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在麻醉吸入体内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徐开慈都还沉浸在悲恨中,先前在走廊的时候迷糊看到程航一的那几眼根本不足以抵消短短这个把小时带给他的伤害。
无影灯冷漠地在头上照着,说来觉得可笑徐开慈觉得自己不像个人,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肉摊上的肉。生死、去向都不由自己决定。只能任由别人宰割、摆弄。
或许说自己连一块肉都不如,至少在肉摊上,切下一块肉可以换来同等的价值,而自己任人摆布却不需要任何理由。
徐开慈就这么在苍白中沉沉睡去,又在苍白中醒来。
其实在程航一进来之前,他就已经痉挛过一次。那会还在加护病房里,头顶的无影灯换成了天花板和吸顶灯。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仪器在响个不停。
说不出来的恐惧和紧张,下一秒便陷入痉挛,四肢百骸密密麻麻的疼痛袭来,徐开慈疼得死死地咬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直到口腔里充满温热的腥甜,一直到有医护人员进来查看他术后情况。才有人发现他陷在自己这份恐惧和紧张里,已经快被折磨得厥过去。
医生主张给徐开慈打一点镇定剂,让徐开慈能好好睡会。术后看患者的恢复情况,他需要一个平和的心态和充足的休息时间,能沉沉睡一觉,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但徐开慈拒绝了,隔着氧气面罩,他有气无力地说自己不需要镇定剂,自己只需要自己呆一会就好了,一会缓过来了就好了。
其实徐开慈也好想睡一会,他觉得很累,心里也清楚他这是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但现在不行,现在还不能睡,他身边空无一人,如果自己放松警惕闭上眼睛,那将真的就要任人摆布了。
从观察病房被转过来,徐开慈一直忍着疼,忍着难受挣扎着睁着眼睛。这种状态像古代战时的战士一样,也不知道这种警戒状态到底从何而来。
明明就很虚弱,明明就没什么用。
无论下一秒进来的是温柔的程航一,还是他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的徐春晔,他都无力反抗。
可睁着眼睛,面对未知的恐惧,已经是他能给自己的最后一点体面,总不至于来者何人都不知道的好。
至少徐开慈是这么想的。
但是时间太漫长了,过得太慢了,慢到他能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跳,一秒一秒地过。
慢到他觉得,或许根本不会有人进来。
或许自己紧紧绷着的那根弦,根本就毫无意义。
这辈子本来就是自己一个人过,一个人来,又一个人去。
其实这种日子徐开慈是过过的,在和程航一分开的那一年里,自己也是这么每天一个人,一个人躺着,一个人疼着,一个人面对漫长的黑夜白天。
但正因为一个人熬过这种日子,再一次面对的时候,才会觉得更痛苦。
古时的战士在等来援军之前会不会崩溃,徐开慈不知道,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崩溃了。
后来甚至他觉得,进来的是医生,又或者是梅静,哪怕是徐春晔都行,只要是个人进来,只要进来一个人陪陪他。怎么都好,怎么都行,只要别再让他像一块烂肉一样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程航一你去哪里了?你是不是也害怕了?你别怕啊,我都活过来了,我都已经听你们的话活过来了,你为什么还没出现?不是你说的,只要我醒过来,你就再也不会离开我,你就一直陪着我么?
大概战士从来等不来援军,他死在了天光破晓之前。
徐开慈也一样,他原本睁得大大的双眸已经开始涣散。
这个时候反而已经不会有多余的想法,看天花板就是看天花板,看吸顶灯就是吸顶灯,那些面目可憎的幻想已经通通消散。
一同消散的,还有他最后一点斗志,和想留给自己的体面。
以至于连程航一开门进来时发出的动静他都没有察觉,还在盯着苍白的天花板,还有时不时会闪几下的吸顶灯。
——“程航一,想想办法吧,我熬不下去了。”
——“程程……你别走了……一个人真的太难熬了……”
原来差不多的话从同一个人嘴巴里讲出来,竟然会让程航一体验到不同的疼。
程航一知道徐开慈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去迎接他心心念念已久的死亡和解脱,却只能身不由己地睁开眼睛面对活着这件事。
他无法想象在自己高烧被噩梦缠身的这漫长的时间里,徐开慈睁开眼睛后在想什么。是不是已经崩溃了无数次,是否还在记恨昨天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在害怕又只剩他独自一人。
得不到亲情,也无法迎接自己要的解脱,连所谓的爱人也没有陪在身边,只能看着苍白的天花板,忍受着疼痛和孤寂的折磨。
想到这些,程航一再也忍不住,俯身吻在徐开慈的额前。
他的额上全是冷汗,是疼的吗?还是内心的难受带来的?
现在还疼吗?还怕吗?
“别怕,我在,我一直在,以后都不会离开了。徐开慈别怕,以后我会一直陪你,一直疼你。你不要害怕,你好好休息,我就在你边上哪里都不去,你害怕的我都给你挡着好不好?”程航一柔声在徐开慈耳边呢喃着,温暖干燥的手不停地抚摸着徐开慈,将他发间的汗液擦干净,将他的眉头一点点抚平。
徐开慈闭着眼睛,手腕还在被子上微微地蹭着,程航一知道他听得见,他还没有睡着。他在徐开慈耳边一遍一遍小声地说着别怕,像在哄他睡觉,又像在给自己打气,表明决心。
一直到徐开慈的呼吸变得平缓,胸膛的起伏不再是抽噎的样子,而是随着呼吸平缓地起伏。
这下徐开慈是真的睡着了,只是还仍旧皱着眉。程航一松了一口气,轻轻拉过椅子坐在病床边。
等徐开慈真的睡得熟了,程航一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走到外面护士站讨了点药水和棉球回来。
程航一轻轻掀开被子,将徐开慈的脚拉到自己怀里,替徐开慈把擦伤的地方涂上药水。
这几个月徐开慈病得厉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病上,都在想办法劝他做手术。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都被顺其自然地忽略,以至于现在认真查看才发现徐开慈的脚下垂得比以前要厉害很多。
后跟退化成小小一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地藏于跟腱后,难怪昨天抱起他跑得快一点鞋子会掉。
那片擦伤的现在都肿了起来,在白嫩的脚上红红一片,原本那么小的伤口应该早就结痂了,但徐开慈身体特殊,一点点伤口都要很久才好,现在帮他涂药都能溢出来一点点血丝。
虽然知道徐开慈不会疼,但程航一还是傻乎乎对着徐开慈的脚轻轻地吹着,企图可以从心理上让自己好受点。
涂完药,程航一就静静抱着徐开慈的脚替他揉着,将蜷缩着的那些圆滚滚的脚趾都揉开。待药水干了以后,程航一打开孟新辞送来的那袋行李,翻出一双分趾袜替徐开慈仔细套在脚上。
套上袜子后徐开慈的脚看起来有些异样的滑稽,又还蛮可爱,程航一盯着这双软绵绵向下垂着的脚,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
扭过身子看了眼熟睡中的徐开慈,一时间有一种千帆过尽般难以言说的酸楚。
“睡吧,多睡一会,睡着了就不疼了……”
——
后面的几天,徐开慈几乎都在睡觉。他只是偶尔会醒过来一阵子,但很少说话,只有那双好看的眼睛会转着到处看看,看到还在那间病房里,看到程航一还守在跟前他又放心地睡了回去。
大多数时间都是,也有半夜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又会惊慌地睁开眼睛,嘴里不停地喊着程航一的名字。要么就是因为幻痛而疼得说不出话,一直低声地嘶吼或者闷哼,要折腾很久很久才会恢复平静。
但总的来说,每一次医生检查的时候都说他在慢慢恢复,睡觉对他来说也算一种自我修复,让程航一不要担心。
程航一倒不是担心他术后恢复,这家医院在上海已经算顶尖,徐开慈接受了手术就有很大的几率会痊愈。
他担心的是徐开慈的心理状态,怕他一直这么睡着不是所谓的自我修复,怕的是徐开慈以这种方式在逃避现实,不愿面对无法解脱的日子。
这期间程航一拒绝了所有的访客,连宁望拎着他精心炖的补汤来迎接他的也只有紧闭的病房大门。
病房的门紧紧地关着,就程航一一个人陪着徐开慈,即使徐开慈不说话,他也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他总觉得徐开慈在听他说话,也不是随时都睡得那么沉,所以他也不说那些很沉重的话题,就挑着好笑有趣的事情讲。
他尽量挑着徐开慈睡着的时间帮他清理身体,每隔一会就帮他擦身洗脸,随时准备着徐开慈一觉醒来面对的自己也是干净清爽的自己。
这一觉睡得太长,程航一掰着手指头算算都有七天了。
到第八天徐开慈才悠悠转醒,不再是一幅浑浑噩噩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就是一条长长不见尽头的路,他一个人朝前走着,路上有碎石割破他的脚踝,还有吹得他睁不开眼睛的飓风。
可是他只能往前走,后面他走不动了,他想折头回去。可是后面的路更黑,更暗,进退两难之际,徐开慈又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叫他。
那个人的声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很轻快,还带着一点西南方的乡音。
“哥,你快过来呀,你再往前走走呀,我在等你呀,哥你快来,你走过来,剩下的我和你一起走啊……”
他颤抖着回答远处的爱人:“程程,我走不动了……你别等我了,你自己走行吗?”
声音藏于光背后,徐开慈看不清程航一的脸,但能想象得到程航一着急的模样。
他着急地跳了起来,冲破刺眼的光向徐开慈奔来。
“不行,我要带你回去,你要和我一起!”
(作话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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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航一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他将米糊放在床头柜上,傻笑着掀开徐开慈的被子轻轻捏了徐开慈一把,“还不睁开眼睛,还要装睡到什么时候呐?”
话音刚落,徐开慈便眼睫轻颤悠悠转醒,只是脸色并不好,看着还在生闷气。看到程航一一脸贱兮兮的样子,他又闭上眼睛深深喘了口气,“昨晚几点回来的?”
听到徐开慈和自己搭话,程航一脸上的笑越发灿烂,软软糯糯地回答道:“我早就回来了,只是你都睡着了,本来还想让你检查我滴酒未沾的。”
徐开慈睨了程航一一眼,并未抬起胳膊来让程航一抱他起床。程航一没皮没脸地笑着也躺了下来,头蹭在徐开慈的颈窝里,“哎呀,我都说带你去了,你又说你不去,我真的回来挺早的,我不到十点就回来了。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嘛。快起来我喂你点东西先吃了,省得一会我妈乱喂你。”
还是最后这句话起了作用,一想到热情的程母,徐开慈立马表示自己要起床要吃东西。
毕竟这会不吃一会被李秀娟女士抓到,还不知道要喂徐开慈乱吃什么。
今年端午在李秀娟女士再三邀请下,程航一带着徐开慈回了y城,这种传统节日好像在小地方会更热闹一些,程航一想带徐开慈换个环境换换心情。
没想到回到家,李秀娟根本不看自己亲儿子一眼,一直围着徐开慈转。一会说徐开慈穿得少,要给徐开慈套一条加绒的裤子,一会说徐开慈太瘦了,要去市场上买一只老母鸡回来炖给徐开慈吃,还要加上她珍藏的花胶和虫草。
这是徐开慈第一次跟着程航一回y程,怕让长辈觉得他事儿多,一直抹不开面子回绝,还好程航一在家就是个小霸王,不管李秀娟说什么,愣是不让李秀娟乱来。
但好死不死,昨晚程航一高中那几个室友聚餐,他们都好多年没聚那么齐了,说什么都要程航一出门。人家都到家门口来要人了,程航一实在说不出拒绝这句话,只能撇着徐开慈去应付这顿饭。
就是程航一不在的这顿晚饭,徐开慈被李秀娟抓着喂了好多东西,吃得他脑子嗡嗡响,一直在内心感叹怎么会有那么热情的长辈。
他胃只有一半,李秀娟又从未照顾过徐开慈的饮食,一碗满满的花胶鸡汤喝下去,差点没撑得想吐。
程航一将徐开慈抱上轮椅,帮他洗漱干净,看着徐开慈又笑了起来问他:“花胶鸡汤好喝吗?平时在家天天偷吃,回来让你一次吃个够。”
徐开慈狠狠地瞪了程航一一眼,抬起蜷着的爪子拍了程航一一下。
他动的这会力气不大,但差点把自己扯下轮椅,这会歪歪坐在轮椅里,胳膊掉在外面。程航一笑着帮他扶正身体,将手放回徐开慈腿上,“怎么打我呢?我又不乱喂你。”
“你和你妈一个样,一个乱喂,一个什么都不让吃。”
端午要吃粽子,但粽子是糯食,程航一怕徐开慈吃了不消化,故意煮了很久,这会才把粽叶剥开,糯米便向流心样淌了出来,都不用想肯定入口就化了。
y城的粽子是白粽,要浇一点糖浆在上面一起吃,甜甜糯糯的。程航一一边浇着糖浆,一边认真地对徐开慈说:“吃半个就好了,吃多了一会不消化。”
徐开慈笑着点点头,他这两年咽进肚子里的药实在太多,嘴巴长年泛苦,能吃一点甜的对他来说是值得开心的事情。
开心到他自己都没发现因为心情的波动,他的腿脚晃了两下。
吃完粽子,徐开慈心满意足地原谅了程航一昨夜晚归,趁着程航一站起身来的时候仰头亲了一下程航一的下巴。
“低下来一点。”
他本来是想亲一下程航一的嘴巴的,趁着自己嘴里还有糖浆的味道,还甜甜的。
程航一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听话地低下头吻住徐开慈的嘴巴,果然是甜的,是糯米混着糖浆的甜味。
不再是苦得化不开的药味儿,是充满烟火气的甜。
松开拥抱,程航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几根五彩的丝线,是昨天徐开慈看到的小孩手腕上带着的五彩绳。
他疑惑地看着程航一,“今天有小孩会来吗?”
程航一笑着又亲了一下徐开慈,“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俩这情况我家哪里来的小孩?这给你的,五彩绳保平安的。”
说着就把徐开慈的手捉了起来,在他细细的手腕上戴上一根五彩绳。
程航一还不满足,左手戴上,又拎起徐开慈的右手,等右手戴上了,又蹲下身把徐开慈点在踏板上的双脚抬起来,也拴了一根。
四根五彩绳,四倍的祈愿。
徐开慈稳当当地坐着,就由着程航一这么傻乎乎地替他的手脚都缠上五彩绳。
等程航一打好最后一个结抬起头,徐开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颤颤巍巍抬起手蹭着程航一的头发,“程程,你也要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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