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既了,他也算功成身退,待明日秉明酆都大帝,他也就能继续享受他悠闲的假期了,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他绝对躲得远远的,再不沾这种是非了,糟心啊。
下弦月的皓白与满天星子,为今夜的四季山庄拢上了一层神秘与庄重。
庄内的星斗大阵中央安放着一张柔软舒适的贵妃椅,白衣身着一袭月色长袍,面色红润,神态安详的躺卧其间,担心夜深露重,叶白衣还给他盖了床锦被。
夜色下,大阵中,被星光笼罩安睡的人,显得出尘又神圣。
四季山庄的所有人今夜都聚在这里,围在星斗大阵外站成一圈,屏息凝神,耐心等待着身着一袭繁重南疆祭司袍的乌溪,开启这场神秘盛大的招魂仪式。
待时间悄然划至午夜,月色已然浓稠,乌溪手持乌木法杖,拖着沉重的衣摆,一步步走向星斗大阵,身上繁复的南疆配饰,随着他的一走一晃发出连串脆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汇在了他的身上。
直到走到白衣身边他才站定,看着月色,看着月色下的白衣,也眼看着大阵外那一圈忐忑不安的人。
乌溪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那颗已经修复好的玉铃铛,伸手悬于白衣上方,手腕轻晃,伴随着神秘古老的吟唱,发出阵阵脆响。
叮铃铃叮铃铃
通幽招请祭尘表
叮铃铃叮铃铃
魂兮来兮归故乡
而与乌溪的吟唱同时响起的,则是所有人此起彼伏的轻唤。
白大哥
白先生
太师叔
白前辈
师叔回来吧
小白回家啦
数十声带着思念的轻柔呼唤,与铃声,与祝祷渐渐同频同步,汇成一束声波,穿过月色,穿过山林,穿过时空的阻隔,响在他灵魂所在的彼方
忘川河畔,奈何桥边。
秦怀章边分了一大半的注意力在白衣身上,见温氏夫妇跟他叙话,已经有些时候了,不知聊完了没有?一边分神应付着容炫的咄咄逼人。
喂,姓秦的,你看什么看,我说话你听清了没?容炫看着秦怀章盯他哥盯的死紧恨不得粘在身上那眼神儿,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气势汹汹的喊了他一嗓子,才将秦怀章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你个老小子给我哥到底下了什么迷魂药,他怎么就非你不可了,真是气死我了!容炫那咬牙切齿的语气,恨不得撸袖子,就将这张俊脸打个鼻青脸肿,再拖到他哥面前,让他哥擦亮眼睛别被这老小子的花言巧语给忽悠了。
秦怀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却很强硬的说:我和小白的事情还轮不到您费心呢,你再不走就赶不上投胎的好时辰了。
容炫被他这话气的像是点着的炮声一样炸了起来,暴跳如雷的吵嚷隔了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都打断了谷妙妙的殷殷嘱托,白衣闻声望去,皱着眉头看他那蠢弟弟无能叫嚣。
你要是还想全须全尾的去投胎,就给我把嘴闭上!见容炫越说越不像话,而温如玉也讪讪止了话头,白衣深吸一口气,几步走到张牙舞爪的容炫身后,扯着他的耳朵,阴侧侧的威胁。
容炫倒嘶一口凉气,躬着腰想把耳朵拯救出来,但看他哥那咬牙切齿,仿佛他再敢吱一声,就能锤他一顿的凶恶表情,也不得不讪讪住嘴,恶狠狠斜了一眼看热闹的秦怀章,才转过脸谄媚的说:哥,我错了,不说了还不行吗?你轻点,我耳朵都要被你揪掉了。
白衣见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儿,就心头火起,投胎轮回多么严肃正经的事情,怎么搁他这儿就跟儿戏似的?气哼哼松了手,又趁他矮腰,顺手撸了把他的头毛。
容炫被头上的轻抚弄的浑身一震,揉了揉红烫的耳朵,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站起身看着白衣,很认真的说。
哥,我在地府等了这么多年,就是想再见你一面,跟你说声对不起
对不起啊,小时候总惹你生气。
对不起啊,少年的自以为是害得骄傲自信的你怀疑自己,自愧踌躇。
对不起啊,我的不知天高地厚给你惹了很多麻烦,让你为我操了不少心。
对不起啊,生前都没有叫过你一声哥,以后怕也没机会再叫你哥了。
白衣愣了一下,看着诚恳又愧疚得容炫,忽然就释然了,踮脚伸手抱住容炫的肩膀,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哼笑一声没好气的说:一声对不起,就想一笔勾销,想得挺美,你欠我的,下辈子都还不清。
容炫却笑了,笑的傻乎乎的,抱紧白衣,没脸没皮的说:还不清就还不清吧,下辈子,下下辈子,我慢慢还
哥谢谢你
秦怀章揽着白衣的腰,目送温如玉与谷妙妙手牵手走上奈何桥,与他们挥手作别后,饮下一碗孟婆汤,便踏上桥尽头的往生台,一道微光闪过,又有两个新生命回归了人间。
而容炫则挽着岳凤儿的手,踟蹰在桥边,任那鬼差催了两三次依旧不肯离去,他跳望着忘川河,直到不能再拖延了,也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最后也只能带着遗憾叹息一声,牵着他的妻子慢慢走上奈何桥。
他刚一脸愁容的端起孟婆汤,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呼唤。
炫儿
容长青站在桥边,看向容炫的目光慈和又温柔。
炫儿,一路走好,祝吾儿来世康乐无忧,平安喜乐,顺遂百年。
容炫看着父亲,眼眶蓦然红了,双膝一跪,叩首一拜,行了最后的人子之礼,站起身牵着妻子,饮过孟婆汤,了无遗憾的踏上往生台,走向新的开始。
白衣看着容长青孤寂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些酸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没有父母是不爱孩子的,只是爱的方式不同罢了,只希望容炫的下一世,会有一对恩爱的,也全心全意爱他的父母,能简简单单,快乐无忧的长大成人,顺遂一生。
接连送走了四位友人,秦怀章心中又何尝不落寞感伤,但他也只长叹一声,揽着怀中人,便想转身离去,但还没走两步呢,便因背后传来的呼唤声而止住脚步。
白仙君,小秦大人,下官可是找了你们好久啊。陆绛陆判官小跑着追了上来,见秦怀章表情疑惑不解,而他怀中的白衣则有些尴尬,也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但却没想通自己说错了啥。
小秦大人?
秦怀章皱着眉头看看那陆判官,再看看怀中表情讪讪的白衣,电光火石间猜到了什么,就算心有忧虑却也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儿表现出来。
陆大人找在下是有什么事儿吗?秦怀章表面上跟他淡定寒暄,心里却乱作一团,下意识抱紧了白衣。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来给小秦大人送点东西。边说着陆判官边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到秦怀章面前。
秦怀章单手接过,只看了那封皮一眼,便眉头一跳。
这是他的生死簿。
白衣顶着秦怀章探究的目光,也只能讪讪一笑,没想到还没轮到他先坦白,就被这姓陆的卖了老底儿,这下怀章可能要生气了。
陆判官也看出了这俩人气氛不太对劲,只匆匆的嘱咐了句:小秦大人可别忘了带着这薄子去阴司报道点卯,下官还有事,就先告退了。说着便如来时那般火急火燎的离开了。
秦怀章牵着白衣,走在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海中,曼珠沙华的芬芳幽幽切切,将两人笼罩其间。
小白,你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秦怀章纸略略扫了一遍他的生死簿,便将之收入怀中,看着身侧垂头不语的人,温柔耐心的问道。
白衣深吸一口气,侧头看向秦怀章,认真的说:这是我想到的办法,对不起,没有跟你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
小白,以后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了秦怀章收紧手掌,与白衣十指相扣。
白衣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他,从来都没有。
而白衣看着他忧虑的神情,却莞尔一笑,抬手搓了搓他严肃的脸,笑嘻嘻的说:别摆出这副苦瓜脸啦,我都已经找到两全的办法啦,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了,该高兴才是。
你的办法就是让我做鬼差?秦怀章任他搓圆捏扁,既无奈又担忧的问。
嗯,但可不是人微言轻的鬼差,是鬼吏,有正式编制,掌阴司法度的,这样你就能摆脱六道轮回,以鬼修仙啦。想到他和怀章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白衣就忍不住的雀跃和高兴。
以我的功德资质,可是连做鬼差都不够资格的,你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地府这么干脆的给我开后门?秦怀章都不用细想,就知道肯定是白衣背着他跟地府做了什么交易?一想这儿,他就有些无地自容,更多的则是无能和惭愧,明明是他要照顾白衣一生一世的,临到头来,却还要白衣为他们的未来牺牲。
他抚着白衣的侧脸,眼中的担忧和心疼都要满溢了出来。
白衣只看着他这真心实意。情真意切的眼神,就觉得做什么都值了,他覆上秦怀章的手,侧头蹭了蹭他宽厚的掌心,笑容轻浅又温柔。
也没什么,只是百年过后要跟你一起在地府当值罢了,不过这正合我心意啊,这波不亏。
小白,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答应了地府什么?秦怀章双手捧着白衣的面颊,紧紧盯着他含笑的眼,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白衣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有些不好意思的扒拉下他的手,转过身走了两步,看着灰蒙的天际与天际下川流不息的忘川,很轻松的说:酆都帝君想要一个身负天道气运的吉祥物镇压幽冥,而我则想让你超脱生死,以鬼成仙,一直陪着我,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而已。
那轻松淡然的话,却宛若千斤巨石,将秦怀章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浑身颤抖的从背后轻轻抱住白衣,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你为了我把自己都搭进去了,值得吗?
你别这副哭丧的表情,我签的又不是卖身死契。你好好工作,好好攒功德,等你服任期满,证得仙身,帝君他也就会放我自由了,更何况我只是作为一个吉祥物的话,地府也不会对我有过多的限制,等到时候你致仕了,天地辽阔,任我们自在逍遥。白衣有些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嗓音无奈又温柔。
真的如你所说的这般简单轻易吗?秦怀章被他的温柔安抚,却还是忧心忡忡,温热的鼻息喷洒在白衣的颈侧,他盯着那片细白,情不自禁的啄吻了一下。
哈哈哈,你别闹,痒~白衣被他的轻吻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无奈的把他扒拉开,看着愁容不减的秦怀章,收敛了那份玩笑般的漫不经心,很认真的说:你放心,安心,宽心,我这小命可就一条,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的。
他像秦怀章刚才那样,踮脚捧起他的面颊,轻浅的吻落在他的脸侧,郑重的誓言落在他的耳畔。
等我护着子舒他们百岁无忧,等他们寿终正寝,就下来一直陪你。遥远的铃声和呼唤,在他的耳边响了很久,他听得到,也只有他听得到,那是师尊,子舒,老温他们在唤他回家,回四季山庄,回人间,那一声声的呼唤和铃音荡破了时空,穿越了阴阳,带着冬日里腊梅的幽香,吸引他魂归故里。
你要好好工作,有什么不懂的就去找秦广王,要是有人敢难为你,一定要跟我说耳畔的铃声越发急切,声声呼唤也夹杂了几缕泣音,但白衣却还是依依不舍的抱着秦怀章,在他耳畔不厌其烦的嘱托着。
我爹他那个人表面看着凶凶的,其实最是个嘴硬心软的,容炫那个臭小子走了,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难受的紧,你抽空多陪陪他
你要回人间了吗?秦怀章听着他的托付,心中就一紧,下意识抱紧怀中人,亲吻落在他的耳畔,似有不舍却不得不放手。
你放心,我跟秦广王要了法宝,等有空我就来陪你,也跟你说说人间的事白衣主动的勾住了他的后脑,轻吻从脸颊落在唇瓣,耳鬓厮磨,唇齿相依。
许久许久,久到耳畔的铃声与呼唤都有些飘忽了,他才眷恋不舍的放开秦怀章,分离的唇齿牵出一线银丝,坠在水润的唇角,清俊的面容也染上一层绯红,白衣深吸一口气,退出他的怀抱,专注地看着他深情的眉眼,展颜一笑,便头也不回得顺着铃声的来处,飞身奔向虚空。
秦怀章失神的看着那袭雪色身姿越飞越远,如一道流光般划破天际,穿透阴阳。这一幕正如他醉眼迷蒙时所看到的假象,却又与那一瞬间的彷徨无助不同。
他伸手轻轻抹下唇角的水泽。这人是他的,心也是他的,就算相隔阴阳,仙凡有别那又如何?要什么轮回转世,既然这一辈子从一眼便可窥到结局延抻到了天长日久,那他就不会再放手。
小白为了他们的未来已经算尽了所有,做了他能做到的一切,他秦怀章又怎能畏缩不前,让小白失望呢!
秦怀章从怀中掏出那卷生死簿,盯着那薄薄的册子,目光坚毅,犹如磐石,既然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不能辜负小白的一片苦心。
远远的,一处极不起眼的花丛中,容长青面无表情的围观了全程,直到秦怀章离开了他的视野,向着酆都城大步流星走去,他才收回目光,长叹一声。
儿女都是债呀,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高悬穹顶之上的下弦月微微偏西,镶嵌在深蓝夜幕上的诸天星斗也随着偏西的月色而悄然暗淡。
四季山庄院内的铃声吟唱,带着古老神秘的祝祷,随着此起彼伏的呼唤,从星斗大镇的方寸之地。铺陈荡漾在天地之间。
细密的冷汗悄然从背脊爬上面颊,乌溪单手摇铃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悄然流逝而越发僵硬酸麻,唇齿之间吐露的词句也从清朗浑厚,逐渐变得沙哑。
而星斗大阵之外的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神情紧绷,目不转睛地紧盯着高台之上,仍然沉睡着的人,呼唤的声音越发急切,甚至隐隐有泣音夹杂其间。
已经过去一炷香了,白衣是否真的醒不过来了。
不不不,说不定是之前的猜测都错了呢,肯定有什么事他们没有注意到的。