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了顺贞门, 跟在身边的小宫娥已然上前在一旁扣着漆红门面上的铜环轻敲, 两人只停在三步玉阶前,候着宫里的老姑姑来开门。
这时,莫听素一张艳丽的小脸微露难为之色,挑眉小心翼翼地虚瞧一眼跟前这身姿清贵的人。末了, 水眸微转, 似在思索什么,细声道:“千岁爷是善心人,待会儿可要送佛到西呀。”
掌心握着宫灯的提杆,他凤眸淡淡且一转,身后的中官察事, 早就躬腰上前接了宫灯过来, 那双极好看的眉眼和熙且望着人时似能将人吸了进去,唇色微勾:“小主多虑。万事未必如小主所想这般复杂。”
话甫出, 她且低头轻声咕哝一句:“也未必有这般容易。里面的姑姑个个刻板又不通人情。”顿了顿, 她幽气一叹, 若有似无地“唉”声, “心累。”
此刻, 顺贞门“吱呀”一声, 出来了一位老姑姑,四十来岁的年纪,可因平日里保养得极好, 头光面滑的, 故而并不如实际年龄显老。一声老姑姑是尊称, 算是底下之人对其宫中做事多年的敬重。
这老姑姑本是宫里管教化的,人儿老道精练,才派来这处协训选秀的家人子的。现下是宫中门禁时分,方才储秀宫内早已点排人数,缺了这一位小主,正是日落前领了懿旨去蓥訾殿的。蓥訾殿的人都是知规矩的,若东宫那里顶头主子真的晚留人少不得会派人过来通报声。
过了宫禁人影儿仍不见,也没见着蓥訾殿派人来通传,老姑姑宫里待了十几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平日里便知那宫外来的姑娘,心里野性,四处贪走。可这宫里同不得坊间,虽围着四面宫墙,却不是个任你兜着墙根儿随意绕着走的。
那老姑姑扒着门面,瞧见站玉阶上的小宫娥,转眸正欲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仆二人发作,余光便瞥见旁侧正站着位出自蓥訾殿的贵主,玄衣纁裳,手里正握着把雾霭苍山水墨描样油纸伞,那白璧无瑕的面容,那清贵的身姿,虽端的是风华天成,可冒着夜色下冽人的气魄却教之不敢怠慢半分。老姑姑惶惶然,心下一跳,“哟”声急急从半阖的宫门里出来,一面至跟前行个礼:“请千岁爷安。”
瑛酃面上神色淡然,和熙道:“老姑姑不必多礼。且起吧。”
闻言,那老姑姑才敛袖起了身,此刻一旁的莫听素移步至老姑姑身侧,纤纤玉手且轻挽着那老姑姑的小臂,才开口,软声道:“好姑姑,今日我在蓥訾殿待着漏算了时辰,瞧着现下夜深,又下了夜雪,我对宫中尚不算熟悉,路子又不好走,才劳烦千岁爷送这一程子的。”
话甫出,那老姑姑且佯怒微嗔她一眼,却见这惹人爱的小女子看准了时势,婉丽的远山眉且浅弯,如同山脊勾绕起伏的缠绵线条,朱唇微翘,是讨乖的意思。
这副模样,任是谁看了也不忍责怪半字的,更何况跟前还有位贵主坐镇。
他在跟前解了围淡淡道:“小主日前才进宫,许多事仍需老姑姑劳心劳力,多加担待。太后向来怜爱小主的,否则也不会有明德郡主的封号。明日是选妃的大日子,太后爱惜小主,自然有千句万句要叮嘱小主需注意事宜,一时漏算了时辰也是有的。”
闻言,那老姑姑忙肃身颔首应声诺。
夜间的风雪尚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他且微侧过头瞥随行中官一眼,此刻,旁儿的杂事中官已过来接了主子掌间的伞。瑛酃缓声道:“现下小主回了储秀宫,杂家也算功成身退,眼下还需再回一趟蓥訾殿,杂家便在此拜别罢。”
语罢,那老姑姑欠身作礼拜别,见状,他忙颔首,微弯腰作拱手状回以一礼。
末了,莫听素跟在老姑姑身后过了顺贞门,与那老姑姑隔着一段几米开外的距离,莫听素双手且套在紫貂皮套袖里御寒,低着一张绝色的小脸,矮着婉柔的远山眉,美眸只盯着自己的鞋尖,慢慢吞吞地走着,似在思索些什么。才没走一段路,听见身旁唯唯诺诺的小宫娥刚要闭宫门的“吱呀”声,下一刻,莫听素却似想到什么,抬眸瞧了眼前头的老姑姑,似下了一个决定,咬唇儿折身往顺贞门的方向回去,紫貂皮御寒套袖串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提着衣裙,小跑几步挨到了顺贞门框,微微喘着气,隆冬的夜极冷,呵气成雾,她且扒着半阖的朱门边便这样露着半张小脸往外偷偷瞧去。
那狭长的夹道隐在暮色里,愈发地冷硬瘆人,可有合围似的亮儿始终拢着那人颀长清贵的身影,如同他走在温暖的光带里。她心潮涌动,似走进了迷魂阵里,竟有种这人儿一生便是带着这一点光亮一直往黑暗深处里走去的错觉。
旁儿的宫娥叫苦不迭,怏着张小脸劝道:“小主咱回吧。”
可她仍似没有听见,只端着一张小脸,风雪有些打乱她鬓角的柔发,可只敢偷偷地瞧着,直至那人的身影出了夹道口,再不可得。她纤细的指且抠在朱门边,冷风里冻得泛白,眸光幽幽,似在自语又象是在问她人:“心里头兵荒马乱的,可我有点喜欢这种感觉了,这真是要命不是?”
声音极轻,旁人且不用心竖耳去听,且是听不出来的。
一旁的小宫娥瞧在眼里,又怏怏地劝:“小主,咱回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末了,小宫娥闭了门,莫听素才长吁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掌心打在柔软的紫貂皮套袖上发出轻微的摩挲声响。的那老姑姑此刻正站在那和玺彩画下侯着她,隔着密密飒飒的雪帘,瞧着她与小宫娥的单薄身影,也只轻轻摇首,嗟叹一声。
夜里,莫听素刚踏入储秀宫里专供家人子落榻的绣阁,身上披着的红狐毛滚边儿描西府海棠花样儿御寒莲蓬衣还没来得及脱下,那老姑姑执着手中竹板,上前一步,吉祥如意莲纹勾灯下,看着她,且板着眉眼,冷声道:“敢问小主,按宫中的规矩,非御令,过门禁时分而未归该当如何。”
唉,该来的总会来。她可以去把那九千岁重新叫回来么。
莫听素怯懦轻声犹犹豫豫:“该当……该当……”
那老姑姑此刻转眸望向身旁的小宫娥:“小主初进宫来不懂规矩,你非旦没有规劝,反而纵容。该不该罚?”
那小宫娥此刻早已吓得一下子跪倒在地,嘤嘤哭声:“知错了。”
那老姑姑厉声道:“自己到外间去跪五个时辰。”
闻言,莫听素正欲开口,那老姑姑却已然回头冷声杀了个回马枪:“小主若求情便让她去永巷令领板子了。”
她噤了声,彻底没了气势,眸色黯然,且看着那小宫娥低着脑袋抬手掩泪,哭着出了门槛。
这宫里就是这样的。循规蹈矩才是本分,主子犯错,受罚的永远是奴才,这是一个告诫。
老姑姑厉声道:“主子言行不妥,是底下奴才没够尽心尽力。老奴也有错。谨请小主看老奴受罚。”
语毕,老姑姑且伸了掌心出来,竹板打在掌心间,且处处用力,一板下来自然手已泛红,如是十来下,莫听素在一旁已然要哭出声来:“姑姑快停手罢。以后再也不敢了。姑姑。”
等到第二十板,红极的掌心似已渗出血丝儿来,老姑姑手里拿着竹板,对着她且一跪一叩,却不起,沉声道:“老奴已领罚。望主子听老奴训告。”
莫听素看在眼里,水光已然在眼眶子里打转,幽声道:“老姑姑别这样。”
“望主子听老奴训告。”老姑姑重复一遍。
她咬唇儿,半晌,才哽声平静道:“可。”
那老姑姑才起了身,望着她一字一句语重道:“小主可知明日是个什么日子?选秀大典上临见帝君。往长远里说,这是你们这些小主一生命运的转折点。老奴且不盼你们日后成凤,身居高位后能念及老奴这段日子对你们训示教化的尽心尽力。只望小主能爱惜自己的名声,帝王家且有帝王家的规矩,老奴心小力薄,若拘不住你们,便是失职。今日有车府令给小主兜着,能保个万无一失,老奴也是无话可说的。但往后总有车府令鞭长莫及的地儿,回头若真出了什么事,老奴的这条贱命且是要不成了,便是这样去永巷令任着他们发落吧。”
言罢,莫听素听在耳里,且低垂着眸,轻声且道句诺,回道:“姑姑教训得是。”
宫规森严,嫔妃都得奉为圭臬。她即将成为皇帝的女人,不管地位品阶高低
,都该被锻造得四平八稳。皇帝的女人且都该如此。
这宫里犯了错事,且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最好能有切身之痛,这样才好起警醒作用。打蛇捏七寸,老姑姑在宫里多少年了,早成了老精怪了。凡事需拿捏着她人性格的弱点来。比方说面对一个冷心冷情的,你就不能这样以伤人的法子来治。因教施才这个道理老姑姑琢磨了个透顶,便是看准了这主子心软,才这样警示,否则便是你把自己打死了,遇上个冷心冷清不开化的也不会有丝毫改变。日后这些人如何造化且未可知,到那时候也不是老姑姑能管的了。这宫里也是个大染缸,一张白纸地进来,经年后各种复杂色彩着墨教你辩认不出这人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