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的馨香里忽然渗入了血腥味,像是忽然从幻象中惊醒一般,小卫珩浑身一凛——是的,母妃受伤了,她腕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往外淌着血……
阮秋色对自己一时嘴快有些懊恼:“我、我不是故意说你母妃要死掉的,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让你快点醒过来……”
良久的沉默。
就在阮秋色以为卫珩不会再回应的时候,榻上的人却迟疑着开了口。
“……我该怎么做?”小卫珩在美梦与现实之间做出了决定,“将母妃说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你,就可以了吗?”
只要这样,他就可以醒过来,母妃就……不会死了吗?
“嗯。”阮秋色眼眶发酸地点了点头,“特别是……关于你母妃喜欢的人,她都说了些什么呀?”
***
阮清池无数次地想象过,他的阿沅是如何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而当这片刻的过往,经由卫珩的记忆摊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油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心情。
生在将门,她习得一身武艺,不似一般女子那样柔弱温婉,反而性情爽朗热烈。可他知道,阿沅母亲早逝,自小父兄便时常出征,得不到悉心的照顾。所以她怕冷,怕疼,怕黑,更怕一个人。
可这样的阿沅,却选择在一个森冷的夜晚,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孤零零地死去。
她那时害怕吗?她在想什么?她有没有一些话……想说给他听?
“母妃说……她生在将军府,父兄皆是粗莽爽直的性情。所以在遇到那人之前,她竟不知世上有那样温柔的男子。她自知脾性不算好,可那人却像是从来不会生气似的,总是用一双笑眼看她……”
小卫珩回忆着母妃方才同他说的故事,尽量仔仔细细地说与阮秋色听:“她说那人是画画的天才,踏遍了万里河山去寻访美景,所以见识广博,会将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讲给她听……”
阮秋色认真听着,默默地将他说的话记在心里,预备着等见到爹爹,要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
与此同时,阮清池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天下这么大,只给男人看的吗?真想亲眼去看看你说的那地方……”
记忆中的女子愤愤不平地叹了口气:“想想真是不公平。身为女子就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去哪里都要别人同意。要不是我爹身在边关鞭长莫及,我哪能偷溜出来见你?”
“你不妨往好的方面想。”阮清池笑着去抚她失望的眉头,“‘出嫁从夫’不好吗?到时我自会带你走遍大江南北,一览风物人情……”
“——谁说要嫁你!”
……
“母妃说那人心地良善极了,每逢休沐便会去义塾里教寒门子弟学画……”小卫珩一字一句地认真复述着,“孩子们的画材要花去他一半的俸禄,另一半也只能撑到月中——因为那人喜欢的东西太多,赏琴听曲,品酒喝茶……他还喜欢诗,最喜欢的是白乐天的诗……”
阮秋色留意到他说得越来越慢,说完这一句,便久久没有再开口。
“你怎么不说了?”
“母妃……”卫珩的声音有些哽咽,“……母妃累了。”
母妃絮絮地说了许多,方才强打的精神已经有些涣散。说完最后一句,她慢慢地吁出一口气,像是再没力气张口了。
恐惧和痛苦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小卫珩的心脏,他紧紧地攥着母妃的衣角,一声一声地唤着,生怕她就这样睡过去。
裴沅垂眸看着儿子满是担忧的小脸,有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母妃不太会讲睡前故事……对不对?”
小卫珩忍着眼泪道:“母妃讲得很好,真的……”
“早知道会有今日,从前就该多哄一哄你的……”裴沅轻轻地摸了摸他带着泪痕的脸蛋,“要不然……母妃背诗给你听?就背白乐天的诗吧,有一首那人很喜欢的……你听着听着,便能睡着了……”
小卫珩看着母妃苍白的脸,很想让她节省些气力。然而母妃彻底失去血色的嘴唇已经在缓慢地开阖:“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是白乐天的《长恨歌》啊……”阮秋色喃喃道。这的确是爹很喜欢的诗,还曾经按着诗里的内容给她画过一本图册,所以她背得滚瓜烂熟,“这首诗很长的……”
这真的是一首很长的诗。裴沅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有几次她像是已经力竭,停顿了许久,吓得小卫珩偷偷去探她的气息,然而片刻过后,她细若游丝的声音又会响起。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念罢这句,她像是彻底没了力气一般,沉寂了片刻。
“母妃,母妃!”小卫珩小心地摇了摇母妃的胳膊,“母妃你别睡……”
“母妃没有睡……”她温声安抚道,“母妃只是忽然……想不起下一句是什么了。奇怪,明明只剩几句就背完了呢……”
这首诗的下一句是……小卫珩苦思冥想,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向来对诗词不甚感兴趣,这首长诗只在幼时被当做歌谣听嬷嬷唱起过……
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可以向耳边的声音求助:“‘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下一句是什么?母妃说她想不起来了……”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阮秋色立刻接上,“还要我接着背吗?‘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小卫珩赶忙将那两句背给母妃听,母妃果然点了点头,笑着感叹道:“珩儿真聪明,就是这两句呢。”
然而她却没接着背下去,而是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帷帐,幽幽地说:“我与他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若走了,他定不会独活……珩儿,倘若有一日你见了他,一定要替我告诉他,若他执意随我而去,我绝不会原谅他……就是在地府,也、也不会见他……”
她话里的内容实在太不详,小卫珩颤抖着哭求:“母妃,求您别说了……”
裴沅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缓缓露出了一个极美的微笑。
“替我告诉他,与他相遇相知,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情……”母妃的目光渐渐涣散,拼命从喉口挤出声音,“我们初见是在……十月十一,最后一面,是在来年的七月初九——也不过短短三百日啊。可是算命先生还说我俩的八字顶顶相配,一定可以白首到老……”
她用最后的力气将小卫珩颤抖的身体揽紧了些:“珩儿乖,你答应过母妃的……不可以松手哦……”
她的眼角划过了一滴泪,然后就彻底没了声息。
“母妃——”小卫珩的泪水倾泻而出,哭泣声在喉咙里压抑成低低的呜咽,“母妃你醒醒——”
这不是个梦吗?明明是个梦,为什么会醒不过来?
明明是个梦,为什么他会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恐惧……和悲伤呢?
“你听到了吗?我说母妃死了,母妃已经死了!”小卫珩绝望地质问着,“为什么我还没有醒过来?我不是都将母妃死前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讲给你听了吗?你说的‘钥匙’,能打开这个梦境的钥匙到底在哪儿?!”
方才一直陪着他的女声却没有立刻回应。
他等啊等啊,等到母妃的身体在怀中渐渐僵硬,等到这殿中夜晚的森寒刺透他白日穿的单薄的衣裳,顺着他的脊梁骨蔓延至全身,才听到她用一种奇异、惊恐、近乎于哭腔的语调说:
“美人哥哥,你母妃与她喜欢的人初见,并非在十月十一,他们最后一面也不是七月初九。”
所以呢?小卫珩茫然地听着,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图。
“她之所以这么说,是想用留下一个重要线索——你还记得方才她想不起来的那两句诗吗?这是一种密文,那诗是密文的锁,而这两个日子,就是开锁的钥匙……”
不知为何,小卫珩的心里涌现出一种巨大的恐惧。明明那女声说的话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却让他瞬间便觉得浑身汗毛倒竖,全身的血液都从四肢百骸汹涌到了心脏。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这一句的第十和十一个字是‘中’和‘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第七和第九个字,是‘殿’和‘人’,将它们拼凑在一起,就是你母妃想要留下的线索!她想说的是——”
那声音深吸了一口气,在他耳边一字一顿道:
“殿、中、有、人。”
第167章 释怀 “美人哥哥……这不是你的错。”……
殿中有人。
这四个字瞬间让卫珩清醒了过来——并不是从梦中惊醒, 而像是被扯出了自己幼时的身体,从半空俯瞰着这个纠缠了他十多年的噩梦。
他看到母妃腕上的鲜血已经干涸,看到年仅十岁的自己紧紧搂着母妃僵冷的尸身, 已经哭不出声音。这无助的孩子甚至不敢伸手去探母亲的鼻息, 好像只要他不这么做, 母妃便没有死去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 他看到这个双目通红的孩子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松开了怀中的尸首,离开了那个被鲜血浸透的床榻。
别,别去。卫珩在心里说。
可他比谁都要清楚, 这不是一个可以由他左右的梦,而是一段无法更改的记忆。就在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就在此时此刻,他告诉自己,母妃只是睡着了,只要他找到那把钥匙,打开房门,就可以将母妃救活。
他看到那孩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床榻内外, 母妃的衣橱, 殿内的斗柜,然后走向了母妃的妆台。
别去……
那孩子逐一拉开台子上置物的小抽屉,从一个妆盒,一件件首饰中寻找着自己渴求的那把钥匙。他打开了母妃的妆奁,奁盒中只有一面梳妆用的小镜子。
那小小的圆镜是父皇的赏赐,产自异域,以锡铜制成。正面打磨得光滑无比,照人时纤毫毕现;背面精心雕琢了并蒂莲花, 寓意永结同心。
他自然而然地拿出那面镜子,想看看底下是否藏着什么——
然后他浑身一僵,飞快地将镜子放了回去。
卫珩看到那孩子身上微微发着抖,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殿里的阴冷。
而是因为那面镜子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一个人影,正趴在床顶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殿中,有人,在看着他。
十岁的卫珩瞬间明白了,母妃那句“绝对不能松手”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知道还有另一个人,就在这门窗紧锁的殿中,方才就藏在他们头顶,静静地,用耐心而阴冷的眼神看着她死去。
这样的眼神正凝在自己的后背上——那人看到他拿起镜子了吗?看到那镜子映出的画面了吗?那人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他了?
年幼的孩子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冷静,他只微微一顿,便又继续在那妆台上翻找。良久,像是终于放弃了找到那把钥匙,他沉默着,一步一步地回到了母妃的床榻。
他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从妆台到床榻不过十来步,却足够让他想明白了一切——原来母妃不是自杀。
原来母妃百般叮嘱他不能松手,费尽心思讲故事哄他入睡,是为了确保他不会离开这床榻,不会发现那个杀人的凶手,自始至终都躲在离他们不过六尺高的床顶。
可那个凶手,为什么不将他一起杀死呢?
一个更加骇人的真相浮现在卫珩的脑海:因为他是证人。他是见证了母妃自寻死路的证人。
而母妃之所以会配合那个凶手,坐实自己自杀的真相,是为了——
十岁的孩子木然地爬上床,将母亲已经僵冷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说:“对不起……母妃,对不起……”
——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
他的性命被凶手当做要挟母妃的武器,迫使她在手腕上割开了那样深的一道伤口,逼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尽办法,让幼子相信自己是死于自尽。
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去的呢……
“对不起……珩儿食言了。”儿时的卫珩喃喃道,“母妃别怕,我抱着你,不让你一个人离开……”
他知道床顶上的凶手此刻正仔仔细细地瞧着他的反应,想要确认他是否发现了自己。一旦他露出破绽,那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一并杀死。
不能……他绝不能被发现——若是这样,母妃就白死了。
偌大的宫殿里,回荡着的只有更漏的滴答声。床上的孩子渐渐感到了一阵蚀穿骨髓的寒冷。不仅仅是来自怀里母妃的尸体,不仅仅是来自头顶上方那道毒蛇般的视线,也不仅仅是来自这刚刚开始,不知何时才能到头的长夜。
那寒冷来自一个念头,一个一旦想起就会让他心惊胆颤,痛不欲生的念头。
卫珩终于记起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夜晚,这个念头无法控制在他脑海中作响——
是我害死了母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