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为功红着脸支支唔唔的:“你可别笑话我。”
飞雪笑道:“什么我就笑你?”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便拉着他到了旁边的一座小花厅里落座。
夕阳的残照越过院墙洒在地上, 透出稀薄的金色暖意。
厅门前的小青柏上飞来两只麻雀, 互啄了一会儿后又呼啦啦飞走了。
江为功看着那两只雀儿互相对嘴的样子, 十分欢快, 他却叹了口气, 隐隐怅然。
飞雪暗中打量江为功, 她毕竟跟着阑珊身边,曾同江为功相处过不断的时间,也很知道他的性情, 若是为了公事上,江为功断不会这样瞻前顾后,欲言又止, 只会急吼吼的。
如今见他前所未有的踌躇起来, 飞雪笑道:“让我猜猜看,是不是跟……方家的那位有关?”
江为功猛地跳起来, 小眼睛瞪圆:“你、你又知道?!”
飞雪大笑, 笑了两声后问道:“可我最想知道的是, 你、到底知不知道她是……”
江为功的脸憋红, 瞪着她, 又慢慢坐了下去, 叹气道:“原来你果然知道了,还有小舒也早知道了吗?”
飞雪笑道:“你别怪王妃不告诉你,因为看出来那小妮子对你有心, 所以不敢轻易插嘴, 怕坏了你们的事,毕竟这种男女之情是最难拿捏的,所以让你们顺其自然最好。对了,你到底是怎么开窍的?”
江为功愕然之余,苦笑。
当初在饶州,自打飞雪点醒了方秀伊,此后方姑娘苦思冥想,果然改变了策略。
有一日,她便故意约江为功到当地的汇丰楼上吃饭,却换了女装前往赴约。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以女装出现在江为功面前,所以事先方秀伊特意仔细地打扮了一阵儿,她早早地便到了酒楼,捡了个靠窗的位子落座。
酒楼里也有不少的食客,见了她,都频频侧目。
方秀伊的容貌自然够美,从小儿在夸赞中长大,当然有足够的自信。
她觉着一定是自己美的把这些乡巴佬都惊住了,心中暗暗得意:“白便宜了你们,能多看一眼就看一眼吧,反正我是不会在意你们的,不开眼的家伙们。”
因为发现食客们的异动,又想起若是给江为功见着自己,那江胖子一定也是惊为天人,心里便喜滋滋的。
她要了一壶茶且喝且等,见小二也呆呆打量自己,便喝道:“虽然好看,但也别直直地盯着人,很没教养。”
小二吓了一跳,唯唯诺诺答应着去了。
不多会儿,就见江为功骑着一匹灰黑色的骡子从街头上嘚嘚地奔了来。
方秀伊心中一喜,才倾身出去想要招手,又想起自己是女孩子了,举止应该娴雅一些,何况才换了女装,颇有点儿不好意思,便忙缩身回来,端端正正地坐好了等待。
楼下江为功下了骡子,进门后见楼下没有,便往楼上找去。
上了楼梯口,放眼四顾,却也没有发现人,便扭身往楼梯下又张望。
正在疑惑是不是方秀伊迟到了,突然听到身后有人道:“江大哥!”
江为功听见是她的声音,还以为自己方才漏看了,便笑着回头:“你躲到……”
目光转来转去,并不见那个他想象中的少年。倒是面前不远靠窗地方,坐着个身着粉红色裙子,挽着垂髫髻的少女,正双眼发光,脸颊微红地看着他。
目光相对的瞬间,她甚至有点儿害羞似的低下了头。
江为功直直地看着面前的人,仔仔细细盯着那张脸,倒吸一口冷气。
今日方秀伊为了两人的“初见”好看,还特意上了些脂粉,涂了口脂,描了眉,只可惜这些事她从来不是亲自做,在府内的时候自然有丫鬟跟嬷嬷伺候,如今亲自上阵,手法未免生疏,这描画出来的成品……很是一般。
要说方秀伊原本有八分的眉毛,这样的描画之下,只剩下了五六分。
只是方秀伊并不知道,正心头小鹿乱撞地等着江为功走过来,耳畔却听到“咚咚咚”,竟是急促的楼梯声响,像是有什么人在飞奔。
方秀伊诧异地抬头,却发现江为功早就不见了影子!原来方才逃也似跑走的那个,是他!
方姑娘简直不能相信,她呆了呆,反应过来,忙探身从窗口看向楼下。
却见江为功像是一只才中了箭的野猪般冲出了酒楼,他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手脚并用爬上骡子。
方秀伊只来得及叫了声:“江大……”
那边江为功扭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脸,当即虎躯一震,他甩着小皮鞭果断地在骡子臀上打了下。
一人一骡,一骑绝尘跑的无影无踪。
方秀伊差点儿就直接从窗口跳出去!
后来方秀伊找了一天,才在八卦塔林的建造工地上堵到了江为功。
江为功一回头见她就在跟前,犹如白日见鬼,忙转过身去。
方秀伊窝了一肚子的火,当即冲到他跟前,嚷嚷道:“江胖子,你跑什么?我就那么不堪入目吗!”
江为功听到“不堪入目”四个字,别说,这四个字恰如其分,很合他的心境。
他不敢多看方秀伊的脸,目光瞥见那一抹娇俏的粉红色裙摆,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方兄弟,我不当你是外人才说这话,咱们说归说笑归笑,你可别……别做到这种地步。”江为功有些艰难地开口。
“什么地步?”
江为功咳嗽了声:“你怎么就不懂?再怎么着咱们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你又不是小舒、小舒那样……女扮男装的,干什么这么想不开呢?”
方秀伊的嘴巴张大,简直能塞进一整个儿鸭蛋:“你、你说我、说我……”
她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江为功重重地叹了口气,勉强又扫了一眼,见她眉毛黑黑的,因为画的不怎么流畅,就显得有点弯弯曲曲,造型诡奇,脸上的胭脂有些太重了,简直可以去唱戏,嘴上的口脂偏涂得太多,嘴巴比平日里大了一半。
非但“不堪入目”,简直“惨不忍睹”。
江为功实在忍不住了,索性把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你是断袖我不在意,可我不是啊,你就算把自己扮成女子,我也仍旧不是。你莫非是觉着小舒改换了女装很好看,你就也跟着学?你、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东施效颦!最惨的是,东施只是丑,她毕竟是个女子,但你……你何必这么想不开啊。”
方秀伊一口气转不上来,差点给江为功噎死,活生生地逼出一句话:“你哪里就看出我不是女子?”
江为功诧异:“当然是从头到脚哪一处都不是!”
方秀伊气的脑袋发昏,眼前发黑,即将晕倒。
她直直地瞪了江为功半晌,见他转身要走,便急得抓住他的手,想也不想就摁在了自己的胸前。
江为功大惊失色,他看看方秀伊,又看看自己的那只手:“你、你干什么?”
方秀伊也不做声,只是瞪大眼睛看着他。
江为功自然察觉手下有东西,他皱起眉头:“你还塞了……”
那“塞了什么”还没问出口,突然觉着手感好像非常的古怪!
就如同当初西窗才发现阑珊女装的时候一样,江为功不信邪地试着捏了捏。
“你?!”他终于开始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却一时又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你终于相信了吧!”方秀伊却红着脸,她咆哮似的大叫了声,然后甩开他的手,有些无地自容的跑了。
小花厅中,江为功期期艾艾地说完了这经过,虽然稍微把一些外人不宜的情节省略了,但仍是引得飞雪哈哈大笑。
飞雪揉了揉笑的出泪的眼睛:“我这不是笑话你,只是觉着你们两个真是好玩儿,然后呢?”
听她问然后,江为功却敛了笑容。
自从那天知道了方秀伊的确是女儿身后,江为功简直如梦似幻。
其实当时他的心思还是在飞雪身上的,虽然不知道飞雪已经跟姚升成了好事。
如今突然方秀伊杀出来,竟叫他措手不及,不知道怎么应对。
幸而那时候他忙于八卦塔林的督造,倒也顾不上去为这种事情纠结。
而方秀伊也不像是以前一样总是来缠着他了。
江为功偶然去见阿沅、或者到饶州县衙的时候,倒是有那么一两次能跟方秀伊碰面,有一次在阿沅家里,方秀伊换了女装,这次却没有上回那么吓人的妆容,看着像是个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美貌少女了。
着实的把江为功惊了一跳。
其实一旦改变了方秀伊是男人的印象,不知不觉中看她也越来越顺眼,甚至竟自动的好看起来。
变故是在八卦塔林完工的那天发生的。
江为功回到县衙,还没下马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车,几匹高头大马。
门口的守卫见他打量,便低低说道:“江大人,这是京城里来的人,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急匆匆的。”
江为功还以为是京内派人询问工程等,正要入内,那人又喃喃道:“对了,方小爷原先明明才回来,可一转眼又从门外进来了,还换了身衣裳……有点怪怪的。”
江为功本不以为意,往内走了一会儿,头皮发麻。
他也不去见知县,只忙赶往方秀异住的院子,还未到院门,就见一行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赫然正是“方秀伊”,但是江为功如今已经有经验了,定睛一看,那种刚正端直,依稀带点儿凛冽的气质,显然这才是正牌的方家小爷,也是自己曾经在京城翰林院里见过的那位。
江为功忙迎上去:“方公子!”
方秀异脚步一停,他身后有道身影闻言便要走出来,却给他一把拉住。
那人头上带着幂篱,遮住了脸跟半边身子,江为功却认出那就是方秀伊。
此刻方家小爷道:“家里人不懂事,给江大人添麻烦了。我奉命来带她回去,告辞了。”
冰冰冷冷地说完后就要走。
江为功不知所措:“等等!”
方秀伊给哥哥拉着不得不走,此刻便猛地掀起幂篱:“江大哥!”竟是满脸泪痕。
江为功越发惊呆了:“你……”
方家小爷把她的幂篱一把拉下:“你不想要命了?别胡闹!”竟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外走去了。
江为功下意识地跟着奔了出去:“方公子,等等,有话好好说呀。”
方秀异把妹子往身后一拽,回头皱眉道:“江大人,您是聪明人,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大家彼此不认得最好。”
江为功窒息的当儿,方秀异已经拉着小妹快步而去,其他仆从也簇拥着往外去了。
等江为功好不容易追出了大门口,那边两人已经上了车,他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往前去,心跳都好像要停了:“等等……喂!”
呆呆地唤了两声,车帘给拉开,方秀伊探头出来,拼命似的叫嚷道:“江大哥,你要去找我呀!”
说到这一段的时候,江为功的眼睛也有些微红了。
飞雪怔怔听着:“原来是给方公子带走了,那么她现在应该在海擎方家?”
江为功应了声,道:“我本来、本来想放下的,只是先前奉命回调,要从海擎那边经过,所以我就突发奇想,绕路进城,想去打听打听消息,谁知道竟然听说,方家正在张罗她、她的亲事。”
飞雪吃了一惊!最近王府的事情太多,海擎那边儿又远,所以这种事情她竟不知道。
“然后呢,你见着她了?”
江为功黯然道:“她是大家小姐,又要成亲了,对方又是翰林学士,我有什么资格去见。”
江为功虽也是工部很有前途的官,家里也殷实,但不过是京城内寻常的门户,毕竟配不起海擎方家那种簪缨世族,所以江为功很有自知之明。
他默默地在海擎住了一夜,本要悄然离开,无意中却听见客栈里有本地喝茶的人说起方家的亲事,一人道:“方家自是咱们本地的首富,又是东宫的亲戚,苏家却也是翰林院清贵学士,苏老先生又曾是天章阁大学士,啧啧,这门亲事倒是门当户对,就是有点儿远,要嫁到京城去。”
另一个说道:“到了京城岂不是更近水楼台了吗。毕竟跟东宫也更近了。”
江为功听着这些,很不是滋味,正要走开,却听另一个说道:“近来我隐隐听说,方家的姑娘好像不太满意这门亲事,闹了好几回,不知是不是真的?”
“怎么不真?”其中一个却是知情的,凑过去小声道:“寻死觅活的,还想偷偷逃走,幸而家里看的牢,这会儿还不知怎么样了呢。”
江为功不知真假,心却极不安,他终于鼓足勇气到方家门上,递了拜帖。
门房起初还笑脸相迎,入内通禀后又回来,就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竟连门也没让进一步。
江为功倒是猜到,多半是方家小爷回府后说过什么,因此里头一听说是他,就挡在了外头。
他一无所获,直到遇见了一位曾经跟他一起在翎海共事过的本地督造,才又打听到些真相。
江为功忧心忡忡的,对飞雪道:“那人因跟方家有些交情,所以才知道内情,说秀伊闹得厉害,还真的寻死过。”
飞雪吃了一惊:“到这种地步?”
本来她听江为功说方家已经给方秀伊订了亲后,也觉着这件事只怕没用了,可若是方秀伊真的不乐意,那自然是因为惦记着江为功。
江为功没有法子,眼巴巴地看着飞雪道:“我知道我不该胡作非为,癞……那什么想吃天鹅肉,但是一路回来,总是放不下,心里老是惦记着她,我也没想过就怎么样,横竖只要她好好的别处什么意外,我就放心了。本来想求小舒帮忙,毕竟小舒跟太子妃、呃不对,现在该叫安王妃了,本想小舒跟同王妃说说,帮着打听打听内情……可小舒才病好了,倒是不敢烦她了。”
飞雪这才明白:“原来你只是想知道方姑娘的近况?”
江为功低头:“她安好,我自然心满意足。”
飞雪道:“当初人家围着你打转,你却不理,现在又放不下了?”
江为功忙道:“那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啊。”
飞雪笑道:“江大哥,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也动了真心?要是方家没跟那什么苏家定亲,你是不是就要娶她了?”
江为功的脸又通红,终于无奈地说道:“我的确曾这么想过,就是已经迟了。”
飞雪略一忖度,道:“叫我说,现在让安王妃出面也不妥,之前因为太子的事情她已经很劳神了,这会儿怕是没心思管这些事。”
江为功失魂落魄:“是,是啊。”
飞雪笑道:“可是江大哥你好不容易开了口,哪里就能算了,虽然不用惊动她们,但有个人却很适合去做这件事。”
“是谁?”江为功忙问。
飞雪笑道:“当然是我们主子了。”
江为功大惊:“荣王殿下?这、这怎么能行?哪敢因为这种小事劳烦殿下。”
飞雪道:“怎么不行?这时侯正是我们主子出面的时候……海擎的人再怎么样,难道连我们主子的面子都不给?怕他们没有这个胆子。”
江为功面对飞雪的时候感情颇为复杂,起初他当然是对飞雪大有好感,也没有掩饰过这种好感,谁知道半路又冒出个方秀伊来。
“要是真的办成了,哥哥定备一份大礼给你。”江为功连忙起身作揖。
飞雪笑道:“我不把江大人当外人,就如同王妃跟你一样,你也不用见外。横竖这是你的心愿,又是好事,我自然要尽量帮你周全。”
江为功十分感动,才要握飞雪的手又停下来,只把两只胖手搓了搓:“好好!”
以前因为要跟姚升抢飞雪,所以见了她都要拉拉小手,现在既然心里有了方家小姑娘,就不便再做这些事了。
江为功跟飞雪说完此事,心中总算有底了,这才出了王府,仍旧骑马回工部去了。
当夜赵世禛回来,知道今日江为功来过,便问起来。
飞雪抽空就把江为功的来意告诉了赵世禛。
荣王听了扬眉道:“原来江胖子也喜欢上那小妮子?”
飞雪笑道:“原本是方姑娘先动的心,女追男,隔层纱。”
赵世禛啧了声:“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
飞雪试探问道:“主子,这件事主子能不能插手?”
赵世禛想了想,道:“你若不问,本王倒是可以不管,你既然替他问了,当然不能不理。”他说了这句,便转身进内去了。
当夜,因为阑珊已经好了,赵世禛不免又趁机死缠烂打的饱餐了一回,可又怕她体力不支,就没有过分折腾,自己给她清理妥当,便抱在怀中相伴而眠。
阑珊迷迷糊糊的想睡,又想起一件事,便问:“小叶先前跟你说什么了?”
赵世禛低笑道:“你又知道了?”
阑珊道:“白天江大哥来的时候,我只顾高兴去了,等他走了才想起来,他进门的时候似乎有些愁眉不展,后来小叶又去送了半天,我想多半是他们有事儿商议,刚才你又特意出去过一回……是不是就为了这件?”
赵世禛用力在她脸上亲了下,便把江为功跟方秀伊的事情告诉了。
阑珊本来有些困累欲睡,听了这件事便又有了精神:“江大哥终于开窍了?只可惜怎么方姑娘就许了人呢。”
赵世禛见她大为遗憾的,便笑道:“许了人又怎么样,不是一对儿的也依旧成不了姻缘。”
“什么意思?”
赵世禛不由自主说了这句,却怕阑珊多心,便忙道:“没什么,只是你知道的,镇抚司的消息自然最是灵通,江为功打听到的方秀伊寻死觅活的事情,倒不是胡说的,这小妮子虽然经常胡闹,可是这次似动了真格儿,前天有锦衣卫报,她已经绝食了四五天了,方家内宅乱套了,要还这么扛下去,方家要嫁出去的就是一具尸首了。”
阑珊大惊,睡意全无,忙起身,伏在他胸前问道:“这怎么办?”
赵世禛笑道:“你想不想成全江为功跟方秀伊?”
阑珊急切道:“当然想,有什么办法?”
因为方才的欢愉,她的脸上还有尚未退却的淡淡晕红,弱不胜衣,更有几分慵慵懒懒的动人风情。
赵世禛握着她的柔荑,轻轻亲了口,温声道:“我若办成了这件事,你……可怎么谢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