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一扇门,里面传出宣谕痛苦的哭泣声,宣兆额头抵着墙,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镇静剂推入血管,宣谕渐渐安静了下来,宣兆眼中也随之寒光毕露。
岑静香已经不仅仅是触碰了他的底线这么简单,宣兆已经忍无可忍了。
墓园山脚下的视频很快就传到了网上,被大肆发酵。
万千山本就是知名企业家,这种豪门家族秘辛素来最为人津津乐道。万千山因此和岑静香大发雷霆,警告岑静香最好有点自知之明,安分些他还能让岑静香过富贵日子,要再敢给他找事,他也可以让岑静香回到当初在餐馆洗盘子的日子。
岑静香恨的快要炸了,却不敢彻底和万千山决裂,只能把这一切都归咎于宣谕和宣兆身上。
万千山找钱找人撤网上的视频,却怎么都撤不干净。并且现在还在流传的视频和最初版本对比,明显经过了一些操作宣谕始终没有出现正脸,并且涉及到岑柏言的只言片语也全部被删除,一看就知道是宣兆的手笔。
万千山若有所思,看来除了被严密保护的宣谕,宣兆还有另一个软肋。
而他的软肋远在大洋彼岸的岑柏言,也看到了这段视频。
他是在进实验室前看见的,手机拍摄的画面经过一些特殊处理,清晰度并不算高,但岑柏言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岑静香是如何挑衅宣兆,又是如何激怒宣谕的。
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副嘴脸太难看了,岑柏言想,实在是太丢人了。
听到宣谕斥责岑静香奸淫贱蠢坏的那段话,岑柏言作为儿子,第一反应是母亲被羞辱的愤怒,而后他一愣,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反驳,旋即一种更深刻的无奈和悲哀从心底涌起。
岑柏言喉结微微一动,在评论里看到了一条留言
我记得这小三还说原配的儿子和她儿子搞在了一起啊,这个视频里怎么不见了?
我也记得最开始那版是有的,现在全网都找不到了。
被剪辑了吧,反正咱就是凑热闹的,管那么多干嘛,有热闹就上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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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将他隔绝在了这场闹剧之外,让他没有成为被凑热闹的其中一个。
岑柏言眼眸低垂,在自己忍不住去想关于那个人的更多细节之前,关掉了手机,深吸一口气,进了研究室。
五月中旬,美国的交换学期结束,教授询问他是否有意愿随研究队伍前往北欧做一项新型建筑材料耐寒能力的专项研究,岑柏言虽然很想前往,但还是谢绝了教授的好意。
岑柏言必须赶在七月份之前回到海港大学,完成转学分的一系列手续,否则他出国交流的这一年将相当于没有学分和成绩;并且,岑柏言有转学意向,申请流程繁琐,也必须尽快回国办理。
经过了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下飞机的那一刻,一种回归故土的踏实感扑面而来,岑柏言深吸了一口气,从来没有觉得海港的空气是如此清新。
陈威带着篮球队十几号人乌泱泱地等在出口,见到岑柏言后一窝蜂冲上来,岑柏言大笑着挨个儿和他们拥抱,而后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扫遍了整个到达大厅,似乎是在找什么人。
看什么呢?陈威在他眼前摇了摇手,傻了?
岑柏言甩了甩头:有时差,累了。
累你大爷!陈威往他肩上捶了一下,哥几个给你备了接风宴,先去喝个痛快!
操!岑柏言笑骂道,你他妈是要我死啊?
一群人勾肩搭背地往外走,岑柏言无法控制自己的眼角余光在走过的每个边边角角里搜寻。
入境到达厅的人并不多,空荡荡的大厅里始终没有那个人消瘦的身影。
陈威察觉到了岑柏言的分神,撇嘴说:找他啊?我反正是和他说了你今天回来.
岑柏言眉心一皱:要你多嘴!
陈威嘟囔说:那他不是没来吗?
岑柏言用力摇了摇头,估计自己是太累了,所以才忍不住犯傻。
而那个人确实没有去机场,他只是在日记本的最新一页里写下了四个字
欢迎回来。
岑柏言回到海港的第一个周末,岑情再次出事,严明的事情被曝光到了网上,直指她是个pua大师,最后将人家逼得跳楼,很有可能落下终身残疾;更多的爆料随即出现,说岑情一直是校园霸凌的领头人,不少人都受过她的凌辱打骂。
上次拘留所的事情还没过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岑情一意孤行地觉得是宣兆一手曝光了这件事,她简直气疯了,将屋里的东西砸了个精光,然后她想到了龚巧宣兆疼爱的妹妹。
她用卓非凡的手机看过龚巧的朋友圈,龚巧最新一条消息是偷拍了一张宣兆闭眼假寐的照片,配文是哥哥睡着了也很好看,宣兆在下面回复道敢偷拍了,胆子越来越大了,龚巧回了他一个吐舌头的俏皮表情。
岑情咬牙切齿地想,宣兆不让她好过,她也不可能让宣兆好过。
同一天,岑柏言坐公交抵达了西郊疗养院,他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一箱高钙牛奶,站在疗养院门前踟蹰片刻。
大厅问询处的工作人员问他来看谁,先登记一下,岑柏言想了想,摇摇头说算了,我走错了。
他转身就要离开,一辆黑色宾利停在了疗养院门口,车门打开,岑柏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遇见了宣兆。
第103章 傻孩子
拐棍顿在地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宣兆维持着那个弯腰出车门的姿势,有一种久违的刺痛感排山倒海地翻涌起来,有个瞬间宣兆甚至想要缩回车里,他需要一床毛毯,把自己裹住,从头到尾、紧紧地裹住。
时间仿佛陷入了静止,岑柏言看着地上宣兆的影子,一个单薄的剪影,忽然想:比起上次抱他,他是不是又瘦了?
而后岑柏言又是一阵恍惚,上次抱他,上次是什么时候?
分明是很久以前的事,可猛然回想起来,身体却还能记得那种温热柔软的触感。
岑柏言率先打破了沉寂: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宣兆愣了愣,自打那个正式告别的清晨,确实是好久不见了,柏言。
而后,宣兆缓缓站直身体,对岑柏言微微笑了笑: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岑柏言嗯了一声:大前天。
哦,宣兆抿了抿唇角,好的。
寒暄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他们之间已经找不到任何话题,或者说聊什么话题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宣兆在心中苦笑了下,他和岑柏言不是陌生人,但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准确的词能够定义他们的关系。
有关于岑柏言的场合,宣兆都用那个人这三个字来替代,那个人放在外公墓前的花朵,那个人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的卡片。
比起此刻猝不及防的重逢,也许一束匿名的花、一张空白的卡片更适合他们。
你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一句完整的话没有说完,又同时戛然而止。
岑柏言的目光从宣兆的拐棍上掠过
是一根全新的拐棍,原来的那一根,他彻底不要了吗?是丢掉了吗?
想到这里,心尖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疼得岑柏言眼睫微颤。
宣兆低头看了看左手,淡淡一笑:原来那个旧了,换了根顺手的。
嗯,岑柏言说,很适合你。
怎么来这里了。宣兆问。
岑柏言拎着水果袋子和牛奶箱的手紧了紧,欲盖弥彰地把这些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随便逛逛,岑柏言说,你忙,我先走了。
宣兆的视线落在他手上,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叹息,笑着说: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吧。
岑柏言一怔。
他是岑静香的儿子,宣兆竟然邀请他去探望宣谕?
我外婆年轻时也是学建筑的,我妈妈从小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些皮毛,宣兆看出了岑柏言的犹疑和顾虑,温声道,你陪她聊聊,她会高兴的。
再拒绝反倒会让场面更加尴尬,于是岑柏言点头道:好。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分别站在对角线两端,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保持着极其疏远的距离,安静的仿佛两个陌生人。
宣兆抬头看着上跳的电梯楼层数字,随着叮一声响,宣兆转头说:到了。
电梯门徐徐开启,岑柏言下意识跨上前一步,伸手挡着门岑柏言本来是个不注重这些细节的人,曾经有次他和宣兆去商场看电影,电梯里,宣兆被人群挤到了最角落的位置,出电梯时宣兆拄着拐,行走比较缓慢,被正在关闭的电梯门狠狠夹了一下。自那之后,每次他们上下电梯,岑柏言一定会先宣兆一步挡住电梯门。
这个条件反射的动作令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宣兆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谢谢。
岑柏言收回手:不客气。
他们一前一后,缓步走到了宣谕的病房前,宣兆将拐棍靠在墙边,这才轻轻推开门。
阳光从敞开的窗户拥进来,宣谕膝头躺着一本翻开的书,正闭着眼在沙发上午睡。
她手背上插着针头,药水透过滴管缓缓进入她的身体,她脸色极其憔悴,呼吸轻的几乎就要听不见,宽大的睡服也掩盖不住她的枯瘦,露出的一截小臂可以说是骨瘦如柴,腕骨高高凸起,手背上的青筋像是枯叶的脉络。
岑柏言也不禁放缓了呼吸,他环视这间过分整洁的病房,可以说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花瓶、镜子、瓷碗、刀具等等可能成为自残工具的东西统统被收起来了,桌角、床脚全部包着软垫,墙面也贴上了柔软的海绵材料。
床边放着岑柏言见都没见过的医疗仪器,显然宣谕就是靠着这些维持生命。
岑柏言不知道为什么鼻头一酸,一种莫名的歉疚和负罪感从心底涌起,他甚至不敢去看宣谕的脸。
天气热了,她精神不好,宣兆走到宣谕身边,取了一件薄被为母亲盖上,低声对岑柏言说,每天醒着的时间会短些。
那我不打扰了。岑柏言将带来的礼物放在地上,匆匆转过身。
宣谕本就睡的不深,听见响动便微微睁开了双眼:小兆?
嗯,是我。宣兆将宣谕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怎么不盖被子,着凉了怎么办。
时间差不多了,我想你应该到了,宣谕笑着说,就看会儿书等你,没想到睡着了。
岑柏言背身站在门边,此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兆,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宣谕看见了岑柏言。
宣兆说:是一个认识的朋友,特地来探望你的。
怎么让人家干站着,太失礼了。宣谕责怪地拍了拍宣兆手臂,对岑柏言招了招手,来,过来这边坐。
岑柏言缓缓转过身,垂眸说:阿姨,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宣谕显而易见的开心,小兆第一次带朋友来看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来这边坐,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
阿姨,我不热。
岑柏言在宣谕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总有几分局促,仿佛有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令他无法自然地面对宣谕。
宣兆站起身,让出了沙发的位置,让岑柏言坐下。
好英俊的小朋友,宣谕笑吟吟地看着岑柏言,我都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帅的小伙子了。
宣谕坐在床边,不满道:我不英俊吗?
好好好,你也英俊,宣谕摇了摇头,对岑柏言眨了眨眼,小声说,你看他,多大年纪了还吃醋,我反正觉得你长得比他好看。
岑柏言厚重的心防不知不觉间被卸下了一些,他抿着嘴唇垂下头,低笑出声。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宣谕问。
宣兆说:他叫
柏言,岑柏言立即接过宣兆的话,阿姨,我叫柏言,柏是松柏常青的多音字,语言的言。
他可以隐掉了自己姓岑这件事。
柏言?宣谕双眼一亮,柏是气节,言是承诺,这个名字含义真好。
没有,岑柏言笑了笑说,只是随便起的。
护士轻轻敲了敲门,示意宣兆出去一下,宣兆站起身:我去倒水,你们聊。
去吧,宣谕摆摆手,对宣兆说,快走,柏言陪我就够了。
宣兆哭笑不得: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宣兆出去后,岑柏言更加拘谨,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宣谕始终用一种慈爱、温柔、包容的眼神看着岑柏言,然而岑柏言却在这种注视下产生了一种无地自容的内疚感。
如果她知道我是谁.
柏言,阿姨知道你是学建筑的,还拿过很厉害的奖项,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宣谕柔声说。
客气了,岑柏言立刻说,有什么我能做的,我一定办到。
如果他真的能够为宣谕做些什么,那再好不过了。
岑柏言急于用这种方式做一些哪怕微不足道的弥补,但他却忽略了一点,自打刚才进来后,宣兆并没有告诉过宣谕任何关于岑柏言专业的事情,宣谕却很自然地提起了这件事。
我小时候和父母在江浙一带生活过几年,我十岁左右,举家搬到了新阳。再回老家,才发现老宅已经拆了,那一片被划做了商业区,宣谕回忆道,唯一几张老宅的照片在搬家时候也丢失了,这一直是我的一个遗憾.
宣兆返回病房时,岑柏言腿上放着一个本子,正用铅笔在上面勾勒轮廓。
宣谕坐在他身边,垂头看着岑柏言落笔,眼睛里有淡淡的水光,像是陷入了某个遥远但温柔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