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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文学 > 其他 > 鱼跃龙门记 > 第103章
  宇文皋还在脑中组织语言,就听宋微又道:“老大上蹿下跳,为的就是保住太子之位,说废也就废了。我这里左推右挡,死活不愿意,说立也就立了。废立之间,太子本人,其实没什么发言权。你们今日觉着我好,焉知不是觉着我好搓捏?回头觉着我不好了,等我爹一死,几个人一串通,皇子皇孙里另挑个顺眼的,逼我灰溜溜滚蛋,不是反掌之间么?”
  宇文皋听他这么说,倒不急了。理清头绪,慢条斯理拱拱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殿下有此忧虑,并非全无道理。”
  嘎?这下轮到宋微傻眼。他以为成国公必定当即否认,重表忠心,谁想完全出乎意料,竟然就这样认了。
  宇文皋接着道:“敢问殿下,可会目无君父,骨肉相残?”
  成国公提及的这一桩,正是前太子第一大罪。宋微摸摸鼻子:“你这不明知故问么?”
  宇文皋又道:“敢问殿下,可会滥举奸佞,妄杀忠良?”
  宋微继续摸鼻子:“别说我不想,就是想,也做不到吧?……”
  宇文皋笑了笑,随即敛起笑容,接连发问:“敢问殿下,可会倒行逆施,戕害百姓?敢问殿下,可会屈膝外敌,奴媚外邦?”
  这问得实在离谱,宋微干笑:“开、开什么玩笑。这样还用等你们把我撸下来?直接亡国了好吧。”
  宇文皋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既然此四问皆无可能,殿下何愁不能成仁德之君,贤明之君?”
  宋微听罢,静静考虑片刻,眨巴眨巴眼睛:“你是说,只要不犯这四种错误,别的都无所谓?”
  宇文皋摇头:“殿下,微臣并无此意。”
  咦?!宋微指着他鼻子:“你、你、你,说话不算数!”
  “殿下,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大节固须坚守,细处亦应谨慎。只不过,坚守大节,在殿下心中所持信念。谨慎细处,在臣子日常多加劝谏——此臣子匡护君主之义也。”
  因为知道六皇子文化水平一般,成国公措辞尽量往直白了说,但总忍不住引经据典之乎者也一下。
  “皇嗣关乎国运朝祚,三公五侯有协助君主甄选皇嗣之责,废立有常,绝非儿戏。殿下但能坚守大节,又何必杞人忧天?皇嗣确立之后,我等更有劝谏匡护之义。殿下仁厚,自不会肆意妄为,亦无须瞻前顾后、固步自封,但能纳谏容人即可。”
  宋微听到这,大致明白成国公的核心思想是什么了。他见多身居高位却狡猾虚伪表里不一之徒,这时候却觉得宇文皋此番话说得很真诚。
  成国公把六皇子看一眼,见他若有所思,顿了顿,才道:“恕臣直言,宪侯劝谏殿下选妃成亲,此即诚心匡护之举。”
  说完这一句,成国公再看六皇子一眼,见他变了脸色,却没有发作,遂继续往下说:“殿下执意要娶宪侯嫡长女,臣以为,不过意气任性。宪侯无奈应允,随即退让避嫌。臣闻说,宪侯已然请得陛下允诺,殿下登基之后,即与英侯对调,前往东南驻防,平荡海寇。如此公心为上,不着言语,忠谏自在。拳拳赤诚匡护之心,望殿下明鉴,万勿……以私怨妨害公义。”
  宋微听他提起独孤铣,脑筋就开始打结。想要出声制止,又觉太过刻意。硬挺着往下听,听到“前往东南驻防,平荡海寇”,整个人都僵了,成国公最后那句大胆直谏,压根没往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附:
  引文出自唐太宗废太子李承乾诏书。
  ☆、第一五三章:此去断情难断念,今宵合卺不合欢
  进入九月之后,有关六皇子的各种流言谣传,在其本人完全没注意的情况下,以西都和京城两大都市为中心,向大夏四面八方传播。
  咸锡风气,最是好奇开放,民众娱乐精神极强。六皇子生母身份神秘,本人流落民间二十年,回归不久即被立为太子,年轻俊俏,风流多情,能喝酒,会唱歌,好骑射,擅击鞠……所有这些,无不足够吸引眼球,制造话题,迅速刮起一股强大的八卦皇室隐秘风潮。
  普通老百姓一般不会从政治角度考虑谁适合做太子,大概更类似后世娱乐节目海选活动。谁身世悲惨,长相出色,多才多艺,谁就比较容易获得绝大多数人气票。新太子浑身上下都是故事,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知名度迅速暴涨。可以想见,再来几个月,只怕要超过前太子二十年低调累积的总和。
  而当初宋微自己在蕃坊波斯酒肆敷衍出无数个版本的南疆历险奇遇记,也终于通过各路蕃商及四处游走的玄门弟子之口,传遍大夏内外。如此一来,六皇子忠肝义胆、智勇双全的形象也建立起来了。
  自从三年前皇帝生病,随后又是三皇子施贵妃宫变,皇室很久没有大操大办热闹过了。于是朝野万民翘首以盼,等着看新太子册封大典暨大婚仪式。
  九月中起,皇城内外、太子府以及京城主要街道就开始装点。城中许多商铺人家,将八月中秋刚刚收起的花灯彩幛重新拿出来,悬挂铺张,一派喜气洋洋。
  宋微被宗正寺卿一遍遍催着试礼服的时候,还没什么别的感觉,只莫名烦躁。等到被明国公押着仔细学习演练大婚各种礼仪,成亲娶妻这事儿才算实实在在印到了脑子里。说真的,回思几辈子残存的记忆,此等经历,尚属头一遭。感觉诡异荒诞,还有点儿无所适从。
  册封太子大典与当初认祖归宗,赐封休王爵位典礼大同小异,没什么压力。而婚仪则繁琐又陌生,各种奇奇怪怪偏偏郑重其事的注意事项、礼节要求,简直闹得人抓狂。对比这场婚姻的实质,这些充满了象征意义的表面形式尤其显得荒唐。宋微本着荒唐着荒唐着,于是荒唐习惯了的敬业精神,把那纳请、铺房、催妆、合卺等等环节死记硬背下来,就当是参加百科知识竞赛。
  虽然在下定决心的那一瞬间,已经知道随之而来的会是什么。当所有这一切,真正一样一样实质化,步步紧逼,宋微隔不多久,就仰天长叹一口气——压力山大,郁闷水深啊!
  他从成国公嘴里得知,宪侯府嫡长小姐出嫁,女方负责操持婚事的,乃是成国公夫人,亦即新娘子的亲舅妈。宪侯借嫁女一事辞了早朝,实际上每天除去巡城,就是泡在城北宿卫军衙门处理公务,家事基本不管。
  早在决定选独孤萦做太子妃时候,皇帝就直接差人单独送了信给老侯爷独孤琛,解说一番内情缘由。独孤琛把儿子叫去臭骂一顿,终究无可奈何,反正心有余力不足,索性撒手不管,不闻不问。
  宋微每次听到这些,都恨不得拿生胶封上宇文皋的嘴。结果每次都不但没封嘴,还面无表情听到最后。他何尝不明白成国公的意思。宪侯虽不能再胜任情人角色,确是真正忠臣能臣。作为未来国君,务必珍之重之爱惜之。成国公始终没得着太子殿下一个回话和表态、,为此不惜变着法儿委婉进谏。
  宋微一听独孤铣的反应,就知道独孤萦配合得非常之到位。六皇子跟宪侯说喜欢他闺女,宪侯肯定不会信。但独孤大小姐跟她爹坦白倾慕休王殿下,曾趁殿下侯府养伤伺机主动表白,宪侯却十之八九会信。
  宋微心想:独孤铣,你女儿爱的是雅痞小文青。虽然初恋是个渣男,口味却没那么容易变。你这渣爹恐怕没机会知道了……
  九月二十六。上午举行太子册封大典。大清早起来,一路宣诏受玺参拜祭天祭祖,马不停蹄折腾完,已是午时过了。旁人还有顿正经午饭吃,宋微匆匆啃几口点心,就被抓去换衣裳准备婚礼。
  咸锡朝的婚礼亦遵古制,黄昏时分举行仪式,恰好留出足够的时间迎亲接新娘子。
  迎亲的车马队伍自皇宫出发,往宪侯府而去。如何富丽华美,堂皇气派,不必多言。因警戒距离之外不禁出入,京城百姓可说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但求一睹新太子容颜风采。
  皇帝强支病体,由亲信陪同,登上皇宫楼门俯瞰。宋微知道,皇帝要见证全程以慰老怀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恐怕还是担心自己临时变卦,临阵逃脱,干脆坐在头顶上监督到底。
  按规矩新郎必须亲自驾马车迎接新娘,宋微左右两边各有一名皇家御手,他本人不过做做样子。抬头望一眼门楼上标志皇帝所在的华盖,心说爹哎,你儿子我就是想跳车都不能,你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天色逐渐暗下来,迎亲车马恰在天黑之前的吉时赶到女方府上。皇帝专门派了最有文采的几位侍中司郎担任傧相,华丽喜庆的催妆诗一首接一首。随行宫女内侍以及女方贺客、围观群众,嘻嘻哈哈,争相帮忙吆喝:“新妇子催出来!催出来!”
  观众如此捧场,宋微觉得作为主演,不可不认真卖力。站起身,面带笑容反复鞠躬相请,终于催开了侯府大门。
  马车在群众震天的欢呼声中直入侯府前院。新娘子的两个弟弟牵着凤冠霞帔的姐姐出来,送到车中。
  新嫁娘上车时,独孤铣就站在女儿身后。宋微目光径往两边错,脑子放空神游。入眼便是独孤莅独孤莳一对兄弟,哥哥满脸委屈不舍,弟弟满脸严肃凝重。一个念头不由自主浮上心间:当爹的请调东南,甩手走人。当姐姐的只怕要带着两个拖油瓶嫁过来。今儿这场面,权当是预演。
  他不肯去看独孤铣,独孤铣偏要找他说话。
  趁太子尚未登车之际,宪侯紧着上前一步:“殿下。”
  宋微慢慢转过头。
  宪侯府冷清了许多年,今夜灯火荧荧,星烛煌煌,绮罗炫彩,锦幔凝华。院中亲友贺客、女婢家仆,无不盛装艳服,兴高采烈。
  宋微决定给足宪侯面子。笑容殷勤,彬彬有礼:“岳丈大人有何吩咐?”
  独孤铣神色僵了僵,旋即恢复如常,笔直盯住他,慢慢道:“萦儿……待殿下一片痴心,臣……恳请殿下……莫……辜负了她。”
  宋微似是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脸上笑容凝固了一会儿,才道:“你放心,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扭头抬腿,就往车上跨。
  “殿下!”
  宋微停住动作:“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小女得配良人,臣了却一桩心事。婚典之后,臣将往府卫军营,巡查京畿防务。此外,殿下大概已然知晓,臣……请调东南,已得陛下应允。只待……来日殿下位登大宝,臣即往东南驻防。就……不向殿下单独辞行了。”
  宋微保持着一条腿跨在马车踏板上的姿势,望向热闹嬉笑的人群,点点头:“嗯。”
  独孤铣放低音量:“臣……惟愿殿下……平安康健,百事顺遂。”
  侯府门外等着的傧相已经开始催促,宋微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
  “愿宪侯此去……扬威海外,马到功成。”
  跃上马车,缓驰而出。
  正式婚典和招待百官的筵席都设在宫中紫宸殿。而太子府另摆酒席若干,专用以招待近亲高朋。在宫中拜过天地父母祖先,向恭贺道喜的群臣敬一巡酒,马车载着新婚夫妇回到太子府。在最亲近的亲朋见证下喝过合卺酒,傧相宣布礼成,整个仪式才算全部结束。
  咸锡风俗,合卺酒合欢杯由身着彩衣的童子捧上。恰巧端王府上有两个刚进学的小世子,遂担此重任。男方亲属中,皇帝和安王都没法出头陪酒,端王责无旁贷,自告奋勇,留在太子府招待宾客。这活儿轻松愉快,还能借机跟老六改善关系,宋霏干得十分投入。
  自从在宪侯府单独说过两句话,此后独孤铣果然再没有向六皇子多看一眼。一丝不苟,按部就班把需要出场的礼仪完成,等到这会儿宾客欢饮,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
  宋微本打算多喝几杯,灌醉拉倒。后来又想起晚上还得跟独孤萦谈判,脑子喝混了铁定吃亏,又悻悻然住手。多亏端王给力,领着一帮贵族子弟替太子挡酒。因此宋微被推进新房时,还算清醒。
  金钱灼目撒金账,红烛高烧照红妆。处处喜庆得晃眼睛。
  宋微挥退一群群伺候的人,只留李易守在内室外。迈进最后一道门,看见是香槿木槿两个丫头,道:“你家小姐还好?”
  两个婢女行完礼,才道:“小姐尚好,正在恭候殿下。”
  宋微点头:“给我弄点冷水来。有吃的没有?”
  香槿出去打水,木槿将他引至屏风后,一桌子酒菜还没动。
  独孤萦早就自己把盖头揭了,靠着软垫坐在另一边榻上。
  宋微饿得前胸贴后背,坐到桌前就开吃。囫囵吃下几口,才问:“你吃了么?”
  因为怕大小姐支持不到最后,李易提前在马车里藏了汤药膳食。此刻典礼终于结束,几个知情人拎着的心放下来,无不精疲力尽。
  独孤萦还不太习惯太子这个做派,微微一愣,才道:“臣妾未恭候殿下,已自行用膳,请殿下恕罪。”
  宋微又扒拉几口,含混道:“你跟我用不着这么假惺惺的,自便即可。别饿出事儿来就成。”
  狼吞虎咽吃完,洗了个冷水脸,示意两名婢女出去守着。拉张椅子,坐到独孤萦对面。
  “这三天我会留在府里,你跟你的丫头睡屏风里边,我睡屏风外边。过了这三天,我就住宫里去。李易会天天回来,有什么事,叫他传话,用什么东西,也叫他办。府里的侍卫都是廷卫军的人,守得最近的,在正房卧室廊外三丈。你不叫他们,不会过来。”
  独孤萦站起身,鞠躬拜了拜:“殿下恩德,没齿难忘;结草衔环,无以为报。臣妾本已打算听从殿下建议,谋求托庇于玄青上人。没想到……”
  宋微挥手:“得了。这些废话现在也不用说了。”压下心中烦闷,问,“你怎么跟你爹说的?他就一点没起疑心?牟平当真没去多嘴?”
  独孤萦坐直些,敛容道:“确如殿下所料,当日爹爹回府,私下质问于我。我自陈倾慕殿下,曾斗胆冒昧表白,他勃然大怒,却无法可施。殿下或者不知,爹爹曾经允诺,我自择良人,他绝不干涉,故此……”
  宋微听到这,张嘴愣了愣,心头既苦涩又滑稽,捶着椅子哈哈大笑。
  “哈!这也太巧了,你爹答应你自己挑人,我爹答应我自己挑人,他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最后会挑中什么人。哈哈……”
  独孤萦不肯陪他笑,继续一本正经道:“李御医嘱咐我的事,也不算难办。原本……原本胎儿不足四月,尚未显怀。又托赖李御医良药,妊中症状日日好转,其时并无明显异常。爹爹将婚事托付给舅母,我时刻谨言慎行,静居深闺不出。舅母以为是待嫁羞涩,亦不曾起疑。至于牟将军,我父女间事,他何可置喙?爹爹又如何会将父女私谈所涉问询于他?太子婚讯传来,牟将军心中疑惑,无人可问,最终求教于李御医。想必……李御医已经向殿下仔细交待过了。”
  八月初九夜,大小姐急症病发,牟平虽未眼见,凭那个动静,加上李易隐晦暗示,自然猜得出是什么病。事后宋微下了禁口令,他又亲见大小姐与父亲单独谈话,顺理成章认为这两个人与侯爷交待过了。事实上,只要大小姐不是在他驻留府中负责安保工作期间被人潜进来搞大了肚子,这事和他就没什么关系。对于主家小姐的私情,不看不听装不知道,方为上策。
  八月十八,独孤铣在宫里被宋微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回家急冲冲找女儿对质。这件事,从头到尾和牟平沾不着边。八月二十四,皇帝改立太子并赐婚,牟平震惊之余,满肚子狐疑。恰好李御医在府里给大小姐复诊,牟将军伺机偷偷拦住,旁敲侧击打探。
  李易黯然道:“将军毋需担忧,孩子最终也没保住,大小姐正在静养。日前陛下与侯爷催促殿下选妃,殿下一怒选了大小姐。阴差阳错,就这么给定下了。牟将军,你我旁观便罢,可千万别再添乱了。”
  牟平眼见侯爷情绪低沉,状态极差,开始还想着劝解劝解。多转几个念头,又忍住了。六皇子这个时候被立为太子,那是一定会做皇帝的。自家侯爷真跟未来天子这么不清不楚暧昧下去,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招来祸患。就此根断,未尝不是好事。平心而论,太小姐嫁作太子妃,于侯爷、于独孤氏而言,皆有百利而无一害。
  左右权衡,牟平认为李御医那句“别再添乱”,实属中肯之言。
  宋微听罢独孤萦的话,联系今日独孤铣举动,可见牟平果然不曾添乱。暗忖,若换了秦显那直肠子,这事铁定瞒不住。牟平是聪明人,聪明人想得多,反而不容易揭穿。
  道:“最多过个把月,李易会跟我爹禀报太子妃怀孕的消息。你心里要有数。”
  独孤萦垂首回应。
  宋微往椅背上靠靠,半眯起眼睛:“现在,就来谈谈你我之间的约法三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