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知笑了笑。
你倒难得是个实在的。
他一生辅佐过三代帝王,见过无数的人,更难得的是周炎宗虽为帝王却肯纡尊降贵亲自前来,言行更是讨喜,不似那些弄虚作假之人。
陛下此来所谓何事?
周炎宗愣了一下。
桑知又道:我虽不在京中,可消息却也时不时的传进我的耳朵里。
周炎宗行了拜师的大礼。
老先生一生阅人无数,也该瞧出我的本事只在战场上,于政务上着实平庸了些,倒是我的内人.....他朝着外头看了一眼。
还请老先生收他为徒,教他治国的本事,我代大周的百姓谢过老先生。
桑知虽也听说周炎宗娶了位男妃,可着实没想到两人竟感情如此之深,他皱着眉头,老朽已经年迈......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周炎宗给打断了。
老先生先别忙着拒绝,细细听我一言,去岁雍州等地大旱,老百姓苦不堪言,内子心善不辞辛劳亲去赈灾,这一条条,一桩桩的事做不得假,老先生若是不信大可以遣人去问,雍州诸地的老百姓上至耋耄老者,下至牙牙学语的孩童,无人不识韩清漾。
桑知默了默,苍老的手摩挲着茶盏。
周炎宗又道:且我命不久矣,未免大周再陷动乱,百姓流离失所,唯有将帝位交给有能有德之人我方能放心。老先生若有顾虑,觉得我被美色所迷惑,又或是存了私心,不妨跟内子多接触一段时间,想来您定会喜欢上他的。
他定定的看着桑知。
他会是一位合格的学生,也会是一位明君。
屋子里很静。
桑知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明儿派人来接我回京吧。
......
回城的路上,韩清漾几次想问周炎宗到底跟桑知在屋里说了什么,可见他面上满是疲倦之色,只小心的替他按着额角。
入城后,天刚刚暗下来,大团的火烧云将天边印成了层层叠叠的橘色。
周炎宗睁开了眼睛,清漾,你先回宫,我找戚猛他们说点事。
韩清漾不依,挽着他的手臂不撒手。
若是有事让汪寿叫人进宫一趟就是,况你们兄弟有何事是我不知晓的,为何今儿偏偏要撇下我,想来定不是什么好事?
周炎宗无奈的笑了笑。
他家清漾黏糊起来,真叫人舍不得松手。
只好言劝道:我悄悄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放在戚猛他们那儿,你若是一同去了,岂不是失了惊喜了?
韩清漾在他的唇上轻啄了一下,细细的叮嘱道。
早些回来,另外也少喝些酒,你身子还未痊愈......
周炎宗伸手将人勾进了怀里。
到底谁像小老头啊?
......
戚府。
李壮和戚猛并其他的一干将士们皆都沉声不说话。
周炎宗端起桌上的酒,仰头饮尽。
你们也别丧着个脸,我这不还没死吗?况且今儿叫你们来就是跟你们说件事,用不着如此沉重。
李壮眼圈微红,拱手道:都是自家兄弟,九哥有事只管吩咐,兄弟们绝不推辞。
周炎宗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我若是死了,唯有一人放不下,还得烦请兄弟们帮着多照顾着点,无论何种境况下,答应我好好替我护着他。
他。
即使不说名姓,众人也知道他说的是韩清漾。
戚猛拿衣袖抹了下眼泪。
九哥,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他一日是我们九嫂,终身便都是。你放心就是......
周炎宗双手抱拳,郑重的道了谢。
谢谢兄弟们了。
戚猛又给他倒了酒,周炎宗却推脱着道:清漾不让我多喝,等回头我病好了,咱们再痛饮他三天三夜,如何?
......
这头韩清漾回了宫。
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他思索再三还是把汪寿给叫进来了。
汪公公,你可知桑知是何人?
汪寿拧着眉头,思索了好大一会儿,才猛地一拍脑门,惊呼道:主子说的可是三朝元老桑知桑老先生?他可是咱们大周的功臣,在朝几十载,清正廉明,为人刚正不阿,最是受人敬重爱戴。只桑老先生致仕多年,主子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他老人家了?
韩清漾心里咯噔一下,缓缓道:陛下今儿带着我去见他了。
啊?
汪寿失声,面上神色不定。
韩清漾敏锐的察觉到了他定是知道些什么,径直走到他的跟前,抓着他的手臂急切的问道:汪公公,你我也算是旧相识了,今日不论主仆,我只问你,是不是陛下出事了?
汪寿的手臂被他捏的一阵钻心的疼,末了叹了口气。
其实,陛下身上的血咒压根就没解开。那一日抓了曹焕来,只还没说几句话,他就死了,这几日陛下都是靠着参汤和药强撑着精神,这才骗过了主子你......
余下的话韩清漾就没听清了,他的耳朵里嗡嗡的,颓然的跌坐在了地上,身上的力气似是被尽数抽走了一般。
所以周炎宗带他去见桑知,是想......
临终托孤?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吧,陛下是不会有事的。
第55章
夜幕沉沉,天上只两三点星子。
周炎宗心事重重的回了宫,方才进了宫门,就见到一脸慌张的汪寿守在门边,他心里咯噔一声,沉声问道:可是清漾出事了?
汪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还请陛下恕罪,奴才原也想瞒着主子的,可他......
周炎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复又松开了,无力的垂着。他知道依着韩清漾的聪明早晚会察觉出来,只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现在何处?
汪寿恭敬的答道,毓秀宫。
周炎宗抿着唇,径直去了毓秀宫,等到了宫门口才发现宫门紧闭。
汪寿躬着身子上前扣门,周炎宗却道:你们都下去吧。他知道这回韩清漾是真的动了气。
汪寿愣了一下,对着身后的人挥了挥手,众人都退到了远处。
周炎宗在门前立了片刻,才抬手扣了门。
里头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隔了一会儿他又扣了门,清漾,是我!
多福满脸急色,看了看外头的方向,又看了看屋里的韩清漾。
主子,要不让陛下进来吧。他如今身子不好,您又何必在这个时候跟他置气呢,若真气出好歹来,到时候心疼的可还是你自己个。
韩清漾垂着眸子不说话。
他原以为他和周炎宗已经是世上最亲近贴心之人了,没成想于生死这样的大事上,他居然骗他,瞒他,难道他在他的眼里就这般不值得信任吗?
他是皇帝,想去哪儿去不得,偏在外头做这些样子来刺我的心。
他阴阳怪气的说着,话音里已然有了哽咽之意。
多子也劝道,主子,虽说现在入了夏,可到了晚上也还有些凉意,您就算不让咱们开门,好歹也让奴才给陛下送件披风,免得回头着了凉,又得闹的天翻地覆了。
韩清漾未置可否。
多子取了披风往外走去,他将宫门开了一条缝,钻了出去,将披风给周炎宗披上,又笑着道:陛下,外头天凉,您先进去吧。主子他嘴上虽说不让开门,可奴才来送披风,他却没阻止呢。
周炎宗立在原地没动。
多子又劝了几句,见周炎宗依旧没反应,只匆匆的回了屋内。
主子,您还是去劝劝陛下吧,奴才瞧着您要是不开口,陛下他只怕是要在咱们宫外站上一宿呢。
韩清漾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心里头又气又恼。
他疾步走到了宫门口,跟着又停下步子,只隔着门道:周炎宗......只刚喊了个名字,后头的话就哽在了喉头。
你打算瞒着我一直瞒到你死吗?
我以为一路走来,我已经走进了你的心里,可没成想到头来在你心里我依旧是个外人,你从未真正的相信过我,从未站在我的角度替我想过。
周炎宗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十指狠狠的扣进了掌心里。
他的声音低哑的厉害,清漾,对不起。我只是......他只是想尽可能不让他伤心,尽可能的替他安排好后面的事。
韩清漾吸了吸鼻子,微微扬起了下巴,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周炎宗,我问你若是血咒之事落在我的身上,你待如何?
半晌才传来了周炎宗的回答,自然是替你寻遍天下名医,若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手的。
有滚烫的热泪滚落下来,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韩清漾嗤笑一声,既如此你为何又要瞒着我去寻桑老先生,又要去找戚猛他们,你一心想要替我安排好后路,可曾问过我的意思?
皇位于他不重要,若是没了周炎宗,他要大周的王位做什么?
他背倚着宫门,无力的滑了下去,只抱膝坐在地上。
周炎宗,枉我爱了你一场,你竟半点也不懂我。
他的话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失落和疲累,周炎宗心下一个激动,只剧烈的咳了起来,嗓子眼里有了腥甜的味道,他忙圈手覆在唇边,极力的压抑着。
清漾,对不起。
如破了的风箱似的咳嗽声传进韩清漾的耳朵里,让他的整颗心都狠狠的揪了起来。
更深露重,陛下请回吧。
一时无言,只余啾啾的虫鸣声。
砰......
有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显得格外的明显,那砸地声似是重重的敲在了韩清漾的心头,他慌忙的扶着地站了起来,又颤抖着手想要打开门,可手抖的厉害,竟也使不上力,还是守在一旁的多子和多福两人将门给打开了。
借着昏黄的光,他看到周炎宗倒在冰冷的地上。
韩清漾忙走了过去,将人搂进了怀里,一颗又一颗眼泪砸落而下。
周炎宗...你别吓我......周炎宗?
周炎宗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虚虚的将眼睛掀开了一条缝,唇角挤出一抹笑。
往日里你总是爱撩拨我,今儿我也算诈了你一回,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不见我的。
韩清漾伸手替他抹去唇角的血迹。
你便仗着我爱你,就这么欺负我......
周炎宗心疼的要命,轻声道:我哪里舍得欺负你啊......
他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全然不似往日里那般铿锵有力,韩清漾慌了神,只哭着道:周炎宗,方才可是你自己说的,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周炎宗虚虚的嗯了一声。
韩清漾抹去了眼角的泪。
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上了,所以你别想丢下我。
周炎宗笑了笑,只是这笑比哭还难看些。
好容易娶回来的媳妇......他哪里舍得说丢下就丢下呢。
韩清漾的眼睛里氤氲着水雾,可却没有再落泪,他覆在周炎宗的耳旁轻声道:周炎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来大晋的时候,父王曾亲手喂我服下一颗药丸。
周炎宗攥着他的手骤然用力。
韩清漾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你别担心,我虽不知那是何药丸,只你若真的心疼我,便快些好起来,然后替我去大晋,找我父王讨回解药可好?
周炎宗点了点头。
好!
韩清漾莞尔一笑,还有你若是敢随随便便就死了,我才不管你的天下,你的子民呢,到时候我就随便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去了。
周炎宗没有再应声。
一想到韩清漾要跟别人走了,他的心沉沉的,酸酸的。理智告诉他这样也挺好的,不用替他守着,但情感上却是怎么也舍不得放不下。
韩清漾低头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
还好你这次没说好,你若是说了,我便真的不管你了。
......
隔日。
天还未亮,韩清漾便蹑手蹑脚的起了。
他瞧着外头灰蒙蒙的天儿,忍不住叹了一声,这皇帝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天还没亮就得起。
汪寿思索再三还是将龙袍给捧了进来。
韩清漾瞥了一眼,不用,我只是暂代陛下摄政而已。于是挑了一件墨色绣暗纹的长衫,他原就生的昳丽艳美,穿身黑色也为压一压他的稚气。
金銮殿里众位大臣恭敬的候着,只谁都没想到进来的不是周炎宗,却是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男子容颜清隽,眉眼冷肃,不顾众人的议论声,坐在了龙椅上。
从高处望下去,满殿的大臣们脸上的表情,韩清漾看的一清二楚。
陛下病重需得静养,自今日起由我摄政。
只短短的一句,就如清水入了滚油里,瞬间就炸开了。
可有圣旨或是陛下的手谕?
简直是开玩笑,一国大事岂能交给外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简直是牝鸡司晨。
......
韩清漾静静的听着他们的议论,只听到牝鸡司晨四字的时候,笑了起来,他虽说是男妃,好歹也是男子,怎么就成了鸡了,若要真论起来,那也该是牝鸭司晨啊。
待议论声渐渐小了些后,他坐直了身子,朗声道:此事乃是陛下亲定的,况陛下忧心我年轻不懂事,特意请了桑知桑老先生回来把关,如此众位可还有异议?
桑知贤明在外,众人一时不敢言语。
韩清漾又道:就算你们有异议也得给我忍着,否则......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的人,见这些人个个面色涨红,精彩极了,他忍不住笑道:否则我可是会吹枕头风的,届时你们在陛下那吃了亏,可就怨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