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脑发热地想着。
她身上还有一堆要解决的事情,不该因着这暗生的情愫叫九殿下陪她一起涉险;也不该让他背负觊觎兄长之妻的骂名。
世人众口销金,哪怕他身上早已有流言纷纷,她也不愿让他再被人指摘。
可是,却偏偏又舍不得离开这一小片温暖。
此世归来,觉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陌生,处处暗流涌动,处处危机潜在。偏偏在九皇子身边的时候,觉得可以卸下那份伪装,稍稍松一口气。
此间险恶,偏安一隅。
却偏偏这一隅,也已是逾了矩。
她动了动,伸手拉住氅衣的一角,往里缩了缩。
原本她半晌无话叫姜之恒心中不安,这小小的举动又叫他心中的欣喜瞬间破土,而后如探头的春笋一般,一直向上生长。
谢临香到底是个女子,就算是已经活过一世了,面对着这般情意和举动,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感到害羞。
更何况两世她在名义上都是眼前人的五嫂嫂,有这一层身份在,更叫她深知这点关系的禁忌。
如偷尝了不可碰触的果实,危险又刺激,却叫人欲罢不能。
姜之恒轻轻拥着她伸手揉了揉垂在手旁的柔软发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求证:“阿盈,是真的不愿意嫁给襄王。”
明明已知结果,偏得语气中的隐忧藏不住。
阿盈是真心不愿意嫁给襄王,但也没有说过愿意同他在一起。
姜之恒手指轻绕,像是系同心结那样在她的发梢绕了个圈儿。
“九殿下,我不愿。”谢临香吐字清楚,一字一句。
“那……”姜之恒急于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便连想都没想便要问。
又被谢临香截了话。
她先是紧紧拥了一下,才松手站直了身体,缓缓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殿下,时候不早了。”
胸前余下浅浅温度,突然一空,手边的发丝逃也似的一溜滑走。
姜之恒顿住,这才惊觉今日已经越界许多。
“江雪该等急了,我该回去了。”谢临香微微低头,轻触了脸颊,面上的温度已渐渐消了下去,“年节大宴,殿下也早些回去吧。”
“可……”姜之恒手指微动,闭了闭眼,“也好,阿盈若是真心不愿,我必不会让你陷入困境,等着我。”
虽然没有听见她亲口说愿意同自己在一起,但是今日的一切都让他本不安的情绪得到了抚慰,至少她不厌恶和自己在一起。
既然襄王此人为人卑劣,他必不能让她身入龙潭虎穴!
谢临香食指抿了抿下唇,终于抬头,柳叶眉微展,牵出淡淡笑容:“殿下,回头见。”
说着便后退两步,抚了抚耳坠,敛了衣袂,轻轻点了头,先行扭头离开。
他们一起离开宴席有些久了,若是再一同回去,难免惹人怀疑。
九皇子目送着她,食指划过嘴唇,品出一丝甜甜酒香。
而后才脚步生风,从另一边回去宴席。
*
穆宁六年的最后一场大宴,觥筹交错,都在贺襄王殿下喜事临门。
又加上使团来访,这场宴席直到夜幕降临方才散去。
宾主尽欢,人人都带着笑颜而归。
就连一开始听到赐婚旨意时并不高兴的谢临香,在出宴厅醒了一次酒之后,回来也是面色红润地一一接下了来敬酒的人手中酒杯。
林江雪心中明镜儿似的。
若是之前还不算是完全清楚她和九皇子之间有什么事,经过了今天这一遭,算是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
谢临香在见过九皇子之后显然精神大好,不仅笑着应了酒,还同蹭过来说话的明月公主聊得开怀,丝毫不见方才的忧虑愁苦。
马上便要同谢临香常常见面,明月公主显然兴致很高,拉着二人说了不少话,从京城街边各色小吃一路说到了魏国的风俗。
最后散了席,还一路同他们行至宫门口,不愿意上车,恋恋不舍地挥手道别。
“公主,过不久便又见了。”谢临香笑着挥手。
明月公主这才上了马车。
一低头,谢临香又想到,这次陪同接待使团的人是九皇子,心头微动。刚动了点心思,便又想到下午的事情,面上隐隐有些发烫。
转眼便见林江雪站在一旁抱着手看着她,撇了撇嘴:“我的谢大小姐,打不打算跟我坦白?”
虽是亲眼见过,但终归不如亲耳听闻,如今这情况,她也很想知道这两个人走到哪一步了。
谢临香失笑。
这件事估摸着林江雪也已经猜得差不多,索性原本也就没打算瞒着她,今日既然看到,便就一股脑全都细细给她说一遍的好。
谢临香笑着拉过她,一起上了马车。
*
再说九皇子,这日宴席结束,便只去了一趟皇后宫里,就回了住处休息。
近几日事务繁忙,再加上原本梦魇缠身睡不好;又因为使团来访要加强巡防,他和陈夕泽二人忙了好几日。
今日饮了酒,又发生这许多事,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忽然安顿下来,于是沐浴过后刚挨着枕头,眼皮便沉了下去。
恍恍惚惚地进入梦乡,只觉得身体格外沉重,深深地陷入梦中。
又是这个梦。
姜之恒这几个月来时常被这样的梦光顾,周围一片朦胧,四下静悄悄,寥无人烟。笼着浓重的雾气,向上是黄茫茫的浓云,脚下踩着绵软的如同稻草堆,深一脚浅一脚。
在这之中身体愈加沉重,每走一步都是拖着脚步和身体,醒来更是疲倦。
这种感觉姜之恒已经不陌生了。
他挣扎了两下,真是奇怪,明知道是在梦中,却又醒不过来,像是有什么事情非得他完成了才可以解脱一般。
姜之恒站在迷雾中央,并不打算有更多动作。按照之前的经验,在这个梦里越是挣扎就越是疲累,到最后醒来时会完全精疲力尽。
他盘腿坐下,想静静等待醒来的时刻。
却不想这一次却听见了一些动静。
“咳咳!咳咳……咳……”
有人在咳嗽,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咳得非常厉害。
姜之恒皱了皱眉头,他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咳咳……咳……”
“真是晦气,这罪妇什么时候咽气?省得兄弟们再走那么远的路!”
声音愈来愈近,在眼前的迷雾中逐渐映出了几个黑色的影子。姜之恒眯了迷眼睛,看见那是一小队官兵,皆穿着差役服,领头的两个配着刀,后面还拖了一个简陋的木板车。
“咳咳……”
姜之恒这才发现,木板车上盖着两片破布,上面还奄奄一息躺着个衣衫破烂的人,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便是这人发出来的。
听这差役的话,似乎还是一个女人,这是……流放途中?
这场梦在他脑海中来了无数次,今日还是第一次出现别的东西,姜之恒难免好奇,正想上前问问。
谁知那一旁的差役像是并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接着说话,声音嘶哑,话语粗鄙。
“陛下仁善,免了她死罪,倒是叫哥几个遭罪走那么远。”
“这一门子叛逆贼子,死了才好呢!我呸!”
说着,那差役竟还回头向木板车上的“罪妇”唾了一口唾沫。
木板车上的人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遭此待遇了,连动都没动一下,或许也有可能是已经无力反抗了。
饶是在梦中,姜之恒也是一阵不适。
他从小修习诗书,又在军中令行禁止,何时见过这般兵痞,对一个女人也如此行径?就算是罪妇,也理应由律法惩治。
如此,他倒是更想知道那妇人犯了什么罪了。
于是上前跟着那几个差役,打算打个招呼。可走近时竟直接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朦朦胧胧像是穿过一层虚影。
原来梦里的人竟也碰不到吗?
姜之恒有些哭笑不得。
也罢,既然碰不到,那他便自己去看好了。
而后走近了木板车,那车上躺着的人头发凌乱,露出来的脸上脏兮兮的,大半张脸裹了一层纱布,正渗出丝丝血迹,胸口也裹了厚厚的布条,一条腿瘫软,像是已经废了。
血腥吸引了苍蝇,在她身上伤口溃烂处嗡嗡乱飞。
“咳咳!咳咳……”
她又开始咳嗽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除了咳嗽之外已了无生机,已经穷途末路了。
在军中多年,姜之恒一眼便看出,大概是胸口的那一伤处伤到了肺,才会咳嗽不止。
只是这一个女人,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伤?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在如此伤重之时只身流放?
这分明是比直接赐死还要痛苦的惩罚。
姜之恒抬头,听见那些差役灌了口水继续扯着嗓子聊。
“她倒是好命,手底下的人都死完了,偏偏她一个,陛下和娘娘开了金口不赐死,呵,真是金贵。”
“嗬,金贵?想她原先当王妃的时候,啧啧,那姿色,谁能想到现在成为这一摊烂肉?”
“呸!咎由自取!她谢家原本多大的祖荫?谋逆造反,罪大恶极!我呸!”
说着又狠狠踹了一脚那木板车,撞出一阵吱吱呀呀,松松散散。
姜之恒一直皱着眉头听他们说话,在听见“谢家”两个字的时候才猛然转头看向那木板车,心中大骇,惊疑不定。
又遭那差役踹了一脚木板车,惊慌中只伸手去扶,却直接穿透了过去。
他碰不到那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