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后院正堂中,坐满了王妃公主、高官家眷,李无眠挺直脊背端坐在主位上,笑得脸都僵了,就算权势允许她张狂些,她自己也不许!
秦嬷嬷抱着年年,百日的小郎君,虎头虎脑,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脸上写满了好奇。
张夫人身边跟着个三岁的小丫头,丫头胆子也大,趁着母亲不注意,跑到坐着的秦嬷嬷身边,搂过年年,吧唧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弟弟真可爱!”
多年后,谢年年才明白所谓“女大三抱金砖”是何意思,他自认功夫了得,又闯祸无数,可一遇到张家小小姐就无可奈何,这丫头忒不要脸面了,就爱搞偷袭,亲得他晕头转向,毫无招架之力。
第五十九章
四月二十六日, 十三娘大婚,新晋驸马爷乃是去岁的两街探花使之一,来自扬州, 父亲身居刺史之位,家境优渥, 他在家中排行第五,倒也合适。
婚事是陛下钦定, 皇后敢怒不敢言,只能私下对女儿撒气,说她与整日沉迷女色的怀王一般无二, 半点帮不上他们三哥, 也就是晋王。
老调重弹, 翻来覆去无非是晋王若当上太子, 日后对弟弟妹妹们必会多加照拂, 眼下十三娘婚事已定,夫婿家又远离长安,昌王定在府中偷着乐呢。
大婚当日, 皇后看着嬷嬷给女儿梳头, 倏地想起十三娘刚生下来时的模样,彼时她膝下已有两子,得了个女儿, 心头欢喜,那时的她只盼十三娘平安健康地长大,那时的她还未想过利用十三娘的婚事助三郎一臂之力……
皇后百感交集, 眼角湿润, 视物也有些模糊, 她背过身悄悄抹了眼泪, 稳定情绪后,方才走到十三娘身后,从嬷嬷手中接过角梳。
“十三娘是不是觉得阿娘偏心你三哥?”皇后梳得仔细,问得也轻柔。
十三娘略微愣了片刻,刚想摇头,又不敢乱动弹,以免梳错了阿娘责备她,遂开口道:“三哥正在要紧关头,儿理解阿娘的苦心。”
“阿娘知道,没有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手心就是手心,手背就是手背,可就算是手背,阿娘也绝舍不得送亲生骨肉去火坑……”皇后说着说着有些哽咽,谢池手中的兵权她着实需要,可谢池此人她也未看走眼,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怎么就配不得她的十三娘,哪怕用些手段计谋,事情都是她做下的,若上天要惩罚,也罚在她身上。
十三娘的记忆中,皇后向来坚强,母家兄弟不争气,后宫嫔妃争斗不断,可她依旧稳如泰山,人前从不示弱半分,好似生来就是国母,难得有几分慈爱母亲的样子。
“阿娘宽心,楚家五郎是个正人君子,学富五车,为人谦逊有礼,定会好好待儿。”许是受皇后难得落泪的影响,十三娘为逗母亲开心,调皮道:“我与九姐姐最为要好,九姐夫那般厉害,若驸马敢欺负儿,九姐姐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皇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轻轻戳了戳十三娘的额头:“今日就是大人了,还这般顽皮。”
***
十三公主府与九公主府只隔了一个坊,两府来往也甚是频繁,可除了大婚当日,李无眠再也没见过十三驸马,她登门拜访,府中只有十三娘;十三娘应邀前来,也是独身一人。
“十三妹妹,你与驸马可好?”这日李无眠实在放心不下,命乳娘带年年下去午睡,又屏退了房中一应婢女,才开口问道。
“连九姐姐也发现了?我们夫妻相敬如宾的这般明显?”十三娘满脸不在乎,不像是伤情。
“莫非驸马早有意中人?还是……还是已经有了外室?”李无眠越想越心惊,打定主意沉声道:“皇室贵主怎能让他折辱……”
话未说完,就被十三娘打断:“我的好姐姐,你想哪里去了,驸马并未沾花惹草,也没有情债要还,这婚事他原本就不愿。”
说来话长,这楚家五郎并非嫡子,母亲是楚刺史府众多妾室中的一个,他自小读书用功,头悬梁锥刺股就是为了一朝高中榜首,入京做官也好让生母好过些。
没想到不但高中,还被皇帝瞧上,赐婚做了驸马都尉,断了仕途。谢池这样尚了公主,还升官掌权的是个例外,也只会是唯一一个例外。
这门婚事楚刺史定然欢喜,家中有了嫡公主这般尊贵身份的儿媳,对于其他人只有助益,便以五郎生母的性命威胁,才成了这门亲事。
虽称不上恩爱,但楚五郎也未怠慢过她,每日要么在书房读书习字,要么去国子监拜访老师旁听,二人各过各的,倒也自得其乐。
“说实话,你想与驸马亲近吗?”李无眠话问得直白。
十三娘脸一红,大婚当夜在宫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二人自然是圆了房的,驸马温柔仔细,“疼吗?”“疼不疼?”“对不住”三句话翻来覆去地问,明明自己额头鼻尖上都是细密的汗,却仍照顾着她的感受,说没有半点心动定是假的,可回到公主府后,驸马规矩守礼,若无召见,就在自己屋中,绝不扰十三娘半分,她一个大姑娘脸皮薄,总不能叫他来一起睡觉吧。
李无眠见她神态,知道有戏,遂在十三娘耳边低语几句。
獨 “这可行?大渊讲究的是奉养嫡母,楚刺史能同意吗?”十三娘原也是想过让驸马母子二人团聚,可寻不到合适的理由。
“走阳关大道定然成不了,可还有山间小路可走。”
一个月后,蜃楼送了一中年妇人到京,同日,早朝后,谢池与皇帝提起楚刺史疼惜十三驸马,怜他独自一人在长安,将其生母送入京中见上一面,没想到十三公主与那妇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便求皇后,将其留在京中,便于照顾。
皇帝一来爱惜人才,二来疼爱女儿,不等皇后懿旨,他先下了一道圣旨,封驸马的母亲为诰命夫人,成了楚刺史的平妻,光明正大留在京中颐养天年。
楚刺史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日夜派人监视侍妾,却不知她用了什么通天的法子,竟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转眼出现在长安,如今有了加封,以后更难拿捏。
在婆母的“紧盯”之下,十三驸马与公主同住一屋,八月末,十三娘便有了身孕,李无眠也是在这个时候怀上了二胎。
宋先生诊脉后,又将在洛川众人烂熟于心的话,不厌其烦地讲了一遍。谢池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屏退众人后,他才开口问道:“不是说服了避子丸吗?”李无眠嫌药苦,宋先生便制了一瓶药性温和的避子丸给夫妻二人。
“上个月停了啊。”李无眠摸着肚子,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她喜欢孩子,也喜欢做母亲的感受,看着一个幼小的生命一天天长大,叫她阿娘,心都快化了。
“可我见你早上还是吃了药丸子,那药丸子是什么?”谢池仔细回忆,似是不解。
“哦,驻颜的。”
“我好不容易……这就又得忍耐一年?”谢池有些委屈,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那倒也不用,头三个月,后三个月注意些就是了。”李无眠踮起脚尖安慰似的亲亲谢池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还有这花样?”刚暗下去的眼神顿时又熠熠生辉,一脸向往之意,大步流星紧闭房门窗户,一把抱起李无眠就往床榻上去。
李无眠踢着脚,捶打谢池的肩膀,嗔责道“光天化日,你不要这般禽兽好不好?”
谢池放下帷帐,面色正经,宛如商议正事一般:“公主此法,臣从未听闻过,眼下只想讨教一二罢了,求知若渴,请先生指点……”
武德十七年初冬,蛰伏多年的南诏发动突袭,扰得边境民不聊生,谢池自请出战,出征的前一夜,他再三对李无眠保证,待她生产前一定结束战事,早点回来陪她。
李无眠扑在谢池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可口中说的却都是威胁之言:“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连同肚子里这个,和年年一起改姓李……我还要养一院子面首,个个都长得比你好……”
“……其实你也不用非要那么急,只要你平安,边关能安宁,就算晚回来些日子,我也不会与你计较……”
夫妻二人相拥说了一夜的话,天将破晓,李无眠才沉沉睡去,谢池在她额头、眉间、眼角、唇上轻柔地吻了又吻,依依不舍离开了公主府。
玉竹走前塞了封信到燕字手上,不放心地再三叮嘱她,莫要看上旁人,四平更不可以,等他回来就成亲。
待他们走远后,燕字拆开信,里头是一张户籍,她的名字,良籍。还有一张纸上面说她幼年被人贩子拐卖,流落街头卖身为奴,如今寻回亲生父母,予以更正。
***
武德十八年五月,十三公主诞下一女;六月初六,李无眠腹痛难忍,临盆在即,白日里她还在骂谢池家书写得敷衍,夜里生产更是骂得公主府内都听得一清二楚。
“谢池你个混蛋!我说不计较你连信都写不满五十个字!”
“谢池你个乌龟!王八!”
暗卫一:今日给主上的密函需要写得这么详细吗?
暗卫二:主上要求,事无巨细,公主府内一举一动都不能少。
谢家二郎满月时,谢池大胜南诏,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溃不成军,二十年内再难有起色,安顿好边关一应事务,他快马加鞭回了长安。
皇帝念他有功,特许他不必直接入宫面圣,先回家团圆。
“谢大将军,公主府不便接待,请您回吧。”门口侍卫硬着头皮对刚平定西南,风尘仆仆连盔甲都未脱的谢池说道。
谢池冷着张脸开始宽衣解带,脱去盔甲后,又从王孟手中接件藕粉色衣袍穿上,再用白玉莲花冠束好发,拍了拍侍卫的肩膀甚是亲切地说:“哪里来的大将军,叫我驸马都尉。”
第六十章 (正文完)
谢池以驸马不入仕途为由三次请辞大将军之职, 皇帝不肯点头,直至第四次,他跪在勤政殿前长篇大论滔滔不绝, 列举了历史上那些有名的驸马忤逆案,他深感惶恐……虽然他真正害怕的其实是李无眠, 权势地位对他来说已无甚重要,如今重要的是在李无眠心中的地位。
皇帝无法, 退而求其次,只要他能让京中的几位已过弱冠之年的皇子心甘情愿就藩,他便能坐回到驸马都尉的位置上。
就当满朝文武大臣都以为太子要从三皇子晋王和四皇子昌王中出一个时, 没想到皇帝竟然择了年仅十四岁的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的母亲不过是位正四品美人, 为人虽板正无趣, 但书香门第出身, 饱读诗书,加上十七皇子本就聪颖,耳濡目染之下年幼时就已能出口成章, 博学多才, 深得崇文馆少傅们的喜欢。
一月后,晋王、昌王、怀王的书房案头,不知被什么人摆上了个黑色匣子, 外观虽相同,内容却因人而异,有私下卖官的、欺男霸女的、侵占良田的、豢养私军的、筹谋暗杀的……甚至还有贩卖私盐的证据, 另有一张字条, 内容言简意赅, 要么滚, 要么这些东西会原封不动地送到死对头手上。
昌王是头一个走的,而晋王和怀王则因为皇后三天两头地一哭二闹三上吊,晚了一个月才动身。十三娘入宫劝慰母亲,不要再想着太子之位,将来十七郎继位,也要尊她为太后,况且十七弟胸怀宽广,宽厚善义,只要别逾矩,他必会善待众人。总而言之,不要闹得太过,以免得不偿失,毕竟太子后头还有个生母。
皇后哪里听得进去,她甚至想到了谢池,十三娘与李无眠向来要好,说不定谢池有法子让皇帝改变主意,留不下怀王就算了,务必要让晋王留在长安,徐徐图之。
十三娘见皇后仍未想清楚关键,只得把话说得更直白一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开始走下坡路的猛虎也要担忧日渐强壮的幼崽,若想让哥哥们好好活着,眼下离开京城就是最好的选择。
晋王、怀王离京那日,皇后一夜好似老了十岁,她以后也只有这个后位了。
事情已了结,皇帝召谢池入宫,他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不由得想起他的父亲,那个一丝不苟,眼里容不下半点沙子的谢尚书。
当年他原本有机会救下他们夫妻二人,可是一想到自己登上帝位后,被这样耿直的人在身边拘着,也不比做皇子快活到哪里去,况且自己并未主动加害,那些刺客围过来,保命也算不等过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略微晚了一刻钟通知侍卫,权当他吓破胆了吧。
“行舟,你用了什么法子,他们三人竟都未来朕跟前闹。”皇帝面容和蔼,这件事是他安排给谢池的,他认为其必得花费一段时间,可做得太快太好,不由得令他心惊胆战。
谢池躬身行礼,从袖中取出一沓纸,递给一旁的大太监,大太监将这一沓纸逐一展开,平铺在皇帝面前的桌案上。
“臣为三位大王写了劝藩赋,想来大王们有感其中所言,也是明白陛下的苦心,臣不过是搭个桥罢了。”谢池话说得天衣无缝,且几篇赋写得的确感人肺腑,挑不出问题来,不愧曾是骆祭酒的得意门生。
若不是他们走得好似避难,皇帝此刻也就信了谢池所言,可有件事皇帝不明白,他这样的聪明人为何要故意露出马脚。
“行舟,你当真想远离朝堂?”皇帝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谢池未行礼,而是站得笔直,墨紫色的朝服衬得他威严庄重:“臣自认已为大渊做了所有力所能及之事,如今天下太平,陛下圣明。臣往后也想过属于自己的日子。”
当世人感慨“飞鸟尽、良弓藏”时,前任骠骑大将军一心只想过小日子的谢池正忙着在府中荷花池中建一座凉亭,根据他的想法,亭子四周要挂上白色细纱,层层叠叠朦朦胧胧,待来年夏日微风吹过时如波浪翻滚,而他要与李无眠在亭中探讨诗词歌赋人生哲学……
“我看他不是想探讨人生,是想探讨生人!”李无眠气得锤墙,谢池柜中那些深色衣裳全都放入箱中束之高阁,如今衣袍一水的白色、碧草色、竹青色甚至粉色,前天她还瞧见王孟拿了匹浅桃红色布料与谢池商量,就差在头上别朵牡丹招摇过市了。
别说什么大将军,如今他连个驸马都尉都不像,更像是她养在院中的面首!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
不少民间话本子里影射二人,将她写成倾国倾城的一代妖姬,勾得正直无私的战神做了裙下之臣,心中再无天下苍生,只有那档子事……着实冤枉,看看他们府中的亭子、浴室、书房就明白了,人模人样的战神将军可以去做闺房小册子作者了。
***
这日用晚膳时,一岁九个月的年年抱着个小碗,吃得狼吞虎咽,乳母除了帮他擦嘴,什么忙都帮不上,甚是好侍候,他吃完后还不满足,盯着一旁父亲碗碟,留着口水道:“爹爹,肉肉,爹爹,肉肉。”
“宋先生说你现在饭量已经顶三个同龄的幼儿,不能再吃了。”谢池夹起那块肉,放进了自己嘴中。
谢年年嘴一撇,眼泪珠子瞬间就落了下来,李无眠一边哄着怀中二郎吃奶,一边劝长子道:“年年不哭,晚上吃多了不消化要生病的,乳母带大郎君回房吧。”省得在饭桌上只能看不能吃。
“又把年年惹哭了,你还好意思吃!”听见关门声,李无眠沉声道。
“日月可鉴,我只吃了小半碗饭,他已经吃完了一整碗……”谢池原想继续辩驳,可见李无眠眉头紧锁,颇有种再多说半个字也滚出去的意味,改口道:“那我也少吃点。”
因六月初六出生,二郎乳名唤作六六,眉眼与谢池极像,虽不如年年身强体壮活泼好动,却性子沉稳,四岁那年让被谢年年所伤的骆祭酒眼前一亮,重拾希望,破例早早进了国子监启蒙读书。
谢池从李无眠手中接过吃饱喝足的六六,抱在怀中哄睡,李无眠才得空吃饭,因亲喂,她衣裳领子有些松散,谢池就一直在她身后走动,只因某个角度正好可一窥莹白。
待李无眠用完膳,撤了食案,净手漱口后,六六已不在屋中,她四下张望:“二郎呢?”
“乳母抱回屋睡了,咱们也早些睡吧。”谢池已经脱了外袍,候在床榻旁,做了请的手势。
“这才什么时辰?你乏的话早些睡吧,我去外头转转,消消食。”李无眠扶额叹息,手刚拉到门边,整个人就落入身后人的怀抱中。
“消食何必去外头,榻上也可。春宵苦短,时候不早了。”
……
门外四平心道:都说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年底燕字姐姐成婚,估摸着玉竹也是这急色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