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 前我们相处的大多数时光,也都是这样平缓而温和地度过。没有什么大事情,只是一些琐碎小事。叶寻寻有次问我跟顾衍之都能聊些什么,她表示在她眼里顾衍之就 是枝高岭之花,完全不能想象这种人每天三遍问别人想吃什么的情形。我当时说顾衍之不是请你吃饭过,你应该见过他问过这种话的啊,叶寻寻一脸认真地反问我: “是这样吗?可我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我那应该就是个幻觉啊。”
我说:“……”
顾宅的厨师对粤菜很有一手,做的清蒸桂鱼味道很好。顾衍之把鱼刺挑到一边,拿筷子一口一口喂我。我努力想咽下去,隔了一会儿发现徒劳。今天早上瞿画白跟我聊天时还说他早餐和昨天的晚餐都没吃,我当时听了其实很有同感。
癌症晚期的病人基本都脾胃虚弱,食不下咽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骨肿瘤这个东西本来就是营养消耗,不吃只有越来越消瘦下去。鄢玉很早之前就跟我强调过这一点,然而理智是一回事,真正遵照医嘱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 心不在焉吃了两口,觉得再难吞下去。转而奋战鱼汤。过了一会儿鱼汤也不想再喝,但还是咬牙将一碗全喝光。到最后觉得这一系列知难而上的动作简直耗光积攒了 这一天的力气。闭上眼靠在床头只想睡觉,隔了一会儿感觉床沿微微下沉,顾衍之掀开被单侧躺在身边,手掌轻轻抚顺我后背。
自我们重 逢,他将所有与难过相关联的情绪都掩饰得很好。眼神平静无波,表情不着痕迹,轻描淡写的样子像是我仅仅感冒发烧了而已。可我知道,他并不真的是这样。昨天 半夜我因骨痛转醒的时候,只是稍微呼吸急促了几分,就让他一下子睁开眼睛,打开灯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神很清明,像是根本没有睡着。他靠近过来抱住我安抚的 时候,我分明看到他眼底清晰可辨的血丝。
我曾经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就是这样。
一点感冒发热可以假装得很 痛苦,顺便要求一点额外的任性,如果用叶寻寻的话讲,女生这样的造作是天经地义。这是情趣。可是真正痛苦来临的时候就反过来,不想看到顾衍之跟着担忧。自 己既然已经无可避免地疼痛,然后死亡,就不想眼睁睁无能为力地看着另外的人跟着劳神下去。
今天中午顾衍之去和医生谈话的空当,我 在床头的抽屉里翻到了新的病历诊断书。里面很清楚地写着骨癌四期,恶性肿瘤已出现肺转移。顾衍之的秘书说这世上未必不会有奇迹。但奇迹这个事情,就像是学 术上那经常存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之外的那百分之零点零一。这样的小概率仅仅是为了保证学术上的精确性,并且,奇迹这个词能说出口其实也就意味着,我已 经病入膏肓,除去那一点点的奇迹之外,只能等待死亡。
这样的事实不能不说很残忍。
房间中安静了一会儿,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听见顾衍之轻声叫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他停顿片刻,低声开口:“后天上午,我们做个放射治疗好不好?”
我很快清醒。睁开眼,看见他低垂下来的深长睫毛。他又补充道:“不会疼。只是放疗后会觉得没有力气。”
“听说放疗的时候脸上会被画一条条的红杠……”
他说:“那是以前。现在没有了。”说完靠过来,在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会陪着你。”
房间里的挂钟一下一下摇动。过了片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和顾衍之一样的平静:“好啊。”
他 一下下抚摸我后背,接下来讲了一些睡前故事,内容大致和我认识的人有关,皆是内幕秘辛,其中包含新闻媒体掘地三尺也想不到的那些真正缘故。所有种种都这么 被他若无其事地讲了出来。声线微微低沉,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轻柔。我起初想着放疗的事,并没有什么睡意,隔了不知多久,眼皮却真的慢慢变沉,听着他的嗓音仿 佛越来越遥远,只有规律轻拍在后背的手很近。
我又恍惚梦到了父亲。
这一次梦境前所未有的清晰。可以看清楚周围的布景,他穿的衣服,他的每一寸面容,乃至他眼角的细碎纹路。我仿佛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身量,围在他身边时够不到他肩膀。我甚至在梦中可以很清楚地触摸到他的手指,有些凉意。我在梦里喊他:“爸爸,你和我讲一讲话好吗?”
我喊了两遍,他的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话。
这 些年每次去山中扫墓,皆是给父亲母亲一起。然而我梦到父亲的次数要远远多于母亲。也许和幼年与父亲更亲近有关,也许是别的原因。然而我还能记得,幼时被他 驮在肩膀上四处跑走,我幼稚地张开双臂,企图拢住风的样子。这一幕也曾出现在梦中。可是每次与记忆无关的时候我梦到他,他总是不会开口讲话,这次也是一 样。不同的是以往我可以看到他模糊的笑容,这一次他眼神清晰,没有笑意,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隐隐带着担忧的意味。
我将他的手越抓越紧。有些赌气的意味。隔了一会儿开口:“你不讲话,我就不放你走。”
他 仿佛叹了口气,伸出手,像是小时候那样,摸了摸我的发顶。眼神温柔,带着鼓励,却仍然不讲话。这样做的时候他的身影开始在梦里变得模糊,我心里越来越急, 眼泪都快掉下来:“你不要走好不好?爸爸,我很害怕。你可不可以和我讲,这次我还能不能活下去呢?我真的把我的福气都提前用光了吗?我不想离开这里,爸 爸,我不想走,可不可以?”
我攥住他手指的力道越来越用力,却还是不能阻止他的身影从模糊到消失。终于只剩下我一个。四处转圈寻找,怎样都找不到。心里难过到极点,浑身一震,终于醒来。
房 间里只有我一个人。隔壁套间的门没有关严,有压低的对话窸窣传来。我分辨了片刻,听出那是顾衍之和兰时。凝神听了一会儿,兰时开口:“听说这两天你在联系 西部捐款的事?顾衍之突然广散家财,就为给爱人挽回一条活路。这种带点儿迷信的消息要是曝光,你就又给整个t城新闻业提供了半月的口粮。”
“你的消息总是挺灵通。”
兰时淡淡笑了一声:“我听说国外最近研制出某个抑制肿瘤的新方法,有可能的话不妨尝试一下。”
片刻的对话空白后,顾衍之才开口,声音微微低哑:“我在想这些是不是都由我自己造成。算命的那些不是说过,八字特殊的人会克制周围的人。对于我来说,双亲早逝,杜绾还这么小,呆在我身边只有十多年,就突然遇上这种病。这都是不应该发生的事。”
兰时说:“不要多想。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提就是。”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的交谈结束。我在顾衍之回来病房之前闭上眼,装作仍在睡着。感觉到他半弯下腰,视线在我的脸上逡巡一圈,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声,几根手指勾在我的下巴上:“睡了一下午,还要再装睡。”
我睁开一半眼皮,先看到的是他唇角的一点笑容,眉眼间轻描淡写,仍然是那种若无其事的态度。视线往下动了动,便看见他半挽起袖管,浅色衬衫上解开两颗领扣,这样半弯下^身的样子,便可以瞅见他下颌的模样美好,以及延伸至脖颈以下的隐隐行云流水般的线条。
我看得有点目不转睛,片刻后掩饰性地一声咳嗽:“哎,刚才是有人来了吗?”
顾衍之随口嗯了一声,一边将我托起后背扶在床头:“兰时。”说这话的时候离我很近,然后直起身,动作有些缓慢。我不由自主地上半身靠过去,一边说:“你们都讲什么了?”
他不以为意说:“叶寻寻最近出门散心,兰时一个人闺中寂寞而已。”
“……”
我眼睁睁看他直起身后,离我有一条手臂的距离。不死心靠得更近一点,上半身几乎探出床沿,然后微微用力合身一扑,眼看就可以完美扑到他身上,却乍然被他后退小半步,一边说:“想找什么?”
我完全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啊了一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沉去。感觉自己像是个沙包,就要重重摔到床下,忍不住紧紧闭上眼。却在同一时间感觉到速度的停止,上半身被人严丝合缝地搂住,紧密并且牢固。
耳边有顾衍之有点笑容的声音:“色^诱的效果挺好。”
我呆滞了一下,醒悟过来后很快有点恼羞成怒:“你是故意的!”
他慢吞吞嗯了一声:“很久没逗弄你了,突然有些怀念。”
“……”
☆、第五十章 你不属于死神。(六)
兰时的到访拉动了病房里来往脚步的频率。次日上午来探望我的人走马观花一样一波又一波,有些我以前根本没有见过,也没有印象,这些都被顾衍之拦在 了病房外。还有一些,诸如江燕南这种人,踏进病房时的表情跟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神态泰然自若,语气轻松无波:“哎,我听说a城王医生都让你给弄来了。顾家 本事越来越大了啊。”
顾衍之正在喂我吃苹果,眼皮不抬道:“你连个果篮都不带,还好意思进来?”
“那东西有损我英俊伟岸的风度跟仪态。”江燕南轻飘飘说完,转头看向我,笑着说,“今天杜绾看着心情挺好。”
我说:“我天天心情都挺好的。”
“那就好。得什么病心情都要保持好,这一点比吃多少药都管用。你看尤其你身边还有个姓顾的。虽然他只是你的前夫,你俩现在并没有什么关系,但要是你在难过的时候往他肩膀上咬两口,我觉得他心里也挺乐意的,你说呢?”
顾衍之平静说:“说得跟你没离过婚一样。”
江燕南说:“可我现在又复婚了。你觉着高兴吗?”
顾衍之说:“我真替尊夫人感到默哀啊。”
我说:“……”
十 一点左右李相南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和顾衍之下跳棋。在旁人眼里,大概我俩此刻的姿势很有些奇特:我在桌子前正襟危坐,两只眼睛全神贯注盯在那些棋子上面, 顾衍之右手捏了本书在手里,一边翻书一边漫不经心等我下棋,往往都是翻三页书再回来,正好赶上他走棋。我已经对他居高不下的智商已经习惯,猛然听见李相南 的声音反倒给吓了一跳:“喂,你怎么能这样藐视别人的智商啊?”
他手里拎着左右两只果篮,横向的长度加起来差不多和纵向一样宽。顾衍之回头看了一眼,显然也注意到这个现象,淡淡道:“你把江燕南的那份也给拎来了?”
我没忍住笑出来一声。顾衍之把书放到一边,转身离开房间。李相南把果篮放下,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来,欲言又止道:“他今天怎么这么好讲话?”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他的潜台词应该是,这是看在我麻烦了你这么久的份上,勉强让你见最后一面。”
“……”李相南看了我一会儿,开口,“你没给我添麻烦。我只是想让你过得好。不管有没有我参与,你只要能过得平安幸福,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我本来想着他要是说出什么煽情的话来,我就给他全拿冷笑话挡回去。可他这样一来,让我准备的托辞就全都说不出口,张了张嘴,半晌 讲不出话。听到他又说:“前两天你还昏迷没醒的时候,顾衍之叫人跟李家签了一笔单子,合同的数额不小,对我们家来说很有利。我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从 此以后你也不用觉得亏欠之类。”
我说:“你不用说得这么刻意疏离。我知道你本身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半 边唇角翘起,笑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慢慢开口:“我这次来,其实是想跟你说,这也许确实就是近期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啊,杜绾。下个星期我就要被公派去英国 了,要在五年后读完博士再回来。也或者不会再回来。这个事情是早就说好了的,本来是觉着不想去了,现在想想,反正除了学习,好像也没有其他别的事可以做 了。那就还是去好了。”
过了片刻,我说:“挺好的。你应该这样。”
他嗯了一声,搭着眉毛不再讲话。自己 交握双手沉默了半晌,站起来告辞。李相南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跟我说得认真:“杜绾,外面人都说你很坚强,你在我面前的时候也的确很坚强,可我觉 得事实并不应该是这样。你遇到癌症这种事,不可能不会害怕,只不过你是觉得除了顾衍之可以分享你的悲喜情绪之外,其他人都没有资格担当,是不是?你其实是 个挺骄傲利落的姑娘。”
我再一次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李相南头也不回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转过身来,有点咬着牙根地开口:“哎,我不得不说,顾衍之除了那张脸长得过去之外,其他地方真是可恶得一无是处啊。”
“……”
我 在第二天上午做了放疗。从此以后开始了接受各种马不停蹄治疗的生活。化疗,放疗,以及新兴的生物免疫疗法。不停地被专家讨论病情,抽血,局部照射,以及吞 咽大把药片,这样的光景有些难熬,但仍然还是挨过去半个多月。半月后病情没有出现太大好转,但幸而的是,同时也没有出现什么加重迹象。
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贪求更多,我已经对这样的结果觉得满意。顾衍之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不知道他在我注意不到的地方耗费了多少心力,他不会主动告诉我这些背后的事。我只知道这些天他的睡眠远远少于我的,并且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清减下去。
我终于在一天晚上的时候,跟顾衍之明确提到了死亡的话题。
这是我们这些天一直在试图回避的事。小心翼翼地假装骨癌四期只是个小病症,只不过是中间过程稍微折腾了一下,到头来必定会好起来一样。像是奇迹比死亡更容易发生。可谁都知道,事实没这么容易。
我琢磨了很久,连放疗的时候都在想,要怎么把这个问题说出口,才能显得没那么触目惊心。然而这个问题本身就如尖刃,再怎样掩饰,也不能挡住它直戳进人心窝里:“顾衍之,假如,我只是说假如,我真的在一个多月后死掉了,你要怎么办呢?”
他轻轻揉捏我手腕的动作僵了一下,片刻后,才低声开口:“没有假如这回事。”
“可 是你明知道,我说的并不是假如。奇迹跟死亡,这么简单的概率大小问题,你不会不清楚。我们总要面对事实。”我停了停,努力让语气变得轻松,“其实,时间是 可以愈合一切的啊。你可能现在觉得很伤痛,可是就这样慢慢走下去,到了许多年之后,你就会觉得,这些旧事也没有什么的啊。你可以过得很好。我希望你可以是 这样。”
腰际蓦地一紧,他的力道很大,声音低沉:“可我办不到这样,绾绾。我跟你说过,假如发生葬礼,我会陪着你。我也跟你说过,不管到什么时候,我总不可以让你吃亏。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
“可 我希望你能活下去。我之前做了那么多事,都只是为了让你不要这样做啊。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没有问题。”我的声音有些不稳,努力掩饰的情绪越来越堵不住, “我一直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可以在这个世上活得尽可能久一点,你可不可以想一想,我怎么可能想让你陪着我一起呢?”
他有片刻没有讲话。我仰起脸望着他,眼神里满满带着恳求。迫切想听到他一句承诺。又过了片刻,听到他低声说:“既然不能这样,那就好好陪着我一起活下去。”
他这话讲得实在霸道。我急得有些想哭:“可是我怎么可以管得了死神的事,你这样真的……”
话没有说完嘴唇已经被封住。温软的触感,在齿关轻轻辗转,绵远长久的感觉。不知隔了多长时间才被稍稍放开。我听见顾衍之淡淡的声音,再笃定不过的口吻:“没有可是。绾绾,你不属于死神,你只能属于我。就这么简单。”
那天之后,我们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我开始努力尝试像江燕南说的那样,让心情真正变得好一些。以及配合各种治疗手段和医嘱,即使过程往往繁杂并且不可避免的痛苦。我诚心希望我可以活得更久一点。哪怕只有半年,或者是半个月,甚至是十天。
天 气慢慢转过七月,进入八月,这是一年里生命最旺盛的时节。医院里的美人蕉次第盛放,火红艳丽,每一瓣都开得很好。我在一次免疫细胞回输人体后,明明身体各 项指标没有太大变化,骨痛却突然在一夜之间消失掉,精神困乏的现象也不见,甚至连食欲都变得很好。这种久违的身体轻松的感觉让人无暇想到其他的事,我在骨 折尚未痊愈的情况下就想跳下床,结果被顾衍之拦腰捞起塞回被单里。我仰起脸,很认真地试图挣扎:“我觉得身体好很多了,今天很想看一看外面院子里的花,不 可以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俯身下来,在额头上一个轻吻,缓缓说:“绾绾,我们今天出院回家,好不好?”
☆、第五十一章 你不属于死神。(七)
他的动作很轻柔,语调低软,像是有绒羽刷过一般。这个样子的对待仿佛我是娇弱无力的初生婴孩。我这样想着,刚才活蹦乱跳的劲头不由自主消失,跟着也有点虚弱无力的样子,声音很轻地跟他开口:“好啊。”
我没有问他突然决定出院的原因。只是相信他总有缘由。就像是这些天他每天递来大把药片,或者带我去抽血化验,以及输液或放射等等治疗的时候,我都没有问过他,这些所对于病症具体的作用。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已经不再很相信这些东西。我只是相信顾衍之而已。
我相信他做了最好的努力。我在前来会诊的医师里见到过蓝眼的白人,也见到过操着浓重粤语口音的南方人,我还从护士那里听说在那天清晨六点,我昏迷着被从西部送回t城的时候,这座全市最顶尖的医院各大主任医师匆匆齐聚,针对我的情况不吃不喝整整会诊了十个小时。
这 些顾衍之都没有同我讲过。在这些天里,我们很少会谈及病痛方面的事。大多都是一些笑话和趣事。顾衍之从未主动提起过这方面的话题,更不要讲死亡这两个字 眼。只有偶尔去面见医生的时候,我听到顾衍之和医生的交谈,他的语速快而清晰,讲的都是病症方面的专业术语或缩写字母,我才能隐约知晓,他了解我的病症, 甚至远远超过我自己。
一直以来,顾衍之做过许多的事。我都只可以看到冰山一角。就像如果没有兰时,我不会知道他捐助过慈善,更不 可能知晓他捐助慈善的原因,也不会知晓他联系国外专家,延请来顶尖的医师。以前他做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每次被问及,他都只轻描淡写。如今外面有关 顾衍之的报道连篇累牍,会诊轮番马不停蹄,可是在这个病房里,仍然是云淡风轻。
叶寻寻曾经批判顾衍之这是独断专行。我却相信这都是处于顾衍之充分了解我性格的前提下。他知道对于我来说,最合适这样做。
鉴于出院,我终于可以脱掉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镜子里的脸颊今天出奇红润,终于没有了这些天来那种苍白的感觉。进入车子后我想了想,尝试着跟他说:“哎,突然很想吃城东那家的意大利面,可以吗?”
一个小时后,我们从城西拐到城东,车子缓缓停在那家意式餐厅前。
其 实这些天被放化疗折腾下来,胃口已经基本被毁到聊胜于无。即使今天状态很好,胃口却仍然如故,只吃了几口就放下餐具。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跟顾衍之聊天。落地 窗外的街道整洁安静,没有几个行人。抬头望时天青云淡,阳光在空气里活泼翻滚。我和顾衍之并排挨着坐,说着没什么逻辑的话题。中间若无其事地抓他的手指, 很快被他反手握住。然后挠了挠他的掌心,被他攥得更紧。我说:“哎,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我话很多呢?”
他说:“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说:“实话。”
他说得云淡风轻:“实话说,是有点儿。”
“……”我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又说,“那你是不是有时候还会觉得我很幼稚呢?”
“这次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斩钉截铁说:“假话。”
他单手撑着下巴,有点好笑意味地瞧着我,我说:“不管实话还是假话,你难道不知道其实别人问这种问题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听一些好听的话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