不愿承认,也不会承认。
这个男人胆小又懦弱,自私又虚伪,除非别人亲自揭开他那层虚伪的面具,露出他真实的模样来,不然他不会去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苏锦瑶年少时曾真心仰慕过自己的父亲,但这些年她早已经认清了他。
她知道他必定早已受够了魏氏,所以找了一个和魏氏完全相反的女子,送到他面前,苏常安便这么轻易地上了钩。
苏常安听着她的话,心头最后一丝希冀也沉了下去。
他面色颓败,呆坐在椅子上,唇边却忽而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正如苏锦瑶了解他,他也同样清楚苏锦瑶。
以她的手段,怎么可能就这么结束?
苏锦瑶笑道:“那要看苏大人何时答应把我过继到秦家了。”
苏常安此时已比数日前初次听到这句话时平静了很多,但语气仍旧坚定:“你休想。”
他说完端起手边杯盏一饮而尽,随后起身,道:“你想做什么尽管做吧,但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答应把你过继给秦家的。”
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苏锦瑶也不恼,只是在他身后轻笑一声,忽然丢出一句:“苏大人可知道,柳儿巷那女子有孕了。”
苏常安的脚步猛然顿住,僵硬地回过头去。
“你说什么?”
第74章 鱼饵 她的鱼饵一旦洒了出来,就从不放……
“我说, 柳儿巷那女子有孕了。”
苏锦瑶将方才的话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
苏常安既然知道了柳儿巷那女子是她安排的,今后必然就不会再去了。但若那女子有孕了,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她已怀孕月余, 前两日才诊出来的。”
苏锦瑶笑看着他, 运筹帷幄的样子,丝毫不担心他会不要那个孩子。
“魏氏当初生苏盛炘时伤了身子, 自此不能有孕,苏家已经十余年没有孩子出生了。”
“苏盛炘眼见着是个不成器的, 教不出来了。苏大人, 你难道不想再要个孩子吗?”
“那女子腹中的……没准是个儿子呢, 你真舍得不要他?”
苏常安心头巨震, 眼前一晃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魏氏也是这样说服他的。
“秦氏生产时伤了身子, 今后再也不能生了。偏她生下的又是个女儿,无法继承家业支应门庭,你难道真要等到那女儿长大成人招赘吗?那还要等多少年?我腹中的没准就是个儿子呢, 你真舍得不要他?”
苏常安被这番话动摇,才会在苏锦纹之后又让她生下了苏锦颐, 不然以他的胆量, 哪敢接连让魏氏诞下两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或许是做了背德之事, 老天也不让他如愿, 魏氏诞下的两个都是女儿, 他仍旧没有儿子。
苏常安倍感失望, 却也不敢让魏氏再生, 怕两人之间的奸.情被发现,于是之后那些年,魏氏也没再生过孩子, 直至改嫁到苏家,生下了苏盛炘。
如今这番话从自己的女儿口中说出来,苏常安如芒在背,仿佛自己当年的一言一行都被她看穿,那些他最想隐瞒的糟污之事都被暴晒在了日光之下,无从隐瞒。
他不想被苏锦瑶掌控于股掌之间,闭了闭眼,强自镇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道:“盛炘已经十岁了,再过几年就长大成人。等他成了亲,我就有孙儿了,不必急在一时。”
苏锦瑶面上仍旧带笑,丝毫不急。
“且不说苏盛炘还要几年才能成亲,就算成了亲,又何时才能生下儿子呢?如若他生的也是女儿,到时你还要等多少年?”
——且不说秦氏生下的女儿还要十几年才能成亲,就算成了亲,又何时才能诞下儿子呢?如若她和她娘一般,生的也是女儿,那你还要等多少年?”
“何况魏氏性情蛮横,不喜读书,她生的孩子你无论如何教导,也教不成器。苏盛炘将魏氏那些坏处学了个十成十,书读的不好也就罢了,偏还骄纵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有这样的父亲和祖母,你觉得和他们一脉相承的孩子能教得好?就算你有心自己教养,不让他们插手,也不可能让那孩子跟自己亲爹和祖母彻底断了来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