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唯有陆慎,还一个人傻呆呆的站在那儿,不能从震荡的内心斗争之中醒过来。杨红筹从他身后走过,拍了他一下,“陆兄,你怎么还站在这儿,不走了吗?”
陆谨一惊,“走。这就走。”
人生哪里能容许得了他停滞不前呢?他必然是要一直走下去的。到这个时候,陆谨才惊觉,原来,云裳就是这样一直不停的朝前方走着,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还是在不停的前进,哪怕举步维艰,哪怕荆棘丛生……
等到云裳回了碧落山庄,就安排人收拾东西连夜奔回了京城之中的莲心小筑,凤紫泯给了自己这么大的面子的同时,她就已经懂了,此时的她应该乖乖的蜷伏在他的脚下,在天子的脚下好好的表现忠心二字,这样才能平息分毫君王的怒火和委屈。
云裳跨上桃花马跑出了几十米,回头遥遥的看了一眼顿时没了生机的碧落山庄,她想要清闲于世外逍遥的梦想,终归还是在维持了半个冬天和半个春天之后……破碎的干干净净。
“小姐,要不要给莲公子留个口讯啊?”他们这么走了,莲准回来肯定要找不到她们的呀。香香适时的在一旁提点。
云裳摇了摇头,“不用专程告诉他,莲准会找到我们的。”在听说了她在银安殿上的“丰功伟业”之后,聪明如鬼的他,也该猜测到她在这个世外桃源里是住不下去了吧?
回到莲心小筑的云裳顾不上睡觉二字,立马召来了白先生和冯少绾二人议事,说的却是让人揪心的话题。
“这一次陛下安排的监军是个提学出身,这人的底细咱们已经调查清楚,他本是曹汝言的一个本家的远亲,族里姓冯。”冯少绾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白先生有点遗憾的补充道,“这个押送粮草的监军,是冯平樟的亲侄子。”
云裳“呵”了一声,从袖子里抖了抖手,“这还真是不好办了,冯平樟毕竟……是因我而死。唉,本来,我也不想做到这一步的,但是现在看来……不做是不可能了。少绾,上一次让你准备的人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第四百五十章 屈尊竟为谁(上)
“学画宫眉细细长,芙蓉出水斗新妆,只知一笑能倾城,不信相思有断肠……”
又来了……
云裳不耐烦的翻了个身,这诡异的梦境难道还是一个连续剧么?
“双黄鹄,两鸳鸯。迢迢云水恨难忘。早知今日长相忆,不及从初莫作双。”
她很想醒过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甚至连开口唤来璎珞和香香都也已经不能。反正抗争无用,云裳索性听之任之的任凭那个女人的声音在自己的脑子里响了又响,唱了又唱。
就算是鬼,也会有唱累的时候吧?她这样想着,竟然不自觉的又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接下来的睡梦之中,她似乎看到了被自己忽略了很久的那条蜿蜒曲折的密道,和莲准在湖水里的那个密道截然不同,这个密道直剌剌的就在大凤朝的徒弟上,它,位于西郊的无尽山。
没错,无尽山里,还有她最后的一个希望。
她还有红霞石刻!
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身而起。托着发沉的头,云裳走到窗子面前,扯开覆盖在窗楞上的纱帘,外面……仍旧是黑蒙蒙的,此时距离日出尚早。
“等到这一次顺利的解救了陆慎的危机,该差不多离开了吧?”素手抚上冰冷的窗框,连最柔软的纱帐都不能弥补此时心内的空虚。
入眼处,都是那个人巍峨的身影,英挺的眉眼,还有,他爽朗的笑声……
“陆慎,你一定要回来,要完好无缺的回来啊。”心里的畏惧是那么大,那么重,压得她忍不住仰起头朝苍茫的天空祈祷。她从前总是觉得对着神佛许愿不如自己努力来的踏实,可现在……这荒诞的人生际遇,倒也让她开始转型,开始相信鬼神命理之说了。
清晨,鸟儿在树梢上叽叽喳喳的聊私房话,房间外,冯少绾的声音也跟着闯了进来,声音不高,却很急促,夜半下来溜达了一圈的云裳此时睡意正浓,却没有睡实,听见是他的声音立时披衣而起,推开房门,“你来啦少绾?”
冯少绾看见黑眼圈大大的她顿时一愣,想来她这些天也是为了陆慎的事情而闹得不能安眠,眼神里的光忍不住弱了几分,朝她拱了拱手,“公主,卑职有事禀告。”
云裳点点头,反手抓紧一个劲儿往下滑的外衣,“那就去会客厅里说吧。”
“小姐,你要吃点什么?”香香在后头紧追上来,云裳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什么也不需要。“什么嘛,就算是铁做的也得吃饭不是么?何况小姐还是肉做的。”被拒绝了的香香姑娘十分不开心的站在原地嘟嘟囔囔,肩膀上多出来一只手,回头看,是璎珞,“就准备点点心茶水什么的吧。”
“可刚才小姐说不用……”说起来这个就很有挫败感的香香姑娘又重新低下了头。璎珞点了点她的脑袋,“亏你还跟了公主那么久的时间!冯大人带着公事来找公主,公主能当着人家的面吃吃喝喝吗?咱们就备好了,等一会儿她们谈得差不多了,就端上去,反正就算公主不吃,就当是给冯大人准备的行不行?”
香香瘪了瘪嘴,一幅不情不愿的表情,“得,我这个早到的和尚倒是不如后来的会撞钟了。好吧,我去准备。这个得让我来,我最知道小姐爱吃什么点心了。”说完也不给璎珞争抢的机会,直接一溜烟儿的跑的没影了。
会客厅之中十分清净,因为云裳刚刚搬回来莲心小筑。会客厅在她不在家的时候基本都是荒废,主人不在,下人们干起活来也就不怎么尽心,一打开客厅的雕花大门,竟然有一股尘土的呛鼻气味飘散,云裳推开门便被这股烟呛到皱眉,伸袖子扇了扇眼前的浮灰,歉然的对着冯少绾一笑,“抱歉,这地方,我很久没来过了,有点不太讲究了。”她又往里走了几步,看看尚且算的上干净的桌椅,“好是说不上,不过,这地方倒也是够咱们说话用了。”
冯少绾看着站在晨曦之中的那个逆光的少女,她明明是年仅二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冯少绾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风霜”这两个字的影子。再吹弹可破的肌肤也不能遮挡她眼底浓浓的倦意。
云裳打开抽屉翻了翻,翻出一盒香来,随手抓了一把香屑撒进香炉里,“这样就好多了吧。啊,对了,我还有一个更好闻的香来着,到底在哪儿了呢……你等会儿,我找找啊……嗯,在哪儿呢?”
“公主,”冯少绾看着忙来忙去的云裳及时出声阻拦,“公主,您是躲不掉的。”
刚刚还干劲儿十足的云裳仿佛被人戳中了穴道一般,呆呆的定住已经伸出去的手,没做完的动作也再没有力气做完。半晌,她对着空气里浮动着的小小尘埃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来扶着额头,“被你看穿了么?我的确……是还没有做好迎接你带来的消息的准备呀。”
冯少绾定定的看着她,是因为那个邪魅又有本事的男人不在此处的缘故么?是因为他不在,所以才会如此的不安心吧?
如他所料一般,云裳在早上看到他的第一眼的时候就想到,今天冯少绾带来的消息里,绝对没有一样是自己想要听见的,他带来的应该是她心里定义的……坏消息。
该来的还是回来,躲不掉的。云裳自嘲的勾起唇瓣,朝他一抬下巴,“好了,你现在说吧,发生什么事情了?”
“朝廷在收粮食。”
“这是好事啊。陆慎那边正愁无粮可用。”
“收来的粮食并非用于长天军的吃用。”
“那是何用?”
“公主您尚且不知,此间春令时节,淮南的凌汛提早开始了。”
“这些粮食是要送到淮南去赈灾的。”
“……”听到此处,云裳不管多不愿意,也只能抬起头看着冯少绾,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一点点其他的内容。
“官家征粮也是要花钱的,他们出价多少?”云裳发问。
“一斗米,二十文。”冯少绾叹了口气,“比我们开出的价格高出一倍。”
云裳咬了咬牙,正要说话,就听冯少绾说道,“公主不可。”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就说不可?”云裳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冯少绾神色严肃,“难道公主不是要抬高收购的价格和皇家抢粮食吗?”
云裳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我刚刚的确这么想过,但是这肯定是不行的。我虽然一向恃宠而骄惯了,却做得都是本分之内的事情,这种和皇家公然对抗的事情,我还没有第二条命去挑战。抬高价格这一法门是不成了,少绾呐,我现在脑子很乱,你帮我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么?”
冯少绾低头沉思,“卑职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他看见云裳脸上一闪即逝的失望很快补充了一句,“办法慢慢想,肯定会有的。”
慢慢想?云裳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她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可是长天军那边,能够让她有时间慢慢想么?
“替我密切关注这些粮食是由谁送到淮南,送到淮南之后是不是真的用于赈灾。”
“小姐,点心好了,您和冯大人一起用些吧。”香香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托着热乎乎的点心,香气四溢。
“您是担心什么?”冯少绾大惑不解,这些粮草既然是皇家出面,就自然会送到淮南,也自然会用于赈灾。曹汝言虽然是和他们作对的一面,但是也没有胆量敢违抗圣命吧?
云裳横眼看了一眼盘子里的糕点,香香赶忙赔笑着拿起里头一块散了架的点心放进自己嘴里,“那块出锅的时候没拿住,有点碎了。嘿嘿。”
她目光不变,淡声道,“被团出来的面点都能自作主张的换个形状,谁能保证他曹汝言一个这么大的大活人能规规矩矩的出炉呢?”
冯少绾沉默着看着她深邃思考的面容,亦陷入了沉默。
“小姐,吃点心吧。”香香可怜巴巴的扯了扯云裳的袖子,云裳叹了口气挨着桌子坐下去,招呼冯少绾,“一起吃点吧。吃完了,一起上朝。”
“公主今日还要上朝?”冯少绾走过来坐到他的身边,有点惊讶。
拈了一块点心放进嘴巴里,连说话都变得含糊不清,“自然是要去,这些老狐狸,正等着看我抓耳挠腮,丑态百出,我就偏偏要去让他们看看本公主是怎么的……悠然自得。”
真的悠然自得么?这鬼话连冯少绾都不相信。
银安殿这个殿宇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不管是这些人到底谁喜谁愁,它都如斯淡然的敞开怀抱迎接这些可怜虫的朝拜。
云裳随着人群走进大殿,和大臣们一起对着皇帝凤紫泯磕头跪拜,陆谨站在她的右手边,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跪下,磕头,起立,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涩,这些虚礼……在之前她都是被凤紫泯点名减免的。
待众大臣都站好的时候,凤紫泯史无前例的先开了口,“为长天军送粮草的押运队伍昨日已经出发。”他的话是对着文武百官说的,而视线却始终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
只是她的眼睛里,已经再也容不下他的柔情。
银安殿里重新寂静,陆谨拧了拧眉,正要出列叩谢天恩,他的身旁一袭绯红色的人影却先他一步跪在冰冷的地上,山呼万岁,叩谢天恩。
第四百五十一章 屈尊竟为谁(下)
“云裳,你其实不必为陆家做到这一步的。”散朝之后,陆谨和云裳并肩走着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在看着谁,却说着彼此都能明白的话。
刚刚那一拜,云裳的确是为了陆家而做的。
云裳听见他如是说,忍不住轻轻一笑,却隐着几多无奈,“左右这件事,我已经揽了下来,索性陆大哥就让我一路做到底好了,陆家……我是一定要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陆慎将军。”
陆谨也挤出一个笑容来,一时之间竟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话来说,万千的恶化与仿佛堵在了喉间,不管她如何说道,他对她的愧疚只是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来至在了宫门之处,陆谨绕到她面前,在此拱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云裳俊美的容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云裳瞧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将他抱在一起的拳头拍掉,“陆大哥,你只看见了我对陛下的让步,方才在朝堂上的那一句简短的话,他……何尝不是折损了一个帝王的屈尊呢?”
陆谨一愣,回过神来的时候,云裳已经踱着四方步走出几米远,在远处,便是她那顶标志性的桃花色的轿子。
云裳方走到轿子前面,还未说话便看到轿夫们各各面色奇怪,她瞧了瞧他们,闷笑道,“你们几个这是怎么了?内急么?那边不是有树么?你们……”
右边的轿夫忍着笑一抬手撩开轿帘。
里头赫然是一张邪魅的脸孔,正被手腕托着,在轿子里头打起了瞌睡。
云裳呵了一声,先是惊愕,随即脸上便浮现出柔柔的笑意,朝轿夫们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们不要起轿,云裳这么吩咐,轿夫们就照做。云裳深深的看着轿子里的那张思念了很久的容颜,轻轻呢喃道,“这些天……辛苦你了。”
莲准这么一睡,就是从上午睡到日过三竿,眼见着夏天越来越近,新京城里的天气竟是比之前热了许多。云裳绕着轿子走了两圈,心想这轿子在这儿自己还赖着不走,一会儿怕是要被宫内的小太监看见就要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虽然她早已经不在意名声这件东西,可是呢,她现在却不想再惹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目前最怕的就是会牵连上远在千里之外的陆慎。眼神一动,看见墙根儿那块一棵大树甚是粗壮,径直走过去靠着树坐了下去,抬手挡住额前最热的那束阳光,微微眯起了眼睛,面上波澜不惊的她,此刻正在心中悄悄琢磨着押送粮草的事情。
曹汝言这个人老奸巨猾,就算是淮南真的凌汛,有难民无数,可是也万万没有这么快就需要朝廷拨粮的地步吧?再说淮南那地方,她之前和陆慎一起去过两广和湖南,这些地方都是富庶之地,火莲教都被消灭了,那些地方应该早就恢复了平静,百姓们安居乐业了吧?
她这么寻思着,竟也被这热乎乎的日头晒得暖呵呵的,渐渐涌上来了睡意,正在半醒不醒,半梦不梦的光景,忽而眼前一片阴云飘过,挡住她的日头,云裳眯起眼睛一瞧,正是一张被放大了n倍的莲准的邪魅脸孔笑眯眯的瞧着自己。
“莲准你睡醒啦?”她也朝他笑了起来。没有阔别之后的那种激动的重逢场面,只是……被他小小的偷吻了一记而已。
云裳俏脸一红,心虚的瞧了瞧那边四位望着天的轿夫,伸手推了莲准一把,“越来越没出息。”
“就是等不及了,怎样?”莲准得了便宜还卖乖。“干嘛不叫醒我?坐在大树底下,也不怕让人笑话?”他伸手拉起地上的云裳,顺便帮她拍掉身上的尘土。
“我的轿夫只能抬我一个,我才不让他们抬个小赖皮呢。”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这个人在身边的时候,她的笑容就会变得很多很多。
莲准牵起她的手,放在手心里仔细的包起来,二人并肩走着,彼此竟然觉得就这样,就已经很满足。
轿子很小,只够她一个人坐下,他便在她的外面走,待到回到莲心小筑门口的时候,莲准在外面连唤了他两声,竟没听见人应声,心里一慌,慌忙挑开轿帘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却原来这一次换成是云裳睡了过去。
紧闭着的眼睛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的抖动着,看得他心头一软,明明已经累成这副样子,方才却偏不叫醒自己。
这可人疼的小丫头,可不是真让人爱不释手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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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都是路,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领头的大人在马上摇摇晃晃,好似随时都能掉下去似的。
“找咱们这速度走,得啥时候才能到陆将军的前线去?”
“这话可不敢说,瞧咱们这位大人的意思可是……要慢慢走的意思了。”
“可是这……”
“得嘞,大兄弟,你就跟着走就对了,旁的事儿别管,别过心思,也别打听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