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唐时,抽来的墨字和墨气,被她轻轻地揉作一团,纤细白皙的手指,便执起这一团挟裹着墨字不停旋转的黑气,用力而缓慢地,向着里面挤压。
那动作被九回可以给放慢了,她的手指像是掐在唐时的心脏之上一样,缓缓地挤压,收拢。
藏在墨气之中的无数墨字,像是感觉到了危险一样,速度忽然之间加快,疯狂地旋转起来!
然而,逃不过的终究是逃不过的,只听得“砰”地一声轻响,如同伸手捏爆一只气球一样轻松简单,九回的表情顿时变得愉悦起来。
黑气墨字流沙一样转瞬从她指缝之间流泻而出,再难对九回产生半分威胁!
唐时与这墨字乃是心神相连,物极必反,原本便是法则状态的他,瞬时被九回这一手逼回人形状态,七彩之气重新凝聚成青袍身影,手一按自己胸口,却是眉心之中都渗出一抹鲜血来。
他站在那里没动,双死死地盯住了九回,似乎要从她一举一动之中看出破绽来。
九回轻声一笑:“人不与天斗,你还不明白吗?”
唐时道:“是你不明白,天不该有情,你修好你无情道即可,何必堕入极情之中?”
这话听在九回耳中,当真是觉得唐时不知死活了。
她是无情还是极情,岂能让唐时来说?
伸手便往脚下千万亿星辰一张,五指一抓,轻轻并拢,便有一柄银白的长剑,被九回从这千亿星辰的星光之中抽离而出。
她像是扶摇九天之上的仙,银蓝色的衣袍飘摇而起,衣袂翻飞,上一眼看她还在半空之中,下一眼看却已经在唐时的面前!
抬手这样简简单单地一递,一剑刺入唐时眉心之中,而后眼底狠色闪现,背后便是那东十一天的辅星,于是疯狂地下坠,下坠——
“轰”一声巨响,剑光如雪,将已经超脱于凡人,而已经化身法则的唐时,一剑钉在那旋转着的巨大星盘之上!
星盘乃是整个星域的缩影,伴随星域的变化而变化,乃是混沌初开之时的灵物。九回这一剑,却将这从来不受外物影响,一直旋转的星盘,也为之一滞,在竭力挣扎旋转了片刻之后,竟然滞涩地停止!
星盘静止,整个东十一天星域也为之静止!
星域尽头的虚影,眉心忽然出现一点白光,正悄然扩大……
星域之中还有无数无数的修士,眼见得星主争斗,惶恐无比又无能为力——这是他们所信仰的法则与法则之间的战斗,是宇宙初生开天辟地以来,无法避免的一战。
人与天地,孰强孰弱?
我辈修士,唯一“逆”字。
逆天逆地,却顺“我”而行!
我,独立于天地而存在,便是与天地不同的所在,所以“我”不受制于天地,只听从于“我”本身!
青袍的身影,被九回一剑钉在星球的表面,星盘皲裂,地面出现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山峦崩摧,江河断流,四溢而混乱的狂暴灵气,一瞬间掀起九回三千青丝,然而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
耳边忽然响起水流的声音,被钉在星盘表面的唐时,忽然之间散作气流从她这一剑脱开。
星辰之力无穷,九回的武器,乃是凝聚整个北十一天星域之中的星力而成,无穷无尽用之不竭。而九回乃是天道,不知疲惫,运转不息。唐时一旦逃开,便会被九回轻轻松松地追上,而后再次一剑,钉在星辰表面!
一次次的脱逃,一次次地钉入。
天与人之战,进入胶着状态。
然而随着一次一次出手,九回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越是含怒而出剑,便越是发现,随着次数的增多和时间的流逝,每一次逃开的七彩气流,却在逐渐地增多。
“轰!”
再次一剑刺入,整个星域都为之颤抖,这一剑的力道极大,穿透整个小星辰,剑从星辰的一头进入,却从下面穿出,霎时便贯穿整个星球,而唐时的身体被这一剑穿透,还未逃脱!
因为这一刻,已经不必再逃!
抬手一掌,反拍在身下这一颗荒芜的星辰之上,干燥的大地山,灰白的岩石上,印下一个巨大的手印,只听得“咔嚓咔嚓”的开裂声,先被九回一剑刺穿,再被唐时一掌拍裂的星球,终于轰然碎裂,无数石块飞散到星域各处,甚至将别的击飞,岩浆随着引力的消失而被拉扯成无数奇形怪状的星点,甚至从唐时的眼前经过……
这样奇幻的场面,千万年也不得一见!
唐时恍惚之间想起自己当初一剑裂开枢隐星,取出一片做成四方台和十二天阁印的场面,何等狂傲,何等霸气?
狂的不是他,不是唐时,更不是东诗,而是人,而是我!
他双臂展开,仰天长啸一声,宽大的袖袍兜着宇宙深处吹来的焚风,刹那间身影便已经凝实。
唐时那壮阔的气势,只将执剑的九回推出去无数个遥远星辰的距离,高高地站在星域之上,接受万民的顶礼膜拜——这便是星主,他们是普通修士的信仰,也是整个宇宙赖以运行的法则!
他一双手,似乎都在发光,然而伸出去的一只食指,神光犹盛!
伴随着唐时忽然抬起的食指,属于唐时的星主东诗的巨大虚影,也忽然之间抬起了手指——
这一指,在宇宙突如其来的静止之中,按入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九回瞳孔一缩,只问道:“受我百剑而不死,你从何处来的本事?”
“我是七情六欲,这三十三天亿万万星辰,但凡有一名修士不死,我便不死——九回,你方才,动怒了。”
唐时唇边,勾起一抹醉人的笑意,眼神却霎时明亮!
他是七情六欲,而天道本该无情,若是她真无情,何必动怒?
更何况,九回有最大的一个破绽!
手指继续往心脏的位置抠入。
这一刹,唐时闭上眼,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流出了泪。
万丈佛光乍现,又瞬时消失……
他与东诗虚影本为一体,影随身动,那虚影也睁着眼,无端滑落两行泪——
这一幕,在这浩瀚星域之中何其罕见?
亿亿万万修士为之侧目,而唐时的声音,响彻整个星域,回荡不绝。
“天地无情不动情,汝既化为人形,又有一化身为殷姜,千万亿化身有一处破绽,便处处都是破绽。天不该有情,汝不该有情,因而有情之汝不该存于三十三天,有情之天不该存于三十三天。”
九回终于色变,却道:“我本无情,从无动情之说!”
她想说唐时妖言惑众,然而唐时这一刻的表情极为自信,那是他身为星主,身为万物的掌控,身为一个“人”,所无法消磨的人之本性。
唐时的手指,终于从心脏之中缓缓地抽离而出了。
枢隐星,一场风花雪月之事,他把自己记忆之中最深刻之情感,从内心的最深处,抽i出!
眼前的场面幻变不已,是天海山白玉台阶上合十时的微笑,是小荒十八境之中宽厚的背影,是东海小自在天跪力佛堂却言“看不开”的执念,是站在罪渊纷飞似流萤的熔岩之火前,一身染红的僧衣,是被他怒极之时摔在香案上四散的佛珠,也是投身东海而身化星芒凝成星桥时的虚无……
是一串佛珠,是一朵莲花,是唐时手指尖上,抽离而出的一缕不褪色的情——
他缓缓地睁眼,而背后虚影的一双眼,却缓缓地闭上。
一开一合之间,依旧是寂静无声。
“我乃七情六欲,自当以至情为武器,灭杀天道。”
只是这样简单的理由而已。
天道本无情,奈何有一殷姜?若有殷姜,至情便成为天道最大的破绽。
所以唐时直直看向九回的一双眼:“殷姜……”
唐时从自己心脏之中抽离出的无形之物,转眼却化作一句诗,而后打乱成为纷飞的墨字,凝聚成他手中一把新的荆棘长刺。
叹息声起,他遥遥立于星空之中,叹息声落,他已经将这一枚三丈长刺,送入九回的胸膛——
这一瞬,他看着九回,九回这一张脸忽然之间变幻不已,无数的幻影在她身后化作无数的人影,重重叠叠,每一个都是九回,每一个却都不是她。
天道有千万亿化身,法则有千万种理解,破绽只有一个!
唐时眼见得那千万张面孔从自己的眼前瞬息闪过,墨字汇成的长刺穿透九回的身体,安安静静,只有这纷乱的面容,纷乱的千万亿化身!
直到,唐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熟悉的神情,于是开口断喝一声:“殷姜!”
纷乱闪烁,不断从九回身上分离出去的千万亿化身,忽然全部停止,像是被唐时这两个给定住了一样。
沧桑而忧郁的眼神,不过是九回的一个化身……她名为殷姜,不是九回……
相隔多少年再见,唐时忽然心生感慨,只微微一笑:“又见面了。”
殷姜微微点头,道:“这一局,本该是你赢。”
天道原本该是完美无缺地,可因为九回曾下界幻身为殷姜,所以生情,她自己不知,去让唐时有机可乘。
在荆棘长刺落入她身体之中的时候,千万亿化身便被唐时这一句诗给激活,混乱起来,让九回迷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似梦似幻,宇宙天地,又有几人能够分清?
天道迷梦,化身殷姜,钟情枯叶,待她神魂归于三十三天,却又化身回天道——不是不曾动情,只是忘记动情。
然而星域最残忍者,莫过于唐时——
“有情之天道,当灭;再立无情之天!”
伴随着他冰冷的声音,一排墨字打散,像是星火一样点燃殷姜的身体,她身后还铺展开着千万亿的化身,此刻却伴随着殷姜被点燃而点燃……
这星域之中,最盛大的一场火葬,便开始了燃烧!
吾以至情之火埋葬有情之天道,使之化为灰烬,无情法则之力则重新归于主星——十法界之中。
虚空,被这一场燎原星火燃烧至沸腾,在火焰熄灭的刹那,殷姜化身只变成一块石头落下,漂浮在星域当中。
唐时力竭,散作驳杂的华光,意识却跟着消散……
他也要,伴随天道一起,化作法则吗?
他是七情六欲,为何要化作无情之法则?心有不甘!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定数,三十三天星域之中,那巨大的主星,一如既往地旋转。
这三十三天千亿星辰,不过都在围绕它而运转。
剖开主星,不过虚无世界,神光充斥星辰,乃为十法界。
十法界,法则之世。
九回消散的刹那,远处虚影也跟着消散,而东十一天星域尽头,那一座虚影,也缓缓地隐没在宇宙虚空深处,纷飞如微尘。
一盏灯,便在此刻,忽然亮起来。
一人掌灯,从光线都消失的黑暗之中走来,僧衣随风,如玉面庞不因涅槃与超度而改变。
是非站住了,眼前的星域之中,已经消散了大战的痕迹,星主之战乃是法则之战,他似乎完全无法插手。
不过,在他目光落向这一盏昏黄佛灯之时,火焰摇摇,似乎下一刻就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