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静禾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是脑子发懵,因为气愤,因为恨,眼看叶殊城真的要一饮而尽,她盯着那酒瓶有些后悔。
那是个150ML的小Sample,早知如此,她应该带一大瓶过来的。
酒是烈性酒,从口腔到胃部一路如同火烧,叶殊城喝完了,抬手扬一下酒瓶,酒瓶口朝下,了了滴出一两滴酒,算是完成任务,只是抬头,恍白面色多少还是出卖他。
正常人也受不了这种烈酒就这么一饮而尽,他这会儿胃部已经火辣辣地痛,只是在许静禾面前,他不愿意表现出来什么异常。
许静禾盯着他,看他菲薄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下颌的线条也是紧绷的,眉宇间充满隐忍,她心底突兀地升腾起一丝快意。
有些东西掩饰不了,她知道他这会儿一定很痛苦,只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地死撑着,她唇角上挑,脸几乎贴了铁杆,欣赏叶殊城表情,“你觉得你还能撑多久?”
他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有些软,粗粗喘了一口气,“你记住你说过的话。”
她挑眉,一脸得意将他手里酒瓶拿过来了,“现在只剩下值班看守了,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来看你,你就慢慢等吧。”
他手扶了一把铁杆,身体似乎在抗议,那种灼烧的感觉从胃部弥散全身,头开始发昏,许静禾还在说话,说了什么他也听不清楚了,一切都是模糊的,尽管他竭力抓铁杆,但是他抓不紧,身体脱离掌控地往下倒。
似乎是摔在了地上,可是那痛觉也变得模糊,只有胃部的疼痛明晰,刀绞一样,越来越剧烈。
叶殊城倒地那一下发出沉闷一声响,他倒是一声没哼哼,可许静禾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眼,好在时间已经很晚了,旁边几个牢房犯人大都在睡觉,厚重的隔断也阻碍了视线,没人留意这边动静,她心跳的厉害,这才想起赶紧将酒瓶盖住塞回包里。
看着躺在地上本能蜷缩起身体的叶殊城,她心里终于畅快了。
他就该这样,他现在是个阶下囚,凭什么高高在上?
她来,就是想看他痛苦,想看他被碾入尘埃的落魄模样,她终于如愿以偿。
离开的时候她心虚,脚步极快,走远了才回头遥遥望了一眼警局。
做的时候不做他想,出来了,才惊觉她做了多么大胆一件事,但她不后悔。
叶殊城几年前已经夺走了她的人生,让她如同蝼蚁一般苟活,痛苦不堪四年多,她也没打算给彼此留后路,要是叶殊城死了更好。
反正她得不到,也没必要留在这世上了。
……
安子晏整个晚上都在和律师聊。
原因无他,医生已经要他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他就必须做计划,万一许成真死了,要怎么才能让叶殊城免于牢狱之灾。
按照律师的说法,难度依然很大,罪行分轻重,许成的非法侵入根本无法比拟过失杀人,加上现在许静禾的舆论造势,想要动用一些关系怕是也不好操作,简而言之,只要许成活着,一切都好说,还能反告许成一把,但万一许成死了,前路就是一片黑,谁也说不准。
安子晏摸着下巴,皱眉好一阵子,又犹豫着问:“那万一,刺伤许成的是女人呢?”
律师回:“是女人的话,陪审团或许会酌情考虑,胜算可能会稍微大一点,但这也不是百分百保证的,因为许成不光是年龄大,而且还是个残疾,真到了法庭上,许成的残障这一点是肯定会被对方律师放大的,好引起陪审团的同情心,再加上现在舆论一边倒,都说无论许成犯了什么错,罪不至死,陪审团也要考虑到这个案子带来的影响,很多这种复杂的案子最后其实不好说对错,陪审团的决定也会被法律以外的因素左右,所以嫌疑人是女人,算是个有利条件,但谁也没办法保证仅仅因为是女人就能打赢这场官司。”
安子晏烦躁地靠了沙发,想着白天叶殊城说过的话。
看来说出实情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叶殊城之所以毅然决然顶罪,就是不接受任何“可能”,如果对苏念这边没有百分百的保障,叶殊城断然不会同意说出实情。
更何况,叶殊城还想苏念一点罪不受,连拘留所都不用进,怎么想,都不可能。
安子晏觉得脑仁疼,目前最大的阻碍其实是来自于叶殊城对苏念过度的保护欲,许是因为始作俑者是许静禾,叶殊城觉得理应全由自己承担,现在俨然是哪怕自己折进去也不乐意让苏念和绵绵生活受到一丁点影响,这就使得明明在眼前的路也变成了死路。
叶殊城一向聪明,可这一次,却选了个笨到家的法子,安子晏觉得遇到苏念的事情,叶殊城明显就不太动脑子了,满脑子保护保护的,根本就不想他自己。
律师走了之后,安子晏洗了澡在床上辗转一阵子,也睡不着,有些徒劳地思考对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正发愣,手机响起来。
摸过来看到是之前拘留所打过来的那个座机号码,他心口一提。
这半夜三更的,叶殊城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按下接听“喂”了一声,那边声音急迫:“你好,你是叶殊城在单子上填的这个紧急联系人吧?他现在出问题了,在吐血……”
挂断电话,安子晏赶紧起床换衣服,想起什么,先拿手机拨通苏念电话。
拘留所已经将叶殊城送往医院,由于距离原因,送的恰好是苏念和绵绵所在的那家医院,反倒是他所住的这半山腰的别墅距离医院有些远,他只能让苏念先过去看情况。
……
医院里,苏念直到安子晏挂断电话,那端忙音嘟嘟传来,她都还有些发懵。
安子晏话说的着急,光说叶殊城在拘留所出了事,要被送到医院里来,具体的情况根本没说清楚,但她的心还是揪起来了。
叶殊城被关在拘留所都是因为她,万一再出什么事情,她心里会更过意不去,幸而绵绵已经睡着,她让安子晏派来的保镖照看着,而自己则去了医院门口一边等,一边又给安子晏把电话打过去。
那端无人接听,想来是安子晏也在匆匆忙忙赶过来,她有些茫然,阴沉沉的夏夜里,空气潮湿而闷,她不知道叶殊城究竟发生什么事情,她的心始终忐忑,对着马路望眼欲穿。
凌晨一点多,救护车由远及近的鸣笛声划破夜的静寂,那尖锐的声响令她心口突兀地,莫名地痛。
她看着救护车过来,看着那些人把移动床推下来,提心吊胆隔着一段距离扫了一眼,脑子瞬间空白。
移动床上躺着的正是叶殊城,只是面容苍白毫无血色。
她愣了足足几秒,医生护士都已经将移动床往医院里面推,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赶紧跟过去。
医院楼道白炽灯下,她看清他紧闭双眼,眉心纠结,似是很痛苦,他唇角还有血迹,她情不自禁唤他名字,可叫了几声也没见他反应,倒是一旁医生护士颇为疑惑以视线打量她。
跟床的看守也看她一眼,认出她是之前看过叶殊城的人,心底松口气,“那个安子晏呢?我给他打电话了,人呢?还有叶殊城家里人有没有,你给打个电话叫过来。”
“安总很快过来,”她解释了一下,想起叶家人,在回答的时候犹豫了几秒,最后说:“……我就是他的家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叶殊城突然侧了身子,似乎是难受,剧烈咳嗽起来,有血从嘴里溢出,苏念慌了神,胡乱地从衣兜摸出纸巾去擦,一边问,“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那看守脸色不太自然,别过脸去,苏念微微弯身靠近叶殊城,就闻见酒气,她拧眉,看向看守,“他喝酒了?”
没人回答,场面一片混乱,也没人理会她的问题,医生直接开口,“别废话了,先做检查赶紧确定出血源,现在救人要紧!”
叶殊城被送去做造影,苏念全程跟着,等结果的时间里,医生已经开始做手术准备,移动床被挪到手术室门口,看守在旁边焦躁地来回走,苏念站在移动床旁边,看着叶殊城,心里已经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做检查这短短一阵子,他前后吐血两次,她手无意识攥紧了移动床边沿,鼻头一酸,看着他难受的模样,眼泪险些掉下来。
铺天盖地的恐惧攫紧她的心,这种感觉糟糕透了,她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冰凉,那温度令她心惊,她咬唇,好几秒,出声叫他,“叶殊城……”
他眼睫微微颤动一下,然而还是没睁眼,她攥紧他手,喉头仿佛哽了一团棉花,艰涩的发不出声音来。
她做了什么荒唐事——
像缩头乌龟一样躲了起来,却让他代替她去拘留所受苦!
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她怕,怕极了,她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她哪里有那么洒脱,真能完全不在乎他。
她以前总以为就算分开,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他也会好好活下去,然而现在,此刻,当他这样,冰冷的,痛苦的姿态在她眼前,那种感觉于她而言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他在她眼里一向强大,所向披靡,他怎么能倒下。
“你和我说说话吧……”
她低头,眼泪一下子掉落下去,在他手背溅开,她嗓音有些嘶哑,“我求你和我说说话……”
他手指微微动了动,睁眼,视线似乎是落在她脸上,却又像是看着什么很遥远的地方,没有焦距的目光空茫地转。
然后,他突然出声,声音很小很微弱,“苏念……?”
语气还是带着困惑的,手又动了动,她攥紧了点头,“我是苏念,我在你身边呢……”
“苏念……”
他好像还是犯迷糊,也许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又叫了一声她名字,眼皮看似困重,合上,又睁开。
他视线依然涣散,她心口疼的厉害,抽抽鼻子,刚要说什么,安子晏风尘仆仆跑了过来,看一眼叶殊城,对苏念说:“我刚问了医生,似乎是又穿孔了,而且出血很厉害,手术大概几分钟后就开始,你先看着,有些风险单子要签,我去护士站一趟。”
说完也不等苏念回话,转身又急匆匆走,她在原地愣了几秒,抬起另一只手擦干了眼泪,弯身下去,攥紧叶殊城的手,很用力,他感觉到,微微睁眼,她俯身靠的更近,在他耳边开口。
“……你要挺过来。”
他好像还是不清醒,微微一侧脸,浓郁酒气萦绕两个人呼吸,她攥他手的动作用力的像是在掐他,又重复:“你要挺过来,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绵绵是你的孩子……你有孩子了,你不能死。”
他眯着的眼底微微亮了亮,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话,但没能发出声音来。
她也不确定他听明白没有,她眼圈泛红,忍着眼泪继续道:“你挺过来,我让绵绵和你相认……我说到做到,叶殊城,你挺过来,你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你不能出事,不然绵绵怎么办?”
他艰难吐出个字来:“绵……”
一个名字也叫不完整,只是视线似乎由着涣散到集中,她觉得好像在他眼底看到自己倒影,她手轻触他冰冷的面颊,眼泪又在眼眶打转,“你要是出事,我绝不原谅你,我这辈子都不原谅你,我会永远恨你,你别以为你顶罪就好了,我不要你顶罪,我要你……”
她哽了一下,说不下去。
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哪怕她去坐牢也无所谓,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三个医生已经换了无菌服过来,安子晏紧随其后,苏念只觉得手一滑,一个护士不耐烦推移动床,对她说,“你快放手,必须赶快去手术室了,现在情况很危险!”
她直起身,神色微微怔愣,安子晏陪着笑脸过来一把扯开她攥着叶殊城手的那只手。
直到手术室门被关上,她神思还有些恍惚。
一切如同噩梦一般不真实,安子晏松开她的手,默了几秒,将手里一张单子递给她。
她恍然回神,看到单子上病危通知几个字,没去接,别过视线,“我不看了……”
病危通知这东西,上一次她见的时候,还是很久之前,苏可盈在医院最后的那段日子里。
所以她本能地排斥这张纸,背转过身去,缓缓靠了墙。
安子晏也没再勉强,沉默着按了一把眉心,转身去和看守了解情况。
那看守也一脸讪讪,做错事的模样,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说不清楚叶殊城为什么会喝酒。
一个在拘留所被拘留的人,自己哪儿来的酒?肯定是别人给的,安子晏问了几次就没了耐心,“反正今天这人都出事了,你别想脱开干系,这事儿咱们回头慢慢查,别说他现在不过是个嫌疑人未定罪的,哪怕犯人也有自己人权,还能都由着你们来?!”
安子晏声音很大,在夜里空旷的走廊,仿佛有回音,苏念慢慢转过头去,看了一眼,思绪转的十分缓慢。
她看到那看守怯生生低了头,分明是心虚。
安子晏骂完了,想起什么又到她跟前来,问她,“绵绵呢?”
“在病房睡觉,”她顿了顿,“有保镖照看着,我说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安子晏松了口气,抬头看一眼手术室门口的LED红灯,叹口气,开始等。
苏念突然幽幽开口,“我……我得自首。”
安子晏一愣。
“他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我得自首,事情是我做的,该被拘留的人是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看起来情绪倒像是已经平复下来,“我明天就去自首。”
安子晏皱眉,“没必要。”
“可是……”
安子晏直接打断,“他现在可以保外就医,暂时不用回去,咱们等许成那边结果好吗?你现在要是进去了,等他出来了,你要我给他怎么交代?”
她面色晦暗低下头,“他不该受这个罪的,他的胃本来就不好,那些人肯定对他不好,拘留所那种那地方……”
“你知道就好,”安子晏索性也将自己所想说出来,“你以为他这样是为了谁?明明说出实情比顶罪强,说不定你还占一点优势可以以女人弱势为由辩护的,但他就连一点点险都不肯冒,哪怕让你在拘留所那种地方呆一天他也受不了,折进自己也在所不惜,苏念,你知道他的过去,他这种人对感情很偏执的,哪怕知道你有男朋友了,他一样没法彻底死心,还不敢把你逼的太紧……”
他停了一下,声音低落下去,“我认识他这么久,其实真没怎么见过他这样窝囊,真的,太憋屈,我知道你也恨他以前做过的事情,但是那时候,你骗他说孩子没了,你明明知道孩子对他来说多重要,你有想过他的感受吗?他以前伤害你,也是因为许静禾刻意让他误会,说来说去,你总在为一些他根本不知情的事情怪罪他,他现在已经很后悔了,你就不能给他一个机会?”
“我……”
她面色发白,说不出话来。
安子晏这么一说,倒仿佛全都是她的错。
她想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就连她自己心里也认,她觉得她错了。
错的彻底,万一叶殊城真出了什么事情,她不敢想象以后要怎么过。
“和陆容安订婚那事儿也一样,他起初确实是脑子进水,因为你说打掉孩子,他想要让你痛,但到最后还是舍不得,订婚当天他和陆容安说过要退婚的事情,那时候他甚至还不知道孩子还在,他已经打算原谅孩子的事了,你总觉得他心里只有孩子,其实你错了,对他来说,你才是最重要的。”
她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脚尖,视线再度朦胧起来。
“你知道要他放弃你有多难?没有你他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但是他放了,为你,他连试都不敢再试,因为怕你又不声不响消失,他觉得只要你觉得幸福,只要还能看到你,他一个人也无所谓,自己的孩子就在眼前,他却不能认,连做个鉴定也怕对你造成伤害,他就这么一个人忍。”
她手捂住嘴,微微发抖,害怕呜咽声破喉而出。
安子晏还不肯放过她,继续说下去:“我以前就觉得你这个人太狠,狠的根本不像个女人,决定了的事情就连回转余地都没有,不知道这一次他搭上命,你会不会明白他的心,有的时候,错过真的就没有了,你现在还是祈祷他能够顺利度过这一关吧。”
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下,“不过像你这种人,可能哪怕他死了,你还是会和贺梵在一起开开心心过下去……”
“不是的,”她抬头,弱弱出声打断他,然而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能反驳,只是又含泪重复一遍,“我不是……”
他要是死了,她还怎么可能好好过下去?!
他因她而出事,仅仅内疚就足够压垮她。
安子晏沉默片刻,盯着她的眼睛,“别和我说你因为他顶罪过意不去,你对他真就一点点感情也没有了吗?”
她回答不出,只是眼泪流的更汹涌。
他也问不下去了,别人看来,像是他在欺负一个女人,她哭的那么厉害。
他摇摇头,“上一次胃穿孔就是九死一生,这一次比上次还严重,如果他顺利度过了,我是说如果,我希望等这次结束之后,你用心想一想你们的以后,算我私心帮三少说一回话,贺梵那样的人,没了你还会有别的女人,三少不同,他这辈子只有你,也只能有你,你错过他,不会再遇到比他对你更用心的男人,而且他是绵绵的亲生父亲,绵绵对他有多重要,你比我清楚,你真的应该好好想一想。”
苏念还在流泪,安子晏脸也有点绷不住了,叹口气,“别哭了,他要是知道你哭,会比你还难过,现在咱们只能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