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看去,只见那盘子里盛着一只长方形的物什,像是一块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表面能照出影子来。
蔡瑜上前,在那物什上按了一下,上面竟忽然变得五彩斑斓,
梁王不明所以,只看着他一番操作,未几,奇怪的事情出现了。
那上面,出现了一整幅画。
准确地说,那不是画,因为没有笔可以画成这样。
梁王看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那是在高处俯瞰下的城池。重阳节时,他到京中的山上或者塔上去登高,望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而正当他为皇帝竟有这样的神器而吃惊时,下一瞬,他看到了几个人影。
确切地说,他看到了自己。
还有伏衷。
画面上,两人一边在庭院里行走,一边说话。虽然没有声音,但梁王心如坠冰窟。
他知道这是哪里。
这是巨鹿城中一处不起眼的宅子,也是梁王亲自择选的,用于秘密会面的地放。梁王出发之前,就是在那里跟伏衷见了一面,与他面授机宜。
没想到,这一切,都早已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梁王脸色煞白,好一会,突然回过味来,望向皇帝。
“父皇早知晓这些……”他声音发抖,低低道,“儿臣一举一动,都在父皇眼中,可父皇却不加阻止,任由儿臣自行其是?”
皇帝注视着他,目光深深。
“你是说,朕任由你犯错,甚至不惜以己为饵,诱你造反?”
“岂止如此!”梁王已然不再忌讳,圆睁着眼,神色激动,“自幼时起,无论父皇还是先帝,都将子昭视若明珠,而儿臣无论如何努力,也得不到子昭一般的赞誉!储君之事更是如此!父皇放任儿臣与陈王相争,相互消耗,却大力扶持子昭,让他威慑天下!”
梁王满面愤懑不甘:“儿臣只恨看清得太迟!儿臣曾一心一意以为,只要自己事事做得合乎父皇心意,父皇便会善待儿臣!未想得今日,竟将自己和周氏都断送在了父皇手中!”
这话怨恨至极,张茂一度担心梁王会冲上前去对皇帝不利,忙示意梁王身后的侍卫将他按住。
皇帝看着梁王,却仍旧波澜不惊。
“你要说的,便是这些?”他说。
梁王梗着脖子:“父皇若想听,儿臣还可说上许多。”
皇帝颔首,道:“你说出这等言语,足见朕未曾打算将天下传你,乃是何等明智。”
这话轻描淡写,却令梁王怒气更盛。
他怒极反笑:“父皇莫不是说,那面上装着不争的人,才适合做储君?”
“宫闱之中,争斗乃永恒之事。争与不争,从来并非朕心中考量。”皇帝道,“朕这一生,所作所为,不过只为一件事,便是翦除外扰,集归皇权。继位之君,必当以此为志,你扪心自问,可合此道?”
梁王随即道:“父皇若是指周氏,则更为荒谬。父皇何以判定,儿臣继位之后必定会依托周氏,重蹈覆辙?”
“朕给过你机会。”皇帝淡淡道,“前年黄河水患,冲垮堤岸,淹没两州良田。朕曾令你道都水台调查,你办得如何,应当还记得。”
梁王蓦地听他提起此事,不由怔了怔。
这件事,他当然记得。当时这场水患闹得很大,流民无数,而后,曝出了都水台治黄钱款下落不明之事。朝廷上下声讨一片,梁王也是在此时受命追查。
梁王将此事办得很是有声有色,惩治了一大批涉事官吏,追缴钱款,抄没家财,令人拍手称快。
“那件事,儿臣处置下来,无人有异议。”梁王道,“父皇还曾在朝中嘉奖儿臣。”
“朕若不嘉奖你,如何弹压朝中不满。”皇帝严厉道,“你经手所办之事,竟连朝中如何议论也不知,何其敷衍塞责。此案之中,最大的主谋便是都水使者周阰,到了你手上,周阰不但无罪,反而成了勇于检举的功臣。周阰亲信裙带,更是无一受罚,下狱者皆替罪之人。你以为朕坐在深宫之中,便什么也不知么?”
梁王望着皇帝,神色终于变得躲闪。
都水使者专司水利,当年那案子,周阰本是无论如何也摘不清的。但梁王还是将周阰从麻烦堆里拉了出来。原因无他,周阰是周贵人的族弟,梁王的舅父。而他贪下的钱款,大部分用来孝敬了梁王、周贵人和周承。
“朕知道,你何尝不想与周氏撇清。非不愿也,实不能也。”皇帝语气缓下,却字字诛心,“话说到此处,你仍觉得,朕择选储君,只出于偏心偏爱么?”
梁王双目通红,颤抖着喃喃道:“可儿臣也是父皇的儿子……父皇难道要将儿臣似棋子一般,用完即弃么?”
“朕从不打算放弃任何一个儿女,当年的太子亦然。”皇帝道,“便是子茂,荒唐暴虐,与袁氏合谋反叛,朕亦不会伤了他性命。至于你”
说罢,他摆摆手:“朕言尽于此,退下吧。”
梁王神色颓然,少顷,颓然地一礼,被侍卫带下。
他离开之后,好一会,皇帝仍坐在榻上,一动不动。
蔡瑜以为他身体不适,连忙过来查看。
皇帝摇头,少顷,似想起什么,问道:“虞先生可还在?”
站在另一旁的张茂讪讪道:“虞先生一直在。”
说罢,将后面的屏风拉开。
那屏风将大帐分作内外两间,虞祥坐在榻上,面前,摆着一盘没下完的棋。
皇帝让张茂将自己扶起,走过去。
“家中丑事,让虞兄见笑了。”他在虞祥对面坐下,看了看棋盘,“此局,虞兄可想到了破解之法?”
“想到了一些,不过还要看萧先生下一步怎么走。”虞祥说罢,看了看皇帝,“刚才这位梁王,就是去年派人刺杀小萧的元凶?”
皇帝拿起一颗棋子:“正是。”
“萧先生早已经知道,但一直什么也没有做么?”
皇帝将目光扫了扫虞祥。
“虞兄可是要说朕冷酷无情?”
虞祥不置可否。
“萧先生管的事,比我多得多,考虑的东西也跟我不一样,”他继续下棋,“帝王家的事,我不熟悉,自然也无从置喙。”
皇帝没答话,只看向面前的棋盘,少顷,将一子落下。
虞祥看去,目光微变。
因为这一子,他刚刚费尽心思布好的局已然作废,前功尽弃。
“虞兄先前说的事,朕同意了。”皇帝忽而道。
虞祥抬眼,有些诧异。
“哦?”他说,“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想通了一件事。朕四个儿子,可从今日以后,还愿意跟朕说话的,大概就只剩子昭一个了。”皇帝淡淡道,自嘲一笑,“朕这皇帝,不能做到连最后一个儿子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