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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糟糕的交易
  “我马上就出来。”米尔顿说。
  没等黛芙娜表示抗议,父亲就钻进了那间办公室,留下她在外面生闷气。父亲谈生意时,从来不允许她观摩,因为他觉得黛芙娜不该置身于这种讨价还价的肮脏交易中。过去黛芙娜对这件事不太在意,但最近她正在读一些有关谈判艺术的书。谈判中有那么多微妙的方式可以让对方同意你的条件,这太有意思了。如果你是一个谈判高手,甚至可以让对方觉得自己占了便宜。
  黛芙娜一气之下并没有继续浏览店里的图书,她打算做一件满怀负罪感的事情。但她有这个权利,不是吗?父亲不是说过一千次,有朝一日她将成为一名出色的淘书商吗?可是,如果她从没学过讨价还价,这怎么可能实现呢?拜托,再过十几个小时她就满十三岁了。再说,父亲这次出门那么长时间,也应该对她有所补偿。
  黛芙娜打定了主意。
  糟糕的交易
  她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走近由六面书架围拢而成的办公室,开始绕着书架慢慢走。书架上也许有个小窥孔,这样的话,她就不用再做一个了——这不是偷窥,不是的。可严格来说这就是偷窥。但在旧书店偷看自己父亲谈判,几乎不能叫作真正的偷窥。毫无疑问,黛芙娜感觉糟透了,但她决心已定。
  不巧的是,书与书之间没有一丝缝隙,而且书的高度与书架层高完全一样。黛芙娜用手指夹住一本厚书的书脊,极其小心地向外拉了拉,但书丝毫没动。她再用些力气,书还是纹丝不动。书被卡死了。这些书就像墙上的砖块一样紧紧地卡在了一起。
  灰心丧气的黛芙娜蹲下身去系松开的鞋带。她生气地拉拽着鞋带,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的是,从这个新角度看去,她发现有一本书斜插在另外两本书之间。黛芙娜踟蹰片刻便凑了上去,她透过书本之间的三角空间向里望去。
  小小的办公室里,两支变形的蜡烛淌着蜡油。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坐着一位仿佛是世界上最年迈的老人。黛芙娜常去摩特诺玛村的康疗院探望老人,给他们读书。但眼前的这个老人弯腰驼背,形容枯槁,胳膊瘦得像根小树枝,而且脸色苍白,年纪看上去是康疗院大多数老人的两倍。
  老人穿着一件毫无特色的褐色长袍,雪白的长胡须垂在胸前,随着他那颤颤巍巍的身体抖动。米尔顿·瓦克斯的年纪虽然比黛芙娜那些同学的父母大很多,但他站在老人旁边,却像铁塔一样魁梧。
  “把书给我!”老人突然命令道。米尔顿大吃一惊,一时愣住了。黛芙娜也惊呆了。“把书给我!”老人伸出干枯的手,又说了一遍。黛芙娜发现,老人双眼紧闭。
  “您说什么?”米尔顿吃力地问。
  接下来的事情就更加古怪了。黛芙娜明明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冲父亲说了些什么,却什么也听不到,她一时以为自己耳聋了。但很快,她又听见老人用平和一些的语气说:“把那本书给我。”
  让她更加惊讶和困惑的是,父亲完全照办了。他把书放在老人的手上,用聊天般的语气说:“这本书把我彻底搞糊涂了。我敢说我从没碰到过比这更古老的书。书里全都是一些古怪的文字,杂乱无章。在我看来,里面的大多数文字都不是真实存在的。我猜,这不是一个疯子的日志就是——”
  黛芙娜知道,父亲一说起他淘到的那些古书便没完没了。但这一次,他还没说几句,老人便把书按在胸前,开始深深地呼气、吸气,然后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
  “您不舒服吗,先生?”米尔顿问,显然吃了一惊。
  老人很快恢复了平静,但仍然闭着眼睛。
  “请原谅我。”他说,“到了我这个岁数,就容易犯这类毛病,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有危险的。”他深吸了一口气,把书放回原处,“我叫拉什,阿斯忒里俄斯·拉什。”
  糟糕的交易
  黛芙娜明白,对于一本罕见的古书,买家和卖家都会视如珍宝。但现在,这个古怪的老人把书紧紧搂在怀里,用关节突起的手指一会儿把书举起,一会儿把书翻开;他的脸和书挨得那么近,额头几乎贴到书上,这种情形她从未见过。
  拉什把书翻过来、转过去,用指尖和手掌摩挲磨损的封面,甚至像闻香烟似的,把开裂的书脊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他把书贴在脸上,好像那是他收到的一封情书似的。
  除了尝上一口,拉什把书彻底把玩了一个遍,最后他终于把书放回桌上,但他的一只手依然按在书上面。他要打开书看看吗?黛芙娜心想。然而,拉什只是埋头闭眼地坐在那儿,再次重重地喘息起来。
  “拉什先生?”米尔顿问。
  过了一会儿,拉什的肩膀开始抖动,接着就像在剧烈地咳嗽似的,整个身体也抖动起来。伴随着越来越短促的喘息声,他抖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厉害了。黛芙娜确信,拉什一定是重病发作了。但当那咳嗽似的声音变成哈哈大笑时,她才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最后,拉什干脆往椅背上一靠,公然大笑起来。
  没有人像他这样大笑,黛芙娜心想,更不会笑这么长时间。这个人一定有严重的毛病,他比那个讨厌的助手还要吓人。黛芙娜希望父亲找个借口早点儿离开,但米尔顿只是两手插在旧花呢上衣的口袋里,满脸困惑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黛芙娜的双脚开始发麻。她换了一种跪姿,不料却碰到了书架。虽然动静不大,拉什却突然止住笑声,猛地睁开双眼,顺着声音转过头来。一时间,那双眼睛好像训练过一样,径直盯向黛芙娜的窥孔。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黛芙娜却觉得漫长到足以让她心惊胆战。
  又是眼睛,但不是埃米特那样的红眼睛。拉什的眼睛,更加吓人。
  这是一双空洞无物的眼睛,死水一般。他的眼洞难以置信的宽阔、敏锐。幸运的是,这双眼睛很快便转向了别处。
  他是瞎子!黛芙娜心想,可是,一个看不见书的瞎子怎么能鉴别书的好坏呢?
  拉什显然对刚才的动静失去了兴趣,他把头转回到书上。他又开始说话,但这一次,他的语气既谨慎又克制。“请原谅我小小的失控。”他说,“这本书,这本——荒谬的书——我可以问问你是在哪儿发现的吗?”
  米尔顿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也许我应该下次再来。”
  终于可以走了!黛芙娜心想。
  “不,我的好人,没有下次了。”拉什笑着说。然后,他说了些什么。黛芙娜以为他在说悄悄话,于是竖起耳朵细听,但她什么也没听到。接着拉什说:“瓦克斯先生,告诉我你在哪儿发现的这本书。”
  糟糕的交易
  米尔顿不再犹豫。“在土耳其的一个小镇,马拉蒂亚。”他说,“在一个小店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
  “你当然没有意识到。”拉什叹了口气,摇摇头笑着说,显然他对其中的细节不感兴趣。“你当然没有意识到!”他大笑着重复了一次。
  米尔顿一脸困惑。“您对这本书感兴趣吗?”他问。“嗯,”拉什想了想,“我不能确定这本书对我有什么用处,但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黛芙娜点了点头,她猜他也会这么做,假装对正在讨价还
  价的东西不感兴趣。
  “让我考虑一下。”拉什补充说。
  “当然。”米尔顿说。他一边等一边转动着手上的银雕婚戒。他总是用同一只手的拇指转动无名指上的那枚婚戒。但现在他不应该这样做,因为这让他显得很焦虑,这是谈判中的一个大忌。就黛芙娜所知,自从母亲去世后,十三年来,他从未摘下过这枚戒指。
  拉什似乎陷入沉思之中。他靠坐在椅子上,拿起倚在身后书架上的一根细长但有裂纹的木拐杖,敲了一下桌面,弄出一声轻响。黛芙娜意识到,这一定就是他们在入口处听到的敲击声。但是,他为什么敲桌子呢?
  拉什转了转手中的拐杖,似乎做出了决定。他又不出声地说了些什么,然后说:“我要了你这本书,你可以付钱给我,但我更需要一个能干的帮手来这里帮我一小段时间。我眼睛不好,我那越来越没用的助手也跟我一样了。你家里有没有一个爱读书的孩子?”
  “我女儿一定愿意来帮忙!”米尔顿大声说,黛芙娜吓得心慌意乱。如果过来帮忙意味着要与这个古怪的老头儿相处,她怎么会愿意呢?这老头儿也太吓人了!还有,父亲为什么让他把书白白拿走了?这一切都毫无道理。
  “事实上,”米尔顿继续说,他把事情弄得更糟了,“我们说话的时候,她正在外面欣赏您的藏书呢!我敢肯定,她一定非常愿意来给您帮忙。她很喜欢给当地康疗院的老人们读书。”他补充说。然后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我还有八本书想卖给其他几家书店。我女儿将和我一起去,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在外地待了一段时间,您知道。而且,明天是她的十三岁生日。”
  拉什露出一口黄色的烂牙。“明天来最好,我保证不会留她太久。也许我还能在这里给她找件礼物。我们九点钟开门。 ”“她会来的。”米尔顿坚定地说。然后,他又问:“那么,我们成交了?”
  黛芙娜眨了眨眼,彻底蒙了。她注意到拉什的手一刻也没离开过那本书。现在,他再次把书抱在胸前,嘴里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她听见他说:“你真会讨价还价,瓦克斯先生,但我们已经成交了。今天的谈话中令你感到疑惑的部分,请
  糟糕的交易
  你必须忘掉。”
  米尔顿笑着说:“那当然。”
  黛芙娜简直不敢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让他付钱呀!她差点儿喊出声来。但现在,这还不是最让她着急的事。
  黛芙娜站起身,沿着过道悄悄退出来,感到既疲惫又恶心。假如这就是父亲的谈判方式,那她就能理解他为什么不许她旁听了。她需要平复一下心情,从入口处跑出了书店。值得庆幸的是,那个令人讨厌的埃米特还没有回来。
  米尔顿则花了整整二十分钟才返回入口处。他刚迈出书店,天空中便传来轰隆的雷鸣声,随后,大雨倾盆而下。于是,他和黛芙娜以最快的速度,笨拙地跑回车上。
  米尔顿启动汽车,驶向马路。他始终一言不发,黛芙娜觉得这样更好。她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正在开车的父亲。米尔顿那双棕色的眼睛不仅呆滞无光,似乎连眨也不眨一下。他脸上的神情忽而满意,忽而不满意,就像个糊涂老人似的,看着真令人沮丧。
  黛芙娜失望透了。到目前为止,这是父女俩最糟糕的一次卖书经历了。而且她还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