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杨时毅的原配夫人去世后, 杨首辅再未另娶。
而他夫人去世的时候, 独子杨盤才是总角年纪。
杨大人从来不苟言笑, 加上公务繁忙, 有时候数日不见人, 对于杨公子的关爱自然缺了很多。
且又有家中老夫人从小溺爱, 杨公子的性情未免给宠的有些骄横。
虽然杨时毅也曾管束过, 奈何杨公子似乎并没有学到杨时毅的才干能耐,虽然算是系出名门,如今却只在五城兵马司中的北城衙门担任主簿一职。
不过这也因为杨时毅并没有十分的偏私, 毕竟他身为当朝首辅,若是稍微用一点自己的权力,也能扶持杨公子青云直上, 至少官在五品之上也是寻常。
也因为得不到父亲的助力, 杨公子对于杨时毅并不是十分的亲近,父子之情颇为淡漠。
尤其在阑珊的身份暴露之后, 天下之人都在议论工部的女官, 有的当作笑谈, 有的觉着是传奇。杨公子自然也听了许多闲话。
对他来说, 父亲这般重用一个女人在工部,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不管不顾, 实在叫他情何以堪,久而久之,外头虽看着还好, 心却越发的变歪了。
其实以杨时毅的能耐, 儿子做了什么,他是知道的,只是开始的时候不过是吃酒赌博,流连风月,杨时毅也曾训斥过,杨盤当面认错,事后仍旧不改。
久而久之,杨时毅也不想再去管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杨大人觉着,杨盤该不会胡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杨时毅聪明一世,却不料竟在最亲近的人身上栽了跟头,他到底低估了杨盤学坏的速度。
五城兵马司负责京师内的治安,巡捕追缉盗贼,管理城中游民,以及街道沟渠,囚犯等等。
北镇抚司收到线报,说是杨首辅之子在兵马司内暗设公堂,滥用私行,那些给北城巡捕拿入牢房的犯人们,若是有钱的,便叫他们拿钱通融,用钱最多的,就算犯了大事也往往会给疏通的如无事发生,当场释放。至于那些没钱的,便给他们肆意拿来取乐,甚至行刑凌虐,纵然有给虐杀而死的,也只悄悄地一张草席卷着扔出乱坟岗而已。
这消息散播而出,朝野哗然,言官们的弹劾顿时如同乱舞的雪片子般从天而降。
近来太子殿下已经下令,让杨首辅大人暂停内阁的所有事务,先行回府等候消息。
小年这日,皇帝却派人前往杨府,召了杨时毅进宫朝见。
乾清宫中。
杨时毅跪地行礼,起身后皇帝命雨霁赐座。
皇帝细看杨大人,却见他的两鬓竟比先前略白了些许,这不过是短短的一个月不到而已。
只是精神却依旧如故,不悲不喜,正雅端庄。
皇帝看在眼里,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爱卿近来如何?”
杨时毅垂首道:“多谢陛下垂问,微臣尚好。”
皇帝笑了笑,道:“你先前肩负内阁,一年到头没有个休息的时候,如今突然间叫你在府内静养,怕是待不住吧?”
杨时毅道:“回皇上,先前是在其位,自然不得不谋其政,为君为国效力,不敢怠慢分毫。如今既然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微臣自然也是遵命领受,虽不能做事,却也同都是效力听命而已。”
皇帝笑道:“朕的杨爱卿嘛,就是‘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坐看天边云卷云舒’啊。”
杨时毅略略倾身:“微臣不敢。”
皇帝笑了声,才又缓缓敛了笑容,道:“令公子的事情,朕也知道了。”
杨时毅站起身来:“是臣管教不严,也是臣失察之罪。”
皇帝抬眸看着他,才又道:“叫你来不是要问你的罪,只是……咱们君臣也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话了。自打让太子监国,朕跟你碰面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皇帝说到这里就站了起来,迈步往内走去。杨时毅便跟在身后。
两人到了内殿,却见榻上有一盘没下完的残棋,皇帝走到旁边打量着,说道:“之前操心忙碌惯了,一时退下来,的确有些不习惯,所以爱卿此刻的心情朕也了解。”
他说着落座,又转头笑对杨时毅道:“爱卿也许久不曾跟朕对弈了,今日正是机会。”
杨时毅领旨上前,在对面落座。皇帝拿了白子,说道:“你是个最聪慧的人,又是一身才干,朕曾经称赞过计成春跟晏成书是国之双璧,但是在朕的心里,就算是他们两个加起来,也终究不如一个杨爱卿。”
杨时毅从没听过皇帝说这样的话,但是这会儿听着这些,反而让他的心逐渐绷紧。
“皇上这样称赞微臣,微臣却是愧不敢当。”他忙起身。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仍旧落座,才说道:“你担任内阁首辅,处处为朕分忧,你的功劳,朕最清楚,虽然有时候你做事太过精明讨人厌了些,朕也曾恼的想摘你的帽子,但真的要摘,朕还是舍不得的。毕竟没了你,只怕就没有第二个如此可心,如此能干的首辅了,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朕自己,都是不能的。”
杨时毅垂头不语。
皇帝落子之后,手在棋钵里搅了搅,棋子们发出哗啦声响。
“朕本来以为,如爱卿你这样的人,只怕再无什么弱点的。却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能的地方。”
杨时毅微微抬眸:“皇上……”他这样聪敏,自然知道皇帝指的是什么。
果然皇帝一笑,道:“你的弱点,当然就是你的儿子。其实也不算弱点,毕竟对于全天下的父母而言,最难以管教,最难以痛下决心跟最难掌控的,就是自己的子女了。在这一点上朕又要说,不止是你,就连朕又何尝不是呢?”
之前的赵元塰,然后的赵元吉,启帝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的笑也尽数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父亲般的无奈,他轻轻地叹息了声。
杨时毅这才有些动容,却仍是无法出声,只能默然地拈了一枚黑子。
皇帝叹息过后,便道:“任凭是再精明果决的人,有了子女,就有了牵绊,子女成器自然最好,子女若是不孝……就万事皆休,但如果不止是不孝,反而干出了让天下人为之瞠目结舌的大逆之事,却不仅是他们自己造孽了,更连累了他们的父母,乃至整个家族。”
赵元塰谋逆,赵元吉之前差点毁了边境数城,如今却是杨时毅的儿子……皇帝全都是有感而发。
杨时毅目光闪烁,手底落子,发出很轻微的“哒”的声响。
皇帝思忖了会儿,也落了一子,才说道:“说来,朕不由地又要多嘴了。”
杨时毅诧异:“皇上要说什么?”
皇帝道:“当初你原配去世,多少名门淑女争着要进杨府,你怎么一个都不要呢?更加把府内的侍妾都驱散了。倘若你肯纳妾或者续弦,这会儿杨府内就不止是杨盤一个了吧。”
杨时毅本正要落子,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手指微微地在颤抖。
皇帝淡淡地瞥了一眼他拈着黑子的修长手指,却仍是不露痕迹地继续说道:“当然,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而且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一则是你洁身自好,二则你又满心扑在内阁跟朝廷大事上,鞠躬尽瘁的,又哪里在意那些内宅之事呢?这也算是为了整个国家而舍弃了你杨家,也是你身为首辅的操守跟大义。”
皇帝满口的夸奖,杨时毅的嘴角却微微地不为人知地抽搐了几下,然后他强令自己定神,把黑子放落。
“这一步棋好,正是你杨大人的稳健风格,”皇帝打量了会儿,笑道:“你可知,每次跟你下棋,朕都要倾尽全力,只不知道杨爱卿你到底用了几分力呢?”
杨时毅道:“臣自然也是倾尽全力的。”
皇帝笑道:“别哄朕,若是只跟你下了两三回的人,朕只怕还信这话,如今十几年了,朕还不至于蠢笨到不自知的地步。”
杨时毅道:“皇上这么说,让臣无地自容了。”
皇帝说话中,目光打量着棋盘,手指间的白子将落未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你别催朕,让朕好好想想,”皇帝笑看杨时毅一眼,道:“这次朕一定要赢你。”
杨时毅一笑,但却充满敷衍之意,那清明的眼底并无丝毫笑意。
皇帝端详了半天,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那枚白子放下,才微微地吁了口气:“天底下能让朕这么操心费神的人,也只有杨爱卿你了。”
杨时毅微笑低头道:“皇上这样说,倒是让臣不知所措。”
皇帝看着他波澜不惊的样子,眼中透出些许笑意:“不是怪你,都说是棋逢对手,若是这满世上都找不到一个对手,想来也是很无趣的事情,朕能得杨爱卿这样的对手,这是夸你。”
“臣又愧不敢当了。”杨时毅说了这句,才起手也落了一子。
皇帝望着他落下的那黑子,看看盘上的棋路,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只仔细打量应再继续走哪一步。
趁着这会儿,杨时毅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又缓缓垂眸。
皇帝盯着棋盘,瞅了半晌,仍是想不到该如何落子,他不由笑道:“爱卿今日的棋风比往日的要犀利很多。”
杨时毅道:“请皇上恕罪,皇上夸了微臣几句,微臣就有些忘情了,只想陪皇上痛下一局,就忘了分寸。”
“什么分寸,”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只管用你的本色,这样……朕就算输也输的安心,输的明白。”
杨时毅眉峰一动,并没有说话。
皇帝拧眉又盯了半晌,才吭吭哧哧地下了一子,才落下就后悔了,本能地要去取,又反应过来,便叹了声:“你这是虚晃一招,朕竟又中招了。”
杨时毅笑了声,道:“区区障眼法而已,只能瞒得一时。”
皇帝笑笑,道:“许久不跟你对弈,应对上竟越发生疏了。嗯……还记得朕第一次跟你对弈是什么时候吗?”
杨时毅的脸上本有三分笑意,听了这句,才要回答,脸上的笑意不知为何先荡然无存。
然后他说道:“臣一时有些记不清了。”
皇帝道:“原来你也有记不清的事情,朕却记得很清楚呢。”他眉头深锁盯着棋盘,“朕记得那是你还没入阁之前,只是区区的工部郎中,那会儿,你是才从南边办了差回来吧?”
杨时毅垂着眼皮:“是。”
皇帝道:“朕当然是忘不了的,你那一趟的差事办的很好,不仅顺利完成了工部在黔地的差事,而且谈笑之间就将黔南的地方之争消弭于无形。”
杨时毅听皇帝慢慢道来,他自然也是不会忘记这些事的。
因为就在那次凯旋归来之后,杨时毅才从工部郎中升了工部侍郎,然后便一路青云直上,如有神助般进内阁,升尚书,封大学士,最后……是内阁次辅,乃至当朝首辅。
皇帝说到这里,终于找到了一个空隙把白子填落,然后他暂时松了口气似的,又轻描淡写地笑道:“啊对了,也正是在那次,容妃进了宫。”
杨时毅正拿了一枚黑子端详棋盘,猛地听见这句,手微微一抖,那黑子不知为何竟变得极为滑溜,不由自主地从他的指间坠滑下去!“哒”地一声落在了棋盘上。
杨时毅僵在原地。
皇帝双眸微睁,看看杨时毅又看看棋盘,笑道:“哈哈,天助朕也,爱卿你也有失手的时候吗?”
原来那枚滑落的黑子非但无用,反而把杨时毅自己的棋路给堵死了。
杨时毅定睛看了眼,笑道:“这些日子鲜少握笔,手都有些僵麻不惯用了,一时滑了棋子,请皇上恕罪。”
皇帝道:“朕怎会怪你。”他眉眼带笑地放落棋子,“这样的手滑你只管多来几次无妨。”
杨时毅摇头道:“臣要认输了。”
皇帝道:“等等,这明明还有机会,你这样认输,朕赢的无趣。”
杨时毅道:“皇上这是在为难微臣。”
皇帝道:“对别人来说大概算是为难,可对爱卿而言,总该有法子起死回生的对么?”
两个人目光相对,杨时毅终于道:“既然皇上这样说,那微臣就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杨时毅思谋之时,皇帝望着他的脸,目光却看向殿外的方向。
当初杨时毅外派,正赶上黔南地方土司之争。杨时毅虽是文官,却足智多谋,经过他的斡旋调停,以朝廷兵力将众土司分崩瓦解,不仅制止了大规模的战争,而且削弱了地方土司的势力,无可否认这件事情杨时毅做的非常的高明而出色,当时皇帝听见捷报,高兴的简直想把杨时毅直接提为工部尚书……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坚定了皇帝要重用杨时毅的决心。
从那之后,皇帝也的确没有再见过如杨时毅般的官员了。
直到有了阑珊的湄山之行。
而在杨时毅那件事情后,地方土司归顺朝廷,为表忠心,纷纷献人献宝作为进贡之物。
容妃,却是其中一位土司之女,因为姿色出众,便给那土司送往京城进献给皇帝。
当时陪着容妃回京的,正是杨时毅。
皇帝向来清明的眼神有些飘忽:“朕还记得,就是在朕跟爱卿对弈的时候,看到了容妃。那是她第一次进宫,不知为何跑到了殿门口,还跟雨霁的人吵了起来……”
皇帝说到这里竟笑了:“那时候朕觉着她有趣极了,从没见过那样大胆的女子,从见她的第一眼开始,仿佛后宫所有人都没了光彩。”
杨时毅低着头看着棋盘,尽量不去听皇帝的话,但是却又偏偏无法忽略。
他不知道皇帝此刻说这些话,是单纯地在回忆过去,还是……另有所指。
而在棋盘上,因为方才那一时大意,他已经走到绝路了,但是还不到认输的时候。
所以他只能竭力定神,找到可以起死回生的机会。
皇帝说了这几句,才又垂眸看向杨时毅,笑道:“你还记得吗?”
杨时毅道:“臣差不多都忘了。”
皇帝叹道:“可惜,朕却忘不了,那时候她跟小太监们吵的面红耳赤,当看见朕的时候,才忽然笑了,还向着朕摆手……”
杨时毅垂着眼皮看棋盘。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皇帝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垂落,正盯着他。
此刻皇帝的目光变得有些冷冽森寒,甚至有点令人不寒而栗。
但杨时毅却仿佛一无所知,只捏着手中的黑子,缓缓地在边角落下一子。
那细微的“哒”的声响,把皇帝的神智唤了回来。
他低下头看过去,望着那颗在边角的黑子,起先是诧异,然后是意外,最后皇帝通观全局,便笑了起来:“难为你,你居然敢在这里挂角,金角银边草肚皮,果然……到底不愧是杨爱卿啊。就凭着这一招,就高了朕太多。”
皇帝笑着道:“朕输了!”
说着,启帝已经抬手把棋盘上的棋子一拂,又叫雨霁送茶来。
杨时毅很诧异,突然这样干净利落地认输,这很不像是皇帝的作风。
“皇上……”
皇帝道:“尝尝这白茶,用梨汁熬的,是不是苦中带甜?”
白茶清香扑鼻,杨时毅谢恩轻轻地啜了口:“的确甚好。”
皇帝道:“南海上的事情你得到消息了么?”
杨时毅道:“之前听说……姚升跟江为功的船凭空消失,其他的正在搜寻。”
虽然那些兵船们不敢回岸,但是海上却也不乏其他眼线,早把消息秘密呈报京内了,杨时毅虽在府内,却也依旧耳聪目明。
皇帝问道:“你觉着这意味着什么?是吉是凶?”
杨时毅不语。
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杨时毅道:“臣觉着……该相信他们。”
“哦?”
杨时毅道:“姚升,江为功,另外还有……太子妃。应该相信这三个人的能力,至少,微臣是这么想的。”
皇帝露出笑容:“朕不想盲目乐观,才问你的意思,有你这句话心里安稳了许多。只是太子那边儿倒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朕想,若不是他还是太子,京城里有甩不开的种种,只怕立刻就要启程出京了。”
杨时毅道:“太子殿下不过是关心情切,臣觉着,理智上来说,他应该也是很相信太子妃的。”
皇帝道:“你倒是懂他。”说这句,又道:“杨盤的事情,是北镇抚司查出来的,你不怪太子吗?”
“皇上说这话,让微臣无地自容,微臣是内阁首辅,犬子犯法,微臣也自有罪,只能向皇上请罪而已,又怎能迁怒于秉公执法之人。”
皇帝点头:“到底是你深明大义。”
此刻雨霁进来,笑微微道:“皇上,皇孙醒了,吵嚷着要找您呢,要不要带过来?”
皇帝的顿时笑容满面:“快带他来。”
不多时,雨霁陪着赵承胤进了内殿,那小家伙最近正是喜欢走路的时候,居然不肯叫人抱,也不肯让人扶着,只管自己磕磕绊绊地往前飞跑。
倒是皇帝忍不住起身,俯身迎了过去,道:“慢点慢点儿!小心别摔了!”
话音未落,那孩子就一个跟头扑在地上,把雨霁跟皇帝都吓了个半死,双双上前去扶。
把小家伙扶起来,见他嘴上一点血渍,竟是把嘴唇磕破了。
皇帝焦心不已,雨霁更是忙道:“快传太医!”
但是赵承胤竟没有哭,见大人紧张的这样,他反而一脸镇定的,伸手握住了皇帝的手:“皇爷爷,端儿没事的。”跟他一起往内走来。
皇帝见他如此,心都软化了,又是怜惜他受了伤,又是觉着这孩子如此坚强镇定,实在是惹人疼爱。
杨时毅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中无声一叹。
赵承胤抬头看着杨时毅,却也目光闪闪奶声奶气地叫道:“杨大人!”
杨时毅忙行礼:“小殿下。”
皇帝看着这一大一小的对话,颇觉有趣,竟把赵承胤抱了起来,笑对杨时毅道:“爱卿觉着皇孙如何?”
杨时毅看着那孩子熟悉的凤眼,俊美的脸孔中却透着些许坚毅,道:“小殿下自然是玉雪可爱,只是唇上的伤……”
皇帝才忙问:“承胤可疼吗?”
赵承胤摇头:“皇爷爷不要担心,不疼的。”
小孩儿的唇何等娇嫩,不仅磕破流了血,而且伤口还肿了起来,皇帝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苦笑道:“怎么会不疼呢?”
赵承胤认真道:“父亲说,男子汉不怕疼。这点小伤不算什么。”
明明是个小家伙,说话还奶声奶气的,偏偏又是一本正经的神情。
皇帝眉开眼笑,忍不住竟在承胤的小脸上亲了两口,赞说道:“有志气,真是皇爷爷的好孙儿!”
杨时毅也道:“皇孙年纪虽小,志向非凡,怪不得皇上这般喜欢。”
皇帝笑道:“是啊,承胤生得比太子当初还要讨人喜欢。有了这孩子,朕心里就足了。”
此刻太医赶到,皇帝便叫雨霁先带了承胤坐了,让太医给他细看,毕竟也怕伤了牙齿之类。
承胤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太医跪着道:“殿下,微臣给您看看伤口,兴许会有点疼,要忍着些。”
待到动手的时候,承胤却一脸淡定,竟是丝毫也没有叫痛之意。
皇帝看着这一幕,自然更是老怀欣慰。
他含笑往旁边走开了两步,忽地对杨时毅说道:“朕听说,杨盤有个外室,已经有了身孕。”
杨时毅微怔。
杨时毅道:“这样的话,以后爱卿也不愁无后了。”
杨时毅忽地明白了皇帝指的是什么,脸色微白。
皇帝又看着他道:“刘禹锡有一首诗,咏的是刘备。爱卿可知道是哪一首?”
杨时毅伺候皇帝多年,怎会不通他的心意?
当即微微闭上双眼,念道:“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到底是爱卿你,跟朕向来心有灵犀,”皇帝仰头一笑,跟着念道:“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朕说的是这两句,前一句是说爱卿你,后一句,那就各自体会吧!”
这首诗是咏的刘备,皇帝此刻跟杨时毅的话,精髓就在这两句,“得相能开国”,明着是刘禹锡咱们诸葛亮身为蜀国丞相,有能开国的本领,实则是赞杨时毅的。
至于“生儿不象贤”一句,自然指的是刘备的儿子刘禅,虽然有诸葛亮这样的能臣辅佐,依旧没什么才干,是个无能之辈。
而这一句暗指的是谁,第一自然是杨时毅的儿子杨盤,可另一方面,兴许也有皇帝自己的心酸,比如赵元塰。
杨时毅从乾清宫退出来的时候,脸色依旧是惨白的。
皇帝的意思,他很知道了。
之所以特意提起杨盤的外室有了身孕,当然是指的不会让杨家绝后的意思。
而皇帝只所以有这个意思,那就是……要杀了杨盤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管再怎么痛恨,也到不了让他死的地步,而且杨盤之所以如此,也跟杨时毅的放任脱不了干系。
杨时毅走了几步,眼前隐隐地竟觉着景色模糊,脚步也有些踉跄,他不得不靠在栏杆边上停了下来。
直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杨大人,你怎么了?”
杨时毅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动。
双手摁着冰冷的白玉栏杆,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重又站的端直。
垂了眼皮,杨时毅回身,先后退了一步,才拱手行礼:“参见贵妃。”
容妃身上穿着如意云纹缂丝对襟夹衣,古香缎的斗篷,乌黑的发髻上仍只簪着两枚镶珍珠的银簪,作为如今后宫当之无愧的第一人,简直低调素净的过分。
容妃走前两步,微笑道:“先前本是要去乾清宫的,听说杨大人在面圣,这会儿已经完了?”
“是,”杨时毅并未看她,只淡淡地回答了声:“先前小殿下去了乾清宫,娘娘也请去吧。”
杨时毅说着便又后退半步,意思自然是要让容妃先过。
容妃又是一笑:“原来承胤在,倒也不急。对了……我听说杨大人你儿子出了事儿,不知道情形怎么样?”
杨时毅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多谢娘娘下问,犬子不成器,知法犯法,此事自有镇抚司跟大理寺等三司衙门定罪,微臣避嫌之中,不便过问这些,只等发落就是了。”
容妃挑了挑眉,缓声道:“杨大人,我是好意,你也很不必这样见外,要知道,若是真的定了罪,便不仅仅是令公子一个人的事儿了,你总该清楚,你身为他的父亲,又是本朝首辅大人,言官们的唾沫都会把你淹了,这个首辅你还能当下去吗?”
她的声音听着温和,态度也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意,反而透着一股关切。
杨时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道:“微臣自然清楚,所以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
“什么打算?”容妃好奇地问。
杨时毅淡然道:“不必等人指着脊梁骨骂我,微臣自己也会辞官。”
容妃眉头微皱:“你……你说辞官?我没听错吧?”
杨时毅道:“娘娘自然没有听错。”
容妃盯着他看了片刻,仰头笑了笑,道:“杨大人,你生平最看重的不就是这个官职嘛,不顾一切的也要往上爬,这会儿轻易的就说要辞官?你是怕了言官跟朝臣们的指指点点,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杨时毅道:“当进则进,当退只能退,律法当前不徇私情。从始至终,微臣都只是如此。”
容妃脸上的笑影一点点消失,就像是给风掠走了似的:“当进则进,当退则退?不徇私情?”她喃喃念了这几句,终于说道:“这么说,这会儿杨大人你就是不管你儿子的死活,选择当退则退了?”
杨时毅道:“微臣没得选。”
容妃道:“你没得选?”她冷笑起来,“你是内阁首辅,是这京城里一手遮天的人,这会儿不是你当工部郎中无能为力的时候了,你若是真心要保你儿子,难道会做不到?”
杨时毅道:“娘娘……是太高看微臣了。”
容妃嘴角微动,她竟又上前一步。
杨时毅想退后,却又生生停住,他的目光垂地,却也看见了容妃银灰色的褶裙裙角,锋利的褶子泛着冬日的寒意,微微摇动,像是若干的刀锋林立。
容妃盯着杨时毅道:“我怎么高看你了?”
杨时毅听出她的声音底下压着的一点类似尖锐的东西,便道:“娘娘若无别的事情,微臣要告退了。”
“当然有别的事情,不是正在说吗,”容妃淡淡地说道:“你怕什么?你儿子都要死了,你也保不住,还怕什么,怕你的命也保不住吗?”
杨时毅浓眉皱起。
直到这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来:“娘娘,请慎言。”
容妃一笑转头,却是笑的满不在乎。
她身后有若干的宫女太监,却都隔着十数步远等候着。
北风从她身后吹来,只要不是高声,却不至于给人听见。
容妃仿佛镇定下来,又微笑看着他柔声道:“杨大人,我真的是好意,只要你愿意,你说一声儿,我会向皇上求情,也会在太子面前替你儿子说情的,想必他们不至于不卖我这个面子吧?”
杨时毅惊心动魄。
他心底所浮起的,却是刚才跟皇帝对弈的时候,皇帝的那一番话。
“娘娘,很不必如此。也请您不要轻举妄动,”杨时毅感觉如饮了一杯冰水,面上却还是镇静的,“这样对娘娘,对我,乃至对于太子都好。”
容妃眉峰微蹙:“你说什么?”
杨时毅本不想说的,只是大概……他毕竟不是那种当真冷心冷面冷血的人。
终于抬眸,对上容妃清亮的双眼。杨时毅道:“杨盤罪有应得,我不敢说别的。可北镇抚司为何会查起他,娘娘难道不知原因吗?”
容妃道:“原因?”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时毅的眼睛,却仍看不出他的脸上有什么别的情绪。
杨时毅的声音又冷又淡:“从安王殿下身亡之后,太子殿下就命人查我的过往履历,尤其是当初在黔南的那一段,极为详细。”
容妃的眉心锁紧了些,却也并不觉着十分惊讶:“是吗?这又有什么?”
“的确没有什么,”杨时毅忽地一笑:“但是经不住有人想节外生枝。”
容妃道:“什么人,为何要节外生枝?”
杨时毅看着她略带三分笑意的眼睛,心凉彻骨,他不想再说下去:“臣告退。”
容妃见他说走就走,竟要转身,便微微高声道:“杨大人你不是个清者自清的人吗,又怕什么?”
杨时毅脚步一停。
终于他说道:“娘娘,请不要逼我。”
“我逼你了吗?”容妃满脸不可思议,盯着他道:“我怎么逼你了?”
杨时毅回身,轻轻道:“安王殿下身亡,是谁做的。娘娘心里可清楚。”
容妃不以为然般:“是吗?”
杨时毅道:“因为安王的死,太子殿下才起了疑心,才开始调查我的过去。我当然是清者自清,可如果有人刻意设计,我自然就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容妃又笑了:“你说的话真有趣,又很会说话,杨大人,我……很喜欢听你说话的,你知道吗?”
杨时毅变了脸色。
容妃歪头看他,眼神却有些朦胧,道:“当初我父亲为了讨好皇帝,把我进献给皇帝,我本来不想来的,是你劝我,你说中原比黔南有趣多了,有趣的东西,有趣的人,应有尽有……你说我该看到更好的,我该走的更远,因为你说的这些话,我才没有去寻死,也没有逃跑,我乖乖地来了。”
杨时毅的头突突的开始跳。
容妃看着眼前之人,有些困惑似的道:“我想看看你所说的有趣的人,有趣的东西,可是找来找去,终究比不上最初看见的那个。”
“娘娘。”杨时毅闭上双眼,很轻的叹息从唇边逸出,又随风而去。
就在杨时毅跟容妃说话的时候,在白玉栏杆之外,底下的墙根处,有道轩昂挺拔的影子立在那里。
冷峭的薄唇,微挑的眼梢,赫然正是赵世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