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冷冷淡淡的, 隐约透着些清清的雪色。
他觉着胸中有什么在涌动, 有好几次几乎按捺不住想要闪身走出去, 最终却都忍下了。
只听容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道:“你既然是清者自清的, 那就没什么可惧怕的。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种事情也给牵连的丢官罢职而已, 所以才多说了这些话,毕竟对于皇上来说,你可是无可替代的能臣, 是吧杨大人。”
迎着她的目光,杨时毅不禁笑了笑:“没有谁是无可替代的,尤其是对皇上而言, 微臣可以给取代, 娘娘也可以,甚至……太子殿下也可以。”
容妃道:“你这是在提醒我吗?是担心皇上知道了什么, 迁怒我甚至太子吗?”
杨时毅的目光从栏杆之下缓缓上移, 他看着天边的白云, 若不是紫禁城中的风冰寒彻骨, 只看着碧空如洗的天色跟那如雪的云朵, 竟像是烂漫晴好的夏日。
杨时毅并没有直接回答容妃, 只是说道:“娘娘毕竟是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人,太子殿下走到如今这一步也殊为不易,当然, 皇上绝非那种私心狭隘之人, 皇上毕竟是皇上,他自然放眼于天下。但是有些事情,总要适可而止,不要触及了不可触的,免得后悔晚矣。”
“哈,”容妃竟笑了起来:“你说了这么一长段话,无非就是在提醒我,让我好自为之是不是?”
杨时毅垂眸。
容妃道:“杨大人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难为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居然还肯为了我和太子着想。”她说到这里便笑了声:“你要是不这么周到,这么惯于替人着想的体贴,也不至于叫人为了你错会了意、错用了心啊。”
杨时毅转头看向别处。
容妃道:“最后一件事,我问过就罢了。”
杨时毅眉睫微动,却也没有问。
容妃道:“你对于计姗,是怎么个意思?”
杨时毅微震,蓦地抬眸看向容妃。
他想说话,却又没有。
容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原配的妻子死了,多少人争着进你杨府,你也没动心续弦,也没见你亲近过什么女人,怎么你对她那么不同呢?处心积虑的为她着想,总不会只是因为,她是你的师妹吧。”
杨时毅才沉沉道:“为什么不能呢。”
容妃笑道:“我不信。”
杨时毅道:“那微臣就没有办法了。娘娘若是问完了,微臣告退。”
杨时毅说着后退两步,向着容妃作揖躬身。
容妃安静地凝视着他,眼神闪烁。
她其实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却知道不该在此刻问。
于是眼睁睁地看着杨时毅转身,大袖飘摇地往台阶下走去。
容妃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眼前,眼角却无端地红了。
正在此刻,身后却有乾清宫的小太监跑了来,笑道:“给娘娘请安,雨霁公公知道娘娘到了,特派奴婢来请娘娘。”
且说杨时毅下了台阶,往前才走了数步,迎面就见赵世禛站在墙根处。
杨时毅看见他,却也毫无错愕之色,只是缓步上前:“太子殿下。”
赵世禛本来垂着眼皮儿,此刻便缓缓抬眸,一对凤眸直直地看向杨时毅面上:“杨大人。”
杨时毅道:“殿下想是要面圣么?”
赵世禛道:“是啊,听说父皇召见了杨大人,不知同你说了些什么?”
杨时毅道:“殿下睿智,自然猜得到。无非是为了犬子之事,皇上询问情形。”
赵世禛嘴角一挑,眼中却毫无笑意:“杨大人怎么说的?”
杨时毅道:“此事既然是北镇抚司审理,微臣自然不便插手。”
赵世禛嗤地一笑:“怎么,杨大人真的想甩手不管,大义灭亲吗?杨盤可是杨大人的独子啊,他若死了,杨家岂不是要绝后么?”
杨时毅缄默。
赵世禛走前两步,近距离盯着杨时毅的脸:“杨大人,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最会说话的么?”
“微臣无话可说,”跟赵世禛目光相对,杨时毅淡声道:“法不容情,微臣身为首辅,更知道法不可欺的道理,当然更要以身作则。”
赵世禛仰头笑了:“真是道貌岸然,冠冕堂皇啊。不愧是杨大人。”
杨时毅垂头道:“微臣告退了。”
才迈出一步,就给赵世禛抬手臂挡住:“杨大人,我还没说完了。”
杨时毅道:“殿下还有训示?”
自始至终,杨时毅一点儿惊慌或者心虚之色都没有,直到现在跟他这么近的面面相觑,他的眼神依旧很坦然沉静。
可杨时毅越是如此,赵世禛心中就越发的怒不可遏。
杨时毅跟容妃之间,对赵世禛而言事先已经知晓了六七分,所以并不觉着天塌下来。
只是亲耳听见容妃跟他的对话,仍旧觉着情何以堪罢了。
直到最后,容妃竟提起了阑珊。
若说赵世禛原先心里还只是一股温温的小火苗,这会儿便浇了一桶油上来。
熊熊燃烧,无法遏制。
“训示不敢当,”赵世禛觉着自己正在给这团火焰吞噬,“就是觉着杨大人你……太碍眼了。”
杨时毅听了这话,反而微微笑了。
赵世禛盯着他:“杨大人笑什么?”
杨时毅道:“没什么,殿下也算是坦诚了。”
“坦诚?”赵世禛觉着这个词有趣,他有些讥讽地说道:“杨大人也知道什么叫坦诚?”
杨时毅道:“当然,难道殿下不知道吗”
强烈的煞气充溢,让赵世禛的眼角都忍不住地微微抽动。
他有一种久违的冲动,想要不管不顾的用自己的手,将面前这个人毁了。
就在这时候,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远远地,有个声音散散淡淡地说道:“参见太子殿下。”
赵世禛眉睫一动。
杨时毅却仍是淡淡然地看了赵世禛一眼,等赵世禛缓缓放手,才向着来人行礼道:“参见王妃。”
来的人赫然正是安王妃郑适汝,她的手中牵着小郡主宝言。
宝言见了赵世禛,便仰头含糊不清地叫道:“六叔叔。”
赵世禛好不容易垂落的手才背到了腰后,向着地上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儿勉强一笑。
郑适汝像是对杨时毅点头道:“杨大人不必多礼,你是要出宫么?先请吧。”
杨时毅点点头,迈步往外去了,仍是不疾不徐,仪态端方。
赵世禛盯着那背影,眼中更像是要冒出烈火之光。
郑适汝象征性地向着赵世禛屈了屈膝:“殿下。”
赵世禛好不容易收回目光:“嫂子怎么进宫了。”
郑适汝道:“皇上派人去传,说是很久没见宝言了,叫送进宫来住两天。”
赵世禛“哦”了声,定了定神,转身陪着郑适汝往内而行。
郑适汝其实早看出他跟杨时毅之间的情形不对,所以方才人没到跟前儿先扬了声,此时又见赵世禛脸色泛白,便道:“殿下刚刚跟杨大人怎么了?为什么事儿争执么?”
赵世禛的唇微动:“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因为杨盤罢了。”
郑适汝一笑:“可惜啊。”
“可惜什么?”
“杨大人这么风华绝代的人物,生的儿子怎么那么不肖呢。”
赵世禛不屑一顾地冷笑了声:“杨时毅有多风华绝代?照我看,倒像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郑适汝是再聪明不过的人,听了这话便问:“这从何说起?太子殿下对于首辅大人的人品存疑?”
赵世禛知道她机敏,若是在别的上头自然就说了,可是这件事情涉及了容妃,又跟赵元吉的死脱不了干系,他便淡淡一笑道:“我对杨大人向来是有些偏见的。”
“为什么?”
赵世禛索性不语。
此刻正上台阶,宝言毕竟年纪小,走的很慢,郑适汝也不抱她,任凭她跌跌撞撞的,赵世禛看不过眼,便俯身把宝言抱了起来。
郑适汝瞥他一眼,终于说道:“总不会是因为姗儿吧。”
赵世禛微震。
郑适汝这句倒也有些歪打正着的意思。
赵世禛抱着宝言拾级而上,郑适汝在后问道:“说起来,可有姗儿的消息了?”
赵世禛才说道:“对了,我进宫正也是为了这件事,才得到的最新消息,他们正在返航之中了,那宝船也失而复得,已经继续下南洋去了。”
说到这里,想到阑珊总算是报了平安信,回京相会也是指日可待了,脸上才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郑适汝看着他逐渐灿烂的笑,却翻了个白眼,冷哼道:“既然这么担心,难为你当初怎么狠心放了她去了。”
赵世禛望着前头的乾清宫,道:“你又不知道她的脾气,我倒是想不放,只怕强留着她在京内反而更伤了她而已。”
郑适汝当然知道这个,只是故意揶揄他罢了,这会儿便笑道:“是啊。不过倒也要恭喜太子殿下。”
“恭喜什么?”赵世禛问。
郑适汝道:“恭喜殿下,既得了个可心的夫人,又有个能干的臣子,世上哪里再找第二个去。”
赵世禛听她夸赞阑珊,心里的甜意却更漾了出来,竟把先前对于杨时毅的愤怒全部冲散不见了,他竟情不自禁笑了两声,才说道:“她当然是很难得的,不过等她回来,下次却绝不会再让她出去了。”
郑适汝看着他笃定决然的样子,却慢条斯理道:“不是有那句话嘛,有一就有二三。”
赵世禛皱眉瞪了她一眼:“不信你等着看。”
郑适汝莞尔:“好啊,我便等着看,若真的有二三呢?”
“若没有呢?”赵世禛很是嘴硬,似乎还想为自己的尊严挣扎一把。
郑适汝看着他认真的眼神,笑道:“好吧,来日方长,等着看就是了。”
赵世禛哼地笑道:“也不怕你看。”
眼见将到乾清宫门口了,郑适汝又想起一件事来:“说起来,那个雪越公主是怎么回事?”
赵世禛道:“你指的是什么?”
郑适汝道:“她往工部去的次数也太多了吧,听说还总跟温益卿亲近似的。”
提到这个,赵世禛又笑了:“这个跟我无关,我也管不着。”
郑适汝瞥着他:“那好吧,就说个你能管得着的,你那位侧妃,也是时候该进门了吧。”
提到这个,赵世禛便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本来孟吉是在小年前就该进东宫的,可是赵世禛借口赵元吉的死,主动请求皇帝推迟了婚期。
这毕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手足情谊,皇帝也无可推脱,于是这件事情就耽搁了下来。
郑适汝见赵世禛不语,便道:“怎么了?就这么不想让孟姑娘进门?”
她也不是外人,加上旁边无人,赵世禛才拧眉道:“除了姗儿是个例外,其他的女人我见了就烦。”
郑适汝嗤地笑问:“是因为姗儿例外呢,还是因为有了她,就更加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赵世禛认真思忖了会儿:“兴许两样都有。”
郑适汝道:“那么幸而你得了姗儿,倘若你这辈子没遇到她,又该怎么样呢?”
赵世禛才一动念就打了个寒颤,竟是连想想都觉着不可以,当下肃然道:“别胡说。”
正在这会儿,殿内传来了端儿兴奋的叫声:“姨姨!宝言妹妹!”
原来小太监入内禀告,端儿听见说宝言跟郑适汝来了,便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
其实端儿该称呼郑适汝“伯母”的,但是从他幼年的时候跟着阑珊,便指着郑适汝叫“姨”,这会子高兴,更加忘情了。
直到奔出来看见了赵世禛,端儿才又忙站住脚,规规矩矩地唤道:“爹爹。”
赵世禛把怀中的宝言放在地上,宝言乖巧地说道:“谢谢六叔叔抱我。”
“这孩子真乖,”赵世禛看着宝言,忍不住赞叹,“不像是我们这个,一旦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就反了天了。”
端儿人虽小,却竟听懂了赵世禛在抱怨自己,他半低着头,两只眼睛却往上瞧,偷偷地打量父亲的神色。
郑适汝笑道:“女孩儿自然是乖觉的,我倒是很喜欢端儿。”说着俯身抱了端儿一把,端儿趁机搂着她的脖子叫道:“姨姨,端儿好想你呀。”
赵世禛听了这句,嘴一撇。
端儿似乎很讨女人喜欢,虽然年纪不大,嘴却甜的很,把长辈们一个个哄的晕头转向,疼他入骨,赵世禛真怕这些人把这孩子惯坏了。
郑适汝却看见端儿嘴唇上的那点伤:“这是怎么了?”
端儿懂事地说道:“是磕破了的,已经不疼了。”
此刻雨霁赶了出来,躬身笑道:“太子殿下,安王妃,小郡主都来了,快请里头说话,容贵妃娘娘先前也到了,正好热闹。”
且说杨时毅出宫之后,乘轿子往回而行。
他是给明令休衙在家的人,这还是他自打从政入工部直到现在的近三十年来,最为闲散的一段日子。
轿子微微摇晃,杨时毅的心思也随着晃晃悠悠,年轻时候的种种场景,那些本以为遗忘了的也都随之浮现而出。
之前皇帝在下棋的时候说起他第一次去黔南,他就已经嗅到异样,何况皇帝又特意说了初见容妃的情形。
杨时毅从来没有低估过皇帝,正如启帝说跟他是“棋逢对手”一样,对杨时毅而言又何尝不是同样。
皇帝是个城府极其深沉的人,猜疑心重,好大喜功,甚至反复无常,但皇帝有个最大的优点。
那就是不管如何,皇帝都会以国事为先。
在皇帝提起黔南之事的时候,杨时毅就知道,皇帝对他跟容妃之间的那点子过往,心如明镜。
但是皇帝并没有说破,反而点到为止的,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他。
为什么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呢?
也许是因为杨盤吧。
因为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让杨盤死,因为只有杨盤死了,才会安定人心,让天下人知道,国法并无偏私,就算是首辅之子犯事,也一样罪无可赦。
皇帝是为了国体,所以在这时候敲打杨时毅,就是让杨时毅明白——皇帝虽然知道容妃跟他之间的那点不清不楚,却仍是视若无睹,因为他杨时毅是当之无愧的首辅大人,是计成春加上晏成书一起,都比不过的国之重器。
所以就算是自己最心爱的容妃,皇帝也并不介意。
这手段,让杨时毅想起了春秋时候的楚庄王绝缨的故事。
楚庄王是春秋五霸之一,有一次宴请群臣,让自己的姬妾前去给大臣们奉酒,有一位臣子借着蜡烛熄灭的时候调戏美人,那美人就将大臣的帽缨拽下告诉了楚庄王这件事,没想到楚庄王闻言,就命大臣们把帽缨都摘去,这才重新点灯。此后晋国跟楚国大战,有一名臣子身先士卒大败晋军,楚庄王问他为何如此奋勇,臣子便说起庄王绝缨的事情,誓当以死报效楚庄王。
到底不愧是皇帝。
杨时毅原本坐的端直,此刻便将身子往后倾了倾,靠在轿子上,微微地仰头闭上了双眼。
赵世禛听见了那番话,对杨时毅而言不足为奇,当时他也看出赵世禛已经是怒不可遏,甚至杨时毅觉着,假如不是安王妃及时赶到,赵世禛会真的忍不住动手。
虽然已经是几个皇子之中最出类拔萃的,可是太子殿下的心术跟城府显然还不及皇帝,甚至……大概一半儿都不到吧。
毕竟皇帝似没有弱点,而太子,是有的。
可是杨时毅那会儿一点儿的惊悸都没有,甚至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也许死在赵世禛的手下会比较好,也许这样的话,皇帝会因为他的死而赦免了杨盤。
想到自己那个误入歧途的儿子,想到他对杨盤往日的疏忽,杨时毅的眼睛也微微湿润了。
轿子还未到杨府门口,隔着轿帘就听到外头有人道:“温侍郎,你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
是女子的声音,有些许耳熟。
杨时毅听出这正是北狄雪越公主,又听温益卿也在,这才敛了心神。
果然不多会儿,外头侍从道:“大人,温侍郎来见。”
话音刚落,是温益卿道:“尚书大人。”
轿子落定,侍从把轿帘挽起,杨时毅迈步出轿,抬头看时,果然见温益卿就在眼前,而在他身后站着的,的确是北狄的雪越公主,一身劲装,眼睛瞪得溜圆。
杨时毅向着公主微微拱手行礼,雪越也忙还礼。
“你来做什么?”这才看向温益卿,轻声问。
温益卿瞥了一眼雪越公主,低声道:“大人,下官有一件事……能否入内详谈。”
杨时毅忖度片刻,一点头,迈步往内走去。温益卿跟在后面,雪越公主也跟着走了两步:“你去哪里?”
温益卿皱眉回头道:“公主请留步,我有正事禀告尚书大人。”
雪越道:“是、是吗,那你去吧,我又不会打扰你。”
温益卿没好气地看她一眼,随着杨时毅进府内去了。
两人一线以后往书房走去,杨时毅且走且说道:“这个公主,最近黏你黏的厉害么,听说她一天总要往工部跑个两三回。”
温益卿正是为了这件事闹得心火上升,只是知道杨盤出事,杨时毅自不好过,当然不能拿这些来让他烦心,于是只道:“到底是狄人,很不值轻重分寸。”
以杨时毅的阅历,自然知道雪越对于温益卿非同一般,只是不便多说,只道:“你来找我可是有别的事?”
温益卿才忙道:“最近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北狄的人年后就要回去了,朝廷这里也要派特使一同前往,我、我隐约听闻有人竟提名了我。”
杨时毅道:“你不愿意去?”
温益卿摇头道:“尚书是知道的,我不是怕辛苦,也不是怕危险。”
杨时毅一笑:“你是怕那位公主?”
“不是怕,只是、只是不想沾惹。”温益卿皱眉一叹,又道:“尚书可知道此事?能不能……别让我去。”
杨时毅道:“你若对她无心,又何必怕那些。”
温益卿咬了咬牙道:“我只是不想横生枝节,多惹麻烦,而且朝廷中这么多合用的官员,鸿胪寺也好,礼部也好,何必只派我?这不过是太子殿下的私心。”
自从弘文馆的诗会、后来加上温益卿遇刺,雪越公主奋不顾身救援后,温益卿对于这位公主倒也是存了些许感激之心,但是雪越对他的心思就复杂的多了。
她开始借各种机会接近温益卿,甚至于不避别人目光的屡屡往工部跑。偏偏杨时毅自己家里出事,无法严正约束工部了。
而赵世禛掌管北镇抚司,这种消息他岂会不知?
起初温益卿倒也不以为意,横竖他不理会雪越就是了,最开始碍于雪越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是北狄公主,还算以礼相待,到发现雪越对自己的心思很不单纯,就有些冷若冰霜起来。温益卿心里也知道,赵世禛跟自己针锋相对的,知道这消息后太子殿下恐怕睡觉也会乐出声吧。
只是他低估了赵世禛的“欢乐”,太子殿下显然不仅仅满足于睡觉乐出声,甚至还很想一劳永逸地解决了他这个麻烦。
温益卿听说了这个消息后,实在忍无可忍,虽然知道有些不合时宜,却也只能先来寻杨时毅。
这时两人已经到了书房,入内坐了,侍从送了茶进来。
杨时毅喝了口茶,才说道:“其实我也知道你说的,只是我现在不在其位,说不上话。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毕竟除了太子之外,还有皇上呢。”
温益卿道:“皇上难道会驳回吗?”
杨时毅道:“毕竟还有一半机会。”
温益卿叹气。
杨时毅看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笑道:“就这么不愿意吗?叫我看,那位公主也还算不错,之前为了救你差点舍了一条手臂。”
“我当然是感激的,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温益卿回答,又冷笑道,“只是我想不到太子用心这样险恶。”
杨时毅想到今日在宫内赵世禛那杀气凛然的样子:“只要是有关阑珊的,他当然会不择手段。”
从来杨大人都是个深沉内敛之人,也从来不曾这样直白的评点太子。
温益卿蓦地抬头:“尚书……”
杨时毅却又微微垂眸:“太子虽然能干,到底还欠些火候,皇上心里也知道,到太子妃回来及年底,兴许会有一个转折,”
“转折?”温益卿问了这句,又醒悟过来,忙问:“有了姗儿……太子妃的消息了?”
杨时毅道:“我也是出宫之后才得知,太子妃一行找回了被海贼劫持的宝船,宝船如今已经继续往南洋去了,他们已经返程,很快应该就会回京了。”
温益卿听了这个,好不容易地也露出了笑脸,忍不住笑道:“她果然没事儿。”
杨时毅看了他一眼,想劝他两句,却又打住,只淡声说:“阑珊毕竟是计老先生的女儿,又是晏老看中的人,当然是不会错的。”
两个人又说了半晌,温益卿便起身告退。
临去又道:“公子的事情……”
杨时毅拦着他:“这件事你不要沾手。”
温益卿欲言又止:“大人……”又不知从何安慰起。
杨时毅道:“无妨,不必担心。你去吧,我不在工部,这段日子你一定不能怠慢,这也算是在考验你,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分内,知道吗?”
温益卿一震,跟杨时毅四目相对,终于深深躬身:“下官知道了。”
出了杨府大门,温益卿本要上轿,却意外地发现雪越公主居然缩着肩膀站在门口,竟是一直在等他不曾离开。
温益卿意外之余皱眉:“公主殿下,您这是……干什么?”
雪越公主却跟没事儿人一般冲着他笑道:“你出来啦?我不放心呢,怕万一再有人对你不利怎么办?我会保护你的。”
温益卿瞥了一眼她仍旧吊在胸前的那只手臂:“多谢公主,只是我身边有侍卫跟随,公主还要小心自己的身体才是。”
雪越公主眼睛一亮:“你这是在关心我呐,我就知道你是面冷心热的人……哈哈,你放心吧,我没事儿的!”
温益卿越发的深锁了眉头,知道自己不能跟这人多说,免得她又胡思乱想,当下只正色淡然地说道:“我还有公务要办,请殿下自回去吧。”
雪越道:“你要回工部吗?我好歹要护送你回去才安心啊。”
温益卿张了张口,又知道这个人性子执拗,当然不会听他的“好言相劝”,当下不理会,只管进了轿子。
直到送温益卿回了工部,雪越公主才总算带了北狄的一干侍卫们,自己回了使馆。
温益卿自己往自己公事房而去,不管杨时毅有没有给他出主意,但是见了杨大人一面之后,温益卿便觉着心定。
只是他想不明白,杨时毅所说的“转折”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让温益卿仍有些忧心忡忡。
可转念一想阑珊等要顺利归来了,却又忍不住觉着欢喜。于是把贴身的随从叫来,打发着让快去西坊,先告诉阿沅一声,免得阿沅也提心吊胆的。
大寒这日,京城内飘起雪花。
杨公子杨盤本是羁押在北镇抚司的,因为先前有些朝臣质疑镇抚司行事的风格,经过内阁跟司礼监公议,定在今日将杨公子移交御史台。
飘雪的时候,杨盤坐在囚车之中,从北镇抚司出门,由锦衣卫移交给御史台的来人押送,经过南大街往御史台而去。
只是行到中途,眼见距离御史台不远,忽然之间从何处闯出一队黑衣人,一阵冲杀,竟把杨公子劫了去!等五城兵马司跟锦衣卫们闻风而来,现场只剩下了死伤的御史台侍卫跟空空如也的囚牢,杨盤却不知所踪了。
这消息很快在京城之中不胫而走,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在议论杨公子被劫的事情,与此同时有大批的流言蜚语直指杨时毅,说这是他背后操纵的,毕竟杨盤是他的亲生儿子,除了他,又会有谁要大费周章地劫走一个将要定罪行刑的人呢?
因为这件事,也有不少言官越发开始弹劾杨时毅了。
内阁之中,除了游尚书跟李尚书外,其他几位大臣却又对此态度含糊不清,最后赵世禛亲自禀明皇帝,启帝下旨,交给北镇抚司跟大理寺、御史台三方联手继续查办。
本来门庭若市的杨府现在也变得门可罗雀了,杨盤被劫的事发之后,只有李尚书亲自登门探望过杨时毅。
李尚书本来是担心杨时毅经过这一连串的大变会撑不住,碰了面才见杨大人的情形还算不错,他正伏案抄写什么东西……只有鬓边发丝更白了几许,让李尚书想到那四个字:潘郎憔悴。
两人也算是多年的至交好友,李尚书安抚了杨时毅几句,问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人劫走的公子?”
杨时毅道:“正无头绪。”
李尚书道:“镇抚司的缇骑是最厉害的,只要是人为,必然留下踪迹,想必不日就会有消息。”
杨时毅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说道:“你何必又特意跑来说这些?难道是担心我想不开?”
李尚书张了张嘴,终于苦笑说道:“我一辈子没有成亲,也无子女,可知就是怕教不好他们,反而是误人误己。本来我是很信你的,以为你教出来的自然是差不了,怎么竟然也……”
杨时毅垂眸,无言以对。
李尚书叹了口气,又道:“算了,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是凡人,就算是我吧,虽然没有亲生的,最后到底跟姗儿有缘,认了她做女儿,本以为她当了太子妃,自然是无惊无险顺风顺水,谁知偏又派出去,做那种男人都不敢做的事情……自从她启程,可知我也提心吊胆的,简直像是我亲生的呢,唉!真是抬头看苍天,苍天绕过谁啊。”
杨时毅听他自怨自艾的,却笑道:“怎么,你后悔了?”
李尚书才笑道:“后悔嘛却没有,到底那孩子太惹人喜欢了……我为她提心吊胆也是心甘情愿的,你知道的,我先前不太信神佛,现在为了她,也是早午晚三炷香,只盼着神明们保佑她早点平安归来,对了,还有端儿,隔三岔五的也能见到那孩子,虽然是皇孙,可是见了我,仍是奶声奶气的叫一声‘外公’,我也是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
杨时毅看他舒心之态,笑叹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唉,想不到咱们之中,你才是最有福气的那个。”
李尚书听了这句忙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你……”他断续了会儿才道:“就算不念公子,你到底也还有女儿们啊。而且阑珊那孩子,叫我看她对你,也是极好的。”
杨时毅听了这句,本来泰然自若的,此刻突然间眼眶微微泛红,便转过身去走开数步。
李尚书没有察觉,只想着他的儿子生死不明,如今又有许多人弹劾杨时毅,自然要多说些好话安抚,于是道:“幸而阑珊很快要回京了,你不用担心,她回来后一定会为你说话的。”
杨时毅却突然道:“我不必她为我说话。”
李尚书一愣:“你说什么?”
“我对她的好,也未必是纯粹的。”杨时毅没头没脑冒出这句,背对着李尚书,半晌才转身,他向着李尚书笑了笑道:“算了,没什么。”
李尚书疑惑地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对,正想继续追问,外头有侍从在门口行礼,有些慌张的:“大人,外头是锦衣卫到了。”
话音刚落不久,果然就见一队锦衣卫来到,为首一人先向着杨时毅跟李尚书行礼,然后道:“杨大人,冒犯了,有人向镇抚司举报,说是之前给劫走的杨公子藏在府内,所以奉命前来搜查。请大人予以配合。”
杨时毅脸色微变。
李尚书看看他,忙道:“是谁人举报?这怕是误会吧?这……太子殿下可知道此事?”
那为首的锦衣卫道:“太子殿下如今在宫内,还不知此事,只是事情紧急,我们不得不先封了杨府的出入。想必杨大人会谅解的?”
杨时毅仍是不做声,李尚书皱着眉,陪笑道:“这、可不要小题大做,杨大人是何许人也,怎会私藏囚犯?他若是想这么做,之前公子事发的时候他早就为公子周旋了……”
李尚书毕竟是阑珊的义父,那统领倒是给他面子,便陪笑:“李大人,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的,公事公办,不是针对杨大人呢。”
说着又看杨时毅:“杨大人,您有什么看法?您若是不愿意……”
杨时毅淡然道:“既然有人检举,那就搜吧,只是内宅那边,老太太身子不大好,你们也注意些分寸便是了。”
那锦衣卫统领笑道:“不愧是首辅大人,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冒犯了。”他说了这句,回头道:“搜!”
一声令下,那些锦衣卫才要行事,只听外头有个声音说道:“给我住手。”
那统领听见这声音透着些许急切,但很轻,显然不是镇抚司的人。
他还以为是杨府的人,便轻蔑地冷笑道:“什么人敢拦阻锦衣卫办差?好大的胆子!”
话音未落,院外有数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身着男装,风尘仆仆,但面容昳丽,憔悴却掩不住绝色。
那统领见状吓了一跳,急忙制止了手下之人,自己快步迎上前去,战战兢兢地跪地行礼:“下官参见太子妃!下官无知冲撞,请娘娘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