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紫泯忽然道:“也好,打了几圈确实累了;霁月,你和思靖长公主陪姑母打,孤也出去吹吹风。”
他身后伺候的宫女霁月连忙应了,果然坐在他方才的位置上,替他摸起牌来。
凤紫泯拉着云裳走出舱门的时候,霁月抬头,正迎上皇帝陛下回眸的目光,对视一瞬,无限言语其中……淮阳大长公主目光闪了闪,唇角微挑。
云裳被拉出来,和皇帝陛下一起站在船舷边上,真正是在吹风。
方才皇帝陛下和霁月的互动她也看见了。这么多天来,霁月一直随侍在陛下身边,明显和其他宫女不同,她又怎会不知道?何况听说霁月曾经侍寝,只是为什么还不给她个名分呢?云裳有些疑惑地半转过身子,看身边的少年天子。
两岸碧油油的田野,草木丰隆;很好地景色,很好地观景人。然而凤紫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看起来是沉浸在景色中了,细看却又不像。
凤紫泯的心思从来都很难猜。人人都知道陛下深不可测,即使你看见他喜怒形之于色了,也未必是他真心所想;而现在,云裳却知道,凤紫泯一定是处在内心天人交战状态中。他只有内心活动过于剧烈的时候,才会沉稳得象是发呆,只是,他在研究什么?
云裳犹豫了下,决定打破沉寂。
“陛下,”
“楼卿,”
两个人同时开口。
云裳霎时顿住,皇帝陛下开口,自然要礼让。
“楼卿要说什么?”他却问。
“臣的话比较长,还是陛下先讲。”
凤紫泯又犹豫一下,吞吞吐吐地,“楼卿知不知道,陆都督和思思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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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卿知不知道,陆都督和思思的关系?”
云裳闻言失笑:“臣正是要和陛下说这件事。”
凤紫泯微微一愕,垂下的眼眸中一抹挣扎悄悄散去……云裳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只四下里张望了下,见禁卫军都远远地守在一边,一幅生怕打扰他们的样子;知道此地说话无碍,便低声道:“陛下,前儿思靖长公主又给臣写了一封信……已经是第三封了。”
凤紫泯眉头一跳,“信呢?”
“烧了。”
“思靖长公主是要请臣在陛下面前进言,成全她与陆都督。”
凤紫泯转眸,盯住云裳,似乎要从她的神情上看出什么端倪来;然而他还是失望了。那张细腻白洁的面庞上,微笑轻轻如春花绽放,像极了皇帝陛下惯常的假面,丝毫看不透所思所想。
“思思果然是喜欢陆都督的。”凤紫泯答道,“楼卿和孤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真的要替思思和陆都督求指婚么?”
云裳没有丝毫犹豫,“云裳是外臣,怎敢干预陛下家事?”很标准的回答,公式化的敷衍。
凤紫泯看着眼前那双深邃如潭的墨黑双眸,心中微微一动,“谁说思思的婚事是家事了?宗室无人,孤只有这么一个皇妹;她嫁给谁,难道不算大凤朝的大事?”他的语句重重落在“大凤朝大事”上头,很明显地暗示。
果然如此么?云裳低垂双睫,眸光微微黯淡。宗室外戚。从来都是帝王制衡天下的法宝;大凤朝皇家无人,凤紫泯又迟迟不建后宫,这皇帝的位置便如一座危楼,孤单单少了支撑……其实这一年以来,她以皇帝“内宠”的身份,多多少少还是扮演了天子私臣角色;但从那日,凤紫泯开口说她是他“皇妹”的那一天,她便知道,从此她的定位。便要从皇帝陛下的私人助力,转而向“朝臣”这样单纯的身份转变了……而她也的确是这么做地,甩开周大学士与张谔的合作,是把她的势力推向了一个高峰,也意味着凤紫泯必然会另起炉灶打造新的权力与她抗衡。
看来,思靖长公主的婚姻便是这个转机。大凤朝没有驸马不可参政的说法,只要凤紫泯有心,新任驸马必然会风生水起,带动又一轮权势更迭……
云裳把目光转到大江之中,前方是气势恢宏的龙舟。护卫的船只正列成雁阵前导,船上列值官兵各个衣鲜甲亮,凛凛的威风……
“关于思思的婚姻,孤知道姑母属意楼卿,楼卿自己呢?可有这方面地意思?”凤紫泯追问。
这一问,云裳心中又平添了一丝寒意,他居然问她么?是试探?上次他还说她是他的“皇弟”呢……不过思思是长公主的女儿,倒也不算乱伦;然而,不说她自己的苦衷,就是她如今身居高位。思靖长公主的婚姻又有这样明显的政治意图,那便绝对不可能是她了不是么?
第四百章 天家的婚事(下)
有一点怨怒了。
而且还是……两个女人一起结婚么?
凤紫泯居然还……就真的答应这种荒唐的事儿么?
“陛下,”云裳闪了闪睫,“臣自知配不上思靖长公主。不过,陛下西巡带着长公主殿下同往,臣还以为陛下有意成全长公主殿下的心愿。”
“你说陆都督?”凤紫泯的心情反而好起来。靠近些盯着她的眼睛笑道:“你和陆都督都是人中龙凤。而孤的确是在你们二人之间犹豫。思思对他地一番情意孤知道,可姑母属意的毕竟是你呀!所以孤决定先问问楼卿的意思;若楼卿对思思有意呢,孤就将思思指婚给你,毕竟你与孤相交一场,就算是再亲厚些也无可厚非……若楼卿不满意,孤便指婚给陆都督……”
云裳眉心一簇,下意识的反问,“指婚给陆都督?陛下真的是这么想的么?”
凤紫泯挑起狭长的凤眼来看着她,半是好笑似的说,“怎么?你不愿意?”
“陛下。”云裳真是无语,好心好意的提醒道,“陆慎已经是驸马了。”
“谁说驸马不能多妻?”凤紫泯笑着反攻讦。
云裳气结。皇帝陛下怎么又恢复了他促狭的态度,挤兑人么?难道一定要她亲口说出请求指婚陆慎和思思?说实话,要照她所希望将陆慎推上高位。那么娶了思靖长公主。还真是一条终南捷径……可以让陆慎的权势再提高一步,扩军增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以其功绩身份,便是统领几路军马也不成问题。何况……对象是思思,真正算得上两全其美吧?
然而……这样地佳配良缘,真地要由她来提议么?
“陛下觉得……”
“不可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孤,就是想要你的答案。”
云裳沉默。那学来的深沉态度已经装不下去,她的脸色越来越黑,真正欺人太甚么,连转移话题都不许?!
时间点点滴滴流逝,她沉默得已经够久,而面前那张唇角越来越弯的天子俊颜,却始终耐性十足……也许是该给一个回答的时候了,即使答案是什么无关紧要。云裳咬咬唇,抬眸欲语……
“启奏陛下,周大学士求见!”
云裳真是十分感激孔杰的出现。场面已经很尴尬,方才她几乎和凤紫泯翻脸,这周大学士来得真是时候,总算不用她当即给一个答案了。
“周大学士这几天很闲么,居然追孤追到女眷的船只上来了……”现在轮到凤紫泯地脸色不好看了。
周大学士果然很“闲”,他现在真正是闲得有些“发慌”了。
本来以为皇帝陛下随身带了几位阁臣同行,自然是要仿照旧例,把各地地奏报集中送到御舟处理;然而几天过去,他才发现,陛下旨意中,居然是只要求“抄送”!也就是说,事情全权由京城内阁处理,皇帝陛下只看看结果,除非紧急大事,都不会插手!
这不是变相地让张谔监国了么?
周大学士想明白了这一层,立即颤巍巍去叩见陛下。倒不是他对内阁监国有什么不满,只是,如今内阁四人,三人随驾,张谔的权力便显得有些太大了;而且……张谔虽然是他清流一派,这段日子却和云裳走得很近,前些时候两个人更是一起弄了什么吏部地官员考核,还要改革驿政……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遭到他的强烈反对。张谔还曾当面和他辩解了长长的一段时间,可周大学士还是不能理解:说什么要变法,祖宗之法如何可变?!都是几百年流传下来的东西,当然就是最好的,只是吏胥执行不力罢了!只要按章典法一个个处置下去,管教朝野俱肃,政清人和!
偏偏陛下还很支持张谔的样子,面对他几次三番的上表进言,只是安慰,却到底还是由着张谔和云裳胡来……周大学士想过,即使他十分欣赏张谔这个后辈,这些年一直准备把手上的权力资源全部交到他手上去;可假如他一意孤行,要和云裳那个奸佞搅在一起,弄什么祸国殃民的主意,他少不得也要拼着老骨头不要,为天下为社稷除去祸害!
可具体的实施步骤还没有做好,就出现了陛下西巡,张谔弄权!不知道他穿插在吏部的那些拒不执行新法的官员,现在还敢和张谔对着干么周大学士求见陛下几次,痛诉张谔悖行恶政,要求立即回京稳定朝局,都被皇帝陛下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说什么出来就是要放松的,特意带了他游山玩水,就不要管那些是是非非了……周大学士简直是满腔愤懑了。
仗着曾经身为帝师,这几次面圣也没有给凤紫泯好脸,虽然不敢当面指责,却是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希望能够把陛下引导回正途,不再受那小人迷惑;然而谁料呢?陛下居然为此就躲到女眷船上去,和那个奸佞云裳,青天白日里男男女女游冶玩乐,实在是有伤风化!周大学士决定,这次见到圣上,一定要把这一条也添上去,好好劝谏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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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申末时分,御舟上站班的禁军校尉们彼此交换着眼色,目送着周大学士这尊大神满面倦色地离开。都说陛下与周大学士多年师生情分,向来对太傅礼遇有加,真真正正的半点不假。方才太傅大人船厅进谏,虽然他们在外面听不大清里面说的什么,可连续两个多时辰,里面的声音从慷慨激昂直到碎碎的唠叨,陛下居然都能一直忍了下来,偶尔宫女送茶水点心打开厅门,还看得见陛下面色柔和谆谆受教模样……这份功力真是常人所不能及。
不过太傅才走,陛下立刻出了厅门,唤贴身宫女问无忧公主行踪,可见对太傅的那番“谆谆劝诫”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吧?
“无忧公主还在后面女眷的船上,陪着大长公主殿下在看放水风筝……”
“水风筝?”凤紫泯顿住脚步,回头看霁月。
霁月低眉,“就是让侍卫们驾着小船放纸鸢,听说难度很大的。”
“孤不是问这个。”凤紫泯摇摇头,扫一眼侍立在侧的众多禁卫,淡淡道:“霁月,过来说话。”
霁月跟着皇帝陛下入了内厅,才要依照规矩施礼回话,却听皇帝陛下不耐烦地道:“说了不用拘礼了吧?”
霁月忙站起来,依旧垂眉低首站在一边。
皇帝陛下皱着眉,却又不再问她什么;沉默了半晌,才悠悠叹道:“霁月,孤今日和楼卿说。要他在陆慎与他之间择其一,尚思靖长公主。”
霁月眼睫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回话。
皇帝陛下又沉默下去,向后靠在龙椅里,微微闭上双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霁月候了片刻,见陛下没什么动静,便悄悄转身,将桌上没有动过的点心收拾了;找到茶壶。从暖桶里倒了热水点泡;又回身在白玉花薰中添了一把香。
檀香清清淡淡的气息飘出来,给人一种安心舒畅地抚慰感。
凤紫泯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轻轻巧巧忙碌。
“孤不要茶。给孤来点酒吧。”他忽然说。
“陛下午膳都没有吃什么,不如……”
“孤只要酒。”
霁月于是噤声。转身取了酒来,溅珠碎玉的凝碧,倾在象牙盏中,端地赏心悦目。
皇帝陛下什么也不说,极其优雅地酌饮,速度却也不慢。
霁月开厅门让人送过几次酒了,看到外面禁卫探询的目光。却只有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霁月,你知道孤喜欢你什么么?”
霁月倒酒的动作立止,垂首等待陛下明示。
“孤把你留在身边,不是因为你事事替孤照顾得周全;也不是因为你曾得楼卿垂顾……孤喜欢你是因为,你心里虽有主意,却沉默守礼,懂得进退。”
霁月宁和的面庞上终于略闪了闪神,答道:“陛下谬赞了。奴婢哪里当得起。”
“孤是说的真心话……”皇帝陛下略叹,“孤也是凡人。心里的东西积得多了,总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上次从醉乐平生回来,一时没能控制住情绪,拉着你听了一夜孤的心事,还让你白担了个虚名;倒是难得你事后丝毫没有声张,凡事倒是都和从前一样。”
霁月表情又变了变。什么是“丝毫没有声张”?能够这样断言。可知那夜陛下酒醉失控说了许多真心话之后,真的是令人监视着她了……她的确是半句不曾吐露,只是不知道如果她将陛下言语泄露出去的话,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凤紫泯看着她的反应,笑了笑,“孤已经知道你不是个多嘴的人,你又何必要担心?何况,孤很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能有一个人分担秘密……很好。”
霁月已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不过。无论此时她的心中,有多少惶恐。后怕,或是窃喜;也都只能强硬地压制下去……再开口时,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了,“陛下没有人分担秘密么?”
第四百零一章 搭档的默契
凤紫泯歪着身子靠在桌边,目光慢慢地飘远,“有啊……曾经有一个人,和孤分担了天下最大的秘密……彼此的谋划和配合,都默契得不需要语言……”
陛下说的,一定是无忧公主。霁月凝眸,知道自己今日又将扮演一个倾听者地角色。
“就像今日牌桌上你和孤对视的那一眼……”皇帝陛下回忆着,目光柔和,唇边若隐若无的,是那般摄人心魂的笑,“孤知道你想说什么,提醒孤抓住机会尝试一下,是么?你不知道就是你今日那么一眼,让孤差点就做了错事……孤让楼卿去选择谁来做思思的驸马;可是,如果他真的选了,会怎么样呢……只怕,孤,真的会答应他吧?”
霁月很认真地听着,却不去管皇帝陛下话说一半就跳跃的模式是不是能够听懂;他其实并不是说给她听的,只是想说而已,不是么?……被皇帝陛下选作倾诉心事的对象,是忧是喜?
“其实,孤地心,还是不够坚硬;总有些东西,让孤怀念,让孤舍不得丢弃……时间过去了,分享的秘密已经不再,各自又都有了新的秘密……霁月,你说楼卿他为什么就不能象你呢?象你一样单单纯纯的,守着本分,不去争不去夺;或者争了夺了,却不让孤看得出来,难道不好?”
皇帝陛下这样说了,却又自己摇摇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其实不好。若他真的不争不夺了,象当初那般执意远离朝堂,孤又怎么会高兴的起来吧?”
皇帝陛下地这个问句,让霁月再也躲不过去。那位大凤朝地天子陛下,年轻而英俊的面庞上,两道剑眉微蹙,狭长凤目眼惺忪带醉,如同那天夜里从“醉乐平生”回来时候一样,执拗地看着她,要她回答,他是不是喜欢那个风流邪媚的无忧公主。
这个问句中的“喜欢”,决不是方才皇帝陛下说“喜欢”她的“喜欢”。
“奴婢觉得,陛下喜欢谁,都不是问题。”霁月小心翼翼地。
皇帝陛下长叹,酒到杯干,“怎么会不是问题?孤是皇帝,可以喜欢人,却……不能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